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附(一)(3 / 3)

這是種非常中國式的文化理想,當然隻有人才能去完成、去具備。如果他也要和動物混在一起,並且也神神鬼鬼的,齊文化色彩過重,有那麼多餘興,那麼多不切實的浪漫,跟他的氣質就衝突了。這有點矛盾、有點不貼切,他追求理性,所以是多少排斥這些東西的。

有人問起“唐童”這個名字,其實對它,作者想得不多,字麵上看就是一個典型的中國人的印象。唐童嘛,中國的兒子、中國的孩子,在中國的文化背景裏才會產生的一個孩子。就字麵容易這樣看,但實際上沒有考慮得太多;隻是從發音上聽來它有氣息,覺得這兩個字合起來做一個人名,能讓我把握。唐童這個人,從事實上分析,他做了殺人不眨眼、極黑暗極殘酷的事情,沒有比他再壞的了。可是有時又會覺得他有很可愛的一麵,如對愛情執著、看不得苦難、遇到什麼悲傷的東西就哭;他甚至還有一些很率氣的東西,也是一個能吃苦、有勇氣的人。他也有純粹的浪漫的東西,喜歡中國藝術,比如說國畫、京劇。他的情感、想法,有許多是率真的。

這好比中國的戲劇,人物上台就把角色給分好了,黑臉白臉花臉。所以他一登台,不用表演就已經固定了是什麼人,都給畫好了。唐童被固定為一個小醜臉譜,反正是一個不好的角色、反麵角色。但京劇給角色定性之後並不把他概念化,而是會在角色設定的內部給予無限的開拓、開掘和演繹。所以他有更加不可詮釋和限量的複雜性,這是中國寫意藝術的一個特征。唐童也不簡單,他極其複雜。在壞人的人性裏,他有一萬個壞也會有一個好,把這一個好給遺漏了也不真實。所以唐童有時還讓人喜歡:罪該萬死,偶有可愛。

這是長不大的一麵,他有依賴性。但上邊的狐狸,也未必就是真的狐狸,她有可能是在野外生活的一個老人、也有可能是唐童的一種幻覺—在野外喝了酒,躺在那裏胡想和發泄的那種狀態。可以多解。珊婆這個人就更現實一點,她是一個潑潑辣辣的農村女人,這種有大能的鄉村女人很多。比如膠東,有些村子有大能的男人女人,從身份上看不一定是領導,但在村子裏是不能逾越的一個人物。

因為各種原因成為有大能的人

村鎮中有一些潛藏的人物,他們很有力量。他們因為各種原因成為村裏有大能的人,所有人都要依賴他。現在差一點了,城市化、現代化把原來的文化結構給打亂了,現在的鄉村文化層次給破壞了,處在文化斷裂的一個時期。就像《古船》中的四爺爺,膠東人看了覺得他是真實的—一個大的村鎮裏,領導者不一定是真正的掌權者。掌握村鎮的人很可能是一個沒有任何職務的人,隻由於輩分高、由於智慧和經多見廣、老謀深算,就成了村子裏的“人王”,王子的王。這個人可以是男的,也可以是女的。珊婆這個人就是那個地方有大能的女人。這種人現在少了,因為現代化的過程中,這種傳統的宗族性的地方文化結構給衝亂了。但是前二十年左右,到了大小村鎮裏,基本上都能找到那麼一個人物。他(她)是這裏最後商量事情、裁決事情的一個人。這是鄉村文化的一部分。

他們不一定是蓄意要這樣做的,而隻是文化的蓄養結果。比如說村裏發生了什麼大事,特別是有了不能決斷的事,有人就會說:“問問二爺爺吧”,再不就說:“問問三奶奶吧。”“人王”一說話,這個事就解決了。珊婆就是這樣的人,他們這種人很文學化,很有趣,也是很深刻的民族性格的呈現。他們本身的文學色彩和神秘性,彰顯出來就很有意思、也很真實了。

回避現實的某些危險性

關於鄉間暴力的描寫,當地的人看了就不會像城裏人那麼費解了,他們一看就知道是為了回避現實的某些危險性,作者把它寓言化了。但是盡管那個痕跡粉飾得不錯,當地人壓根兒不想當成寓言,這是因為現在有錢人要積累更多財富,常常要養蓄黑社會勢力:這些打手平常打漁、做營生,一旦有事,立刻就變成武裝人員了。

他們平常做營生,該打漁打漁該做工做工,一旦有需要就幹別的。比如說近來揭露的那些情況,那些黑社會打鬥的隊伍在哪裏?就在公司裏,在辦公室裏,一聲號令拿著武器就出門了。現在有的地方勢力是蓄養黑社會分子的,一旦出現衝突,平時做營生的人就拿著棒子刀子,坐個大巴就出去了。這幫人養在珊婆這兒,是更專業化的,他們不在唐童的公司裏,而是在另一個地方,這等於是半專業化的,比如叫保衛處、保安部,或是什麼養殖場,這兒更專業。珊婆不光在資曆上生活經驗上給唐童提供保證,不止是自然資源,還提供武裝方麵的資源。到了最關鍵的時候,她這一幫訓練有素的黑社會人員,最難解決的問題都幹了—一般的事情唐童的保安部保衛處就做了。

