正文 第六講:文學的性別奧秘 (班訪一)(3 / 3)

寫作這種事,快和慢都可能成功。的確有成功的即興之作,作者隻用很短的時間就寫出了千古不朽的傑作;而有的人則需要慢慢打磨一部作品。各種可能都是存在的,不能強求一致。寫作是這樣,其他方麵也是這樣。比如長時間一直強調文學要關心大眾,關心社會,關心大多數人,要有很強的憂患意識,隻有這樣才會寫出大作品—這作為一般的道理當然是不會錯的;但有沒有特殊的現象?有沒有反麵的例子?比如說文學史上也有一些大作家,他既脫離民眾,也不關心社會,可是同樣寫出了傑出作品。所以說文學現象斑駁陸離,無法簡單定論。

但一般來說寫作還是不要太急,還是要沉住心氣。有人腦子寫熱了,一天可以出手萬言,但不能總是這樣。年輕時體力好,腦子熱得快,所謂的年輕氣盛。人在激動的時候可以一口氣寫上很多,但效果不一定好。每次伏案創作隻是一個機會,這樣的機會有多少?不多,嚴格講其實僅有一次而已—一次難以重複的機會。於是作家會叮囑自己:一定要慢慢地寫,要深思熟慮,要抓住這僅有一次的機會。

同學可能會說,寫完了還可以再改啊,怎麼說是“僅有一次的機會”?這裏說的是,指當你麵對稿紙的時候,那種興奮和衝動其實是一次性的—寫得不好你可以改,但那已經不是最初的衝動、最初的創造了。文學創作中的臨場感動是一次性的,不能忘了這個。你可以修改“這一次”寫下的東西,但“這一次”的衝動一輩子隻有一次,它是不會重複的。比如我在這裏講這些,我的心情、一些臨場的意緒,對我來說隻有這一次,以後再講則是另一回事了。

“僅有一次的機會”,因而才要慎重,因為創造性的思維不可再造和重複。所以作家就得記住,一定要慢、要慎重。有的作家為了讓自己慢下來,甚至找來那種很不潤滑的稿紙,很粗糙的稿紙,而且不用圓珠筆,隻是用那種老式的鋼筆。老式鋼筆在很粗糙的稿紙上也隻能一筆一畫地來,寫快了紙就劃破了。這樣就給腦子留下很多思考的時間,就變得不那麼簡單了。這樣慢慢寫,把心裏的很多東西通過臂膀、經過筆尖注在了稿紙上。形式上看真的是這樣,一個人看上去就像從心裏流出思想,注入稿紙。所以直到現在,有的作家寫重要的東西,還是不願使用電腦。他們告訴自己,每天一定不要超過兩千字,極特殊的情況下也不要超過兩千五百字。這對作家來說是相當克製了。這種緩慢和慎重會帶來質量上的保證。

具體到一部書,單純追求長度也是無聊的。作品中凝聚的時間和勞動、其中的思想和藝術的含量才是最重要的。文學不是比誰寫得更長,而是比誰寫得更好,比試長度沒有意義。一部長河小說,付出的勞動量很大,這樣一部書不可能在幾年內寫完,對作家的考驗會十分巨大。這就帶來一個問題,從思維力到寫作的貫徹力,都需要時間的保證。思維力是需要時間支持的。比如說計算機,我們發明的最快的計算機一秒內能計算多少次就是一個指標。這就讓我們明白,思維再快,也仍然需要時間的保證。人的腦子也是一樣,再好的腦子也不可能超過它的思維極限,不能超過它的負荷。一些巨大的問題,海量的問題,如上百個人物,上千個細節,很多難以克服的困難都要麵臨,這都需要在相應的時間裏去解決,除此沒有別的辦法。