現在報上揭露的東西產生了很大的震蕩。它粗暴地解開了所謂國民生產總值上升的巨大代價、滋生的各種怪態。

劇烈商業競爭的社會,沒有精神信仰的族群,很難從根本上遏製黑社會。《刺蝟歌》寫這些非常現實的尖銳問題,比近期報上披露的要早,這些東西在表現上需要變形,比如土狼,稍微有現實經驗的人看,一點都不會覺得陌生化,一目了然。

幹旱的自然和激烈的現實

它可以提供給不同的地域、從而產生不同的理解方式。這本書如果更多年後還有人看,除掉了當代性這一塊—即依賴於這個時空裏特殊的一些文化、思想、社會矛盾所產生的思想與藝術力量—文學的人性的部分仍然可以存在,它還可以向前走,這是我當時考慮的一些問題。

到現在為止,《古船》《九月寓言》,後來是《外省書》和《醜行和浪漫》,得到了較充分的發揮。但是走到了《刺蝟歌》這兒,自己和自己比較,創作達到了以前沒有超越的個人高度。它有很多的層麵,它是一個現實感特別強的飛逸的作品。它處在兩極:一方麵飄逸浪漫,另一方麵它紮根在特別尖銳的社會現實裏。比如說“打旱魃”,“紫煙大壘”,不說它們就沒有了神話的色彩,而且完全會寫成老舊的農民起義,藝術層麵和現實層麵的表達都很困難。

盡管好的文學可以容納寫實那一塊,就像那個英國批評家說的“新聞記者”那一塊。但全是這樣寫,就是另一種結構、另一個色彩了。而今想與齊文化,就是膠東文化、民間傳說連接起來。比如膠東的“打旱魃”。

打旱魃過去有的,可能是五六十年代以後就不再打了。有的村莊是打的。總是不下雨,天旱得厲害,他們就到處找“旱魃”—到處都幹幹的,什麼也不長,老人就到田野裏找旱魃藏身的地方。大地到處都幹透了,如果田裏有一塊地方特別的濕,就那麼一小塊,旱魃肯定藏在裏麵,就要設法逮住它。但是常常挖不到的,比如多次聽人講,有一個地方來了一個國民黨縣長,戴了一個銀桃子,領人扒陵……老人都這樣開頭敘述……縣長讓很多人圍上陵墓,因為那墳堆是濕的……

那個旱魃藏在了墳底,那個墳包都濕到了流水那個樣子,居然就在一片幹得要命的土地上。村裏很多人都去看。人群圍起墳包,都在挖。有的說最後什麼也挖不出,也有的老人說挖出一個長了很多白毛的、全身長出白絲的那麼一個怪物。傳說中,正確的處理方法是把他打死了,將他身上的衣服、皮膚、骨骼、肌肉都弄成很小的碎塊,它撒到哪裏,那裏就下暴雨。所以打死旱魃的人都去搶那些東西,攜到四方,讓天下大雨。

打死的旱魃碎塊分到了哪兒,哪兒就下大雨,都這樣傳說。台灣的山東籍作家,也寫了打旱魃的故事,因為他是山東人,帶走了這邊的傳說。所以說打旱魃是這個地方傳得很多的,是民間文學。今天使用,就反映了許多特別的意味,並且與幹旱的自然和激烈的現實都包含了。“紫煙大壘”看起來有點神化,實際上不是,因為農民沒有文化,他們看那些巨大的現代廠房冒著紫煙,就說是“紫煙大壘”—他不懂是化工場還是什麼。

所以這種“變形”“虛幻”,同時又是真實存在的東西,和最眼前最現實的東西結合起來,找到了表達的基礎。這和拉美的魔幻現實主義講出的道理是一樣的,不同的是各自要植根於自己的土地,這樣才心裏踏實。

這方麵的故事好像是《山海經》最早有,旱魃在《山海經》畫出過。但從小就聽老人講打旱魃,印象強烈。說到這個,我們剛才探討的寫實主義和浪漫主義,好像就這樣結合了。就像戰地記者一樣去迅速敏感地記錄,那樣的場景書裏有很多;但是民間傳說又很浪漫很詩化。我個人覺得《刺蝟歌》的寫作對自己難度大一些,因為要作一個二三十萬字的書,需要高度的和諧凝練,有現實力量,有細部思維及文字落實……這樣一些不少的努力。

林子成為最不能忘懷之地

十六歲之前是生活在一片林子裏的。十六歲以後才到處遊走:先是膠東半島地區,而後又是更廣大的一片世界。可是小時候的林子成為我最不能忘懷的一個地方,發現越是年長,它越是讓人懷念和留戀。說實話,在心中,走遍大地,也仍然找不到比童年生活的那個自然環境更美的地方了。這個意識很固執,以至於常常覺得自己有一多半的使命就是為了講述它,它的所有故事。甚至想,在未來的一天,如果人們厭煩了現在的建設—這一天總會有的—就會按照書中對那個環境原貌的記錄,去重新恢複那片原野。

“現代化”不完全是褒意的

“野地”指渾然蒼茫的一個大世界,不單獨是指了鄉村鄉野。一些大城市、鬧市,比如香港,都是“野地”的一部分。

不停地蓋樓造城,這大概是一個過程,所謂的“城市化”過程。不過這個過程必然有個盛極而衰的時期。我們是第三世界,一切都很初步,“城市化”對許多人來說還是相當新鮮的東西。再發展一段,受夠了“城市化”的苦楚,就會琢磨起更高級的生活了。這是個很樸素的道理。

但我們最好從一開始“城市化”的時候,就想到以後。不然將來就會後悔,會因對辛苦的工作而產生的破壞感到懊喪,狼狽萬分,會發現勞民傷財費時幾十年才弄成的東西,原來是這麼土氣落後、這麼有害於我們生存的東西。說到底,“城市化”和“現代化”一樣,是個中性詞,它不完全是褒意的。

不能像溜冰那樣淺淺地劃一道痕跡

影響我們當代人類幸福的,對大自然的破壞是一個重要方麵,但卻與人性的惡化深深地連在一起。人心變壞,大自然就變壞。這裏麵是人的全部的問題,而不是什麼單純的環保的問題,遠沒有那麼時髦和輕鬆。最沉重的還是人的問題,這也是作家心中永恒的問題。

作家不會簡單地理解自然環保,不會滑向一個時髦的話題,那樣就會淺淺地劃出一道痕跡,寫作變得像溜冰一樣。

城市應該讓生活美好,但還要看是什麼樣的城市。目前的城市生活並不美好。可是第三世界的鄉村又往往是貧窮落後的代名詞,那裏窮得什麼都沒有的時候,誰還有心情為他們放一曲田園牧歌呢?

城市的急劇膨脹既害了自己,又害了鄉村。城市裏那麼多的水泥和鋼筋,分給農村一點多好?那麼多的柏油路,分給農村一點多好?有人說:這就是城市化啊!不過,目前的城市化,我看主要是大城市的繼續膨脹、鄉村的進一步貧瘠。

從土地到人(就是民工們),都在受城市化的掠奪,全世界又有多少例外呢?簡單點說,愛農民才是愛人,才是仁政,才會使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強大。大片的農民在悲傷,正過得寒酸,這時候一個民族實際上即處於最脆弱的時期。

想讓生活慢下來再慢下來

香港山水極美,不過這裏的大多數人都太忙了,沒有更多的時間去享受它們。我們想,忙碌是一種必須,也是一種習慣。

讓現代化的城市居民慢下來,隻會是一個美好的夢想嗎?

回顧我們內地、我自己,也太忙碌。我們將來會盡一切努力讓生活慢下來嗎?我擔心,無論是一個人還是一座城市,匆忙總會出錯的……

我後來在城市生活的時間遠遠多於在鄉村生活的時間,雖然渴望有從容的個人時間,實際上也總是匆忙得要死。我早就成了一個不幸的城市動物。所以才更想念童年的林子,想讓生活慢下來、再慢下來。匆忙的日子一定是不斷出錯的日子,而有些錯誤我們可真是犯不起啊!現在許多地方都是大大小小的香港和上海—盡管它們之間區別也很大。其實都是一條道路,“現代”的道路。人們在奔向城市化現代化的道路上,暫時還沒有更大的想象力、沒有什麼靈感。東方西方,最後都在蓋大樓,搞夜總會,穿奇裝異服,說時髦話……沒有想象力,沒有個性。從商業社會的角度講,香港比較有序。可是有序又怎樣?匆忙而有序,匆忙卻讓人惋惜……

未來的高樓人士一天到晚忙碌,行色匆匆,連讀書的時間都沒有了,更沒有那樣的心情了,幸福又怎麼會有?不僅沒有,這樣過一生也許真是太虧了。

書與茶,靜與思,勞動與休息,這才是我們心中不打折扣的“現代”。

我們要建設一個知書達理的社會,要活得有尊嚴,不知還需要一起奮鬥多麼久,這個過程可能會很漫長。香港有許多美好的東西需要內地學習,隻要它安靜下來,就會變得更加美好。

物質主義對人的傷害不是某一個地方的問題,而是普遍的狀況。社會的每個階段都會遇到一些問題,物質主義扭曲了我們人類的生存,造成了最大的創傷。

讀當代外國文學很少

最愛讀中國古典,特別是屈李杜蘇。外國的,俄羅斯作家一直喜愛,他們影響很大。讀當代外國文學很少,因為這種閱讀常常讓我失望:它們往往沒有什麼內容。索爾·貝婁和馬爾克斯、石黑一雄很喜歡。庫切的個別書,氣正動人,也讀。

讀一些好的古典作家,會覺得現在的作家寫得也算不錯,可惜就是趣味不高,或許還可以說—太下流了。

“三人行必有我師”,我自然從當代寫作中、從同行中,汲取了大量營養。但這還是兩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