人們說小說有兩種寫法,一種是憑著青春的熱情一口氣把感情宣泄出來,這種小說的線索往往比較單純,一個故事到底,沒有很多頭緒,容易一氣嗬成,並有可能成為一部漂亮的、讓人記得住的好小說。但是在很短的時間裏想出的問題有可能是最好的,也有可能過於簡單。匆忙間完成的,往往是不夠透徹的、錯誤的。有些東西要留待生命的下一個過程、下一個場景去完成。人在每天的狀態是不一樣的,今天考慮這樣一個問題,明天可能就是另一種想法了—這是對前一天的修正或補充。不同階段的生命判斷力加在稿紙上邊,那就不再簡單了。

小說有時是需要複雜曲折的。所謂現代作家的有些娛樂作品是簡單而沒有深度的,文字後麵沒有縱深感,薄薄的一層皮,揭掉就完了。它作為娛樂品可以,作為思想和藝術的深刻創造,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要寫一部好作品,也許該把心放下,慢慢地去工作。隻要作家的判斷力好,無論改多少遍,都不會把最初衝動中寫出的優秀部分刪掉。比如一部作品改了二十遍,有些地方一個字都改不了。為什麼?就因為當時的衝動是好的,隻要作家的判斷沒有出毛病,那些地方直到二十年以後再看也仍然是好的。

專業作家問題/生命與時間

現在對所謂的作家拿工資之類議論很多。這非常好理解。但是提這些問題的時候不妨把事情放開來想。從文學和創作的角度看,一個真正的好作家不會受這些東西影響。一個傑出的作家,什麼東西才會埋沒和限製他?良好的創作條件?一點工資?一點職務?

膠東人常說一個笑話:一個不會遊泳的人,總是抱怨短褲不好。

外部條件是發生作用的,但這些作用微乎其微。作家的心靈連這點自由度都沒有、連這點超脫力都沒有,還要從事如此艱巨深邃的工作?給點工資就安於現狀,就不再好好寫作了,這樣的生命也太廉價了。

事實上,一個好的作家,再好的條件也不會腐蝕他,反過來說惡劣的處境也不會讓他放棄。曆史上有些作家不停地被流放,不停地搞暴動,從其年表上可以看出,幾乎沒有一天安定日子可過,但他仍然有很大的文學成就。像何塞·馬蒂,古巴革命之父,一共隻活了四十多一點,哪有時間寫作,可就是這樣苛刻、艱難、困苦的人生,他留下的文集有那麼一大排!當一個傑出的生命把全部的熱情、力量都投入到一項事業中去的時候,他與時間的關係就成了一個謎。我們沒有辦法理解他是怎樣運用時間和生命的,這是非常神秘的一件事情。

前年我到俄羅斯,去了高爾基故居。對高爾基現在有很多爭議,因為他過去是一個革命的標本,被肯定得太多了。物極必反,後來思想解放了,人們就容易去肯定另一類作家了。但高爾基實在是一位大師。他的流浪漢小說寫得棒極了。我覺得他寫得最好的當然不是《母親》,也不是他後來寫的那部很長的小說。他的作品很多,是一個天才。

革命勝利後,蘇聯把他像迎接神明一樣從國外接回來,受到了盛大的歡迎,在他經過的街區,民眾都沸騰了。他像一個天外來客。回來後,莫斯科最有名的一座別墅贈給了高爾基。當局認為隻有高爾基才配住這麼好的房子。別墅的樓梯是整塊大理石雕成的,樓梯扶手模仿了大海的浪花。書房特別大,連樓梯上都擺著書架。高爾基在這棟樓裏隻住了三年。這三年來他的文學活動頻繁得不可想象,成立蘇聯作家協會,會見各界人士,每天都有繁重的社會活動,好像高爾基根本沒有時間坐下來。可是我們看這短短的三年他做了什麼:一麵牆壁的書中有一大部分都做了眉批,寫了很多感言;還在創作不停,如那部很長的小說的一些章節。

一個傑出的、準備為一項事業投注全部生命的人,不可能被我們平常所說的那些條件所限製,不會這麼簡單地被窒息或扼殺。

2010年3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