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弟性情真摯,而短於詩文,何不日日在孝悌兩字上用功?《曲禮》《內則》④所說的,句句依他做出,務使祖父母、父母、叔父母無一時不安樂,無一時不用適;下而兄弟妻子皆藹然⑤有恩,秩然有序,此真大學問也!若詩文不好,此小事不足計,即好極亦不值一錢,不知賢弟肯則聽此語否?科名之所以可貴者,謂其足以承堂上之歡也,也謂祿仕⑥可以養親也。今吾已得之矣,即使諸弟不得,亦可以承歡,亦可以養親,何必兄弟盡得哉?賢弟若細思此理,但於孝悌上用功,不於詩文上用功,則詩文不期進而自進矣。
凡作字總須得勢,務使一筆可以走千裏。三弟之字,筆筆無勢,是以局促不能遠縱。去年曾與九弟說及,想近來已忘之矣。九弟欲看餘白折,餘所寫折子甚少,故不付。
地仙為人主葬,害人一家,喪良心不少,未有不家敗人亡者,不可不力阻淩雲也。至於紡棉之說,如直隸之三河縣、靈壽縣,無論貧富男婦,人人紡布為生,如我境之耕田為生也。江甫之婦人耕田,獨三河之男人紡布也。湖南瀏陽之夏布、祁陽之葛布、宜昌之棉花,皆無論貧富男婦,人人皆依以為業,並此不足為駭異也。第風俗難以遽變,必至駭人聽聞,不如刪去一段為妙!書不盡言。
兄國藩手草
道光廿三年六月初六日
【注釋】
①這句話意謂困苦心誌、竭力思考,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
②錮蔽:禁錮、蒙蔽。
③《賢賢易色》:此句出於《論語》中的章名,意在談論孝親之道。
④《曲禮》《內則》:皆係儒家經典之一的《禮記》中之篇名。
⑤藹然:和藹可親的樣子。
曾國藩家書⑥祿仕:做官的俸祿。
【譯文】
澄侯、叔淳、季洪三弟左右:
五月底連接三月初一、四月十八日兩次所發家信,四弟的信,都見真性情,大概是苦悶憂慮之心過重,想盡快有個明朗的前程吧!這件事決不可以求快,快了便成了拔苗助長,不僅沒有益處而且有害。隻要日積月累像愚公移山一樣,終有豁然貫通的時候,越想快越易錮蔽。來信往往詞不達意,我能諒解苦衷。
今天的人都把學字看錯了。如果仔細讀《賢賢易色》一章,那麼絕大的學問就在家庭日用中間,在孝、悌二字上盡一分便是一分學,盡十分便是十分學。今天的人讀書,都是為了科名,對於孝、悌、倫、紀的大義,反而似乎與讀書不相幹。殊不知書上所寫的,作文時代聖賢說的,無非是要明白這個道理。如果真的事事做到,那麼就是筆下寫不出來,又有什麼關係呢?如果件件事不能做,並且有虧於倫紀之大義,那即使文章說得好,也隻算得一個名教中的罪人。
賢弟性情真摯而不善詩文,何不天天在孝、悌兩字上下工夫?《曲禮》《內則》所說的,句句依它去做,務使祖父母、父母、叔父母沒有一時不安樂,沒有一刻不舒適。往下對於兄弟妻子,都和藹有恩,井然有序,這真是大學問。如果詩文不好,這是小事不必計較,就是好得不得了也不值一個錢。不知道賢弟肯聽這話不?
科名之所以可貴,是說它足以承堂上大人的歡心,說拿了俸祿可以養親。現在,我已得到,即使弟弟們不得,也可以承歡,也可以養親,何必各位弟弟都得呢?賢弟如果細想這個道理,而在孝、悌上用功,不在詩文上多費工夫,那麼在詩文方麵上的長進也自然會是出乎意料的。
凡寫字總要得一種勢頭,使一筆下去可以走千裏。三弟的字,筆筆沒有氣勢,所以局促而不能遠縱。去年曾經和九弟說過,我想是近來忘記了吧。九弟想看我的白折,我所寫的折子很少,所以不寄了。
地仙為人家主持喪事,害人一家,喪良心不少,沒有不家敗人亡的,不可以不極力去阻止淩雲。至於紡棉花的說法,如直隸的三河縣、靈壽縣,無論貧與富,男與女,人人紡布為生,好比我們那兒靠耕田為生一樣,江南的婦女耕田,如同三河的男人紡布一樣,湖南瀏陽的夏布、祁陽的葛布、宜昌的棉花,都是不論貪官男女,人人都以此生計,這並不足奇怪。隻是風俗難於速變,肯定有的是駭人聽聞,不如刪去一段為妙,再敘。
兄國藩手草
道光廿三年六月初六日(1843年7月3日)
【精華點評】
俗話說,“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信中,曾國藩給弟弟們講學問不僅在書本中,更是在家庭日用中間。在孝、悌二字上盡一分便是一分學,盡十分便是十分學。今天的人讀書,都是為了科名,對於孝、悌、倫、紀的大義,反而似乎與讀書不相幹,殊不知書上所寫的,聖賢要說的,也無非是要明白這個道理。
儒家認為孝是各種道德規範的根本,貫穿於人的行為始終,從侍奉父母到治國安邦,從君主到平民都離不開孝。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這句話表達了儒家傳統對人的道德從家庭倫理到社會倫理的一個發生過程。“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可見,“孝悌”是人的根本。
【經典格言】
於孝悌兩字上,盡一分便是一分學,盡十分便是十分學。
凡作字總須得勢,使一筆可以走千裏。
第一要除驕傲習氣
(1844年9月2日與父母書)
【家書】
男國藩跪稟:
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六月廿日,接六弟五月十二日書。七月十六日,接四弟九弟五月廿九日書。皆言忙迫之至,寥寥數語,字跡潦草,即縣試案首前列皆不寫出。同鄉有同日接信者,即考古老先生,皆已詳載。同一折差也。各家發信,遲十餘日而從容;諸弟發信,早十餘日而忙迫①,何也?且次次忙迫,無一次稍從容者,又何也?
男等在京大小平安,同鄉諸家皆好;惟湯海秋於七月初八日得病,初九日未刻即逝。六月廿八考教習,馮樹堂、郭筠仙、朱嘯山皆取。湖南今年考差,僅何子貞得差,餘皆未放,惟陳岱雲光景②最苦。男因去年之病,反以不放為樂。王仕四已善為遣回,率五大約在糧船回,現尚未定;渠身體平安,二妹不必掛心。叔父之病,男累求詳信直告,至今未得,實不放心。
甲三讀《爾雅》,每日二十餘字,頗肯率教③。六弟今年正月信,欲從羅羅山處附課,男甚喜之!後來信絕不提及,不知何故?所付來京之文,殊不甚好。在省讀書二年,不見長進,男心實憂之而無如何,隻恨男不善教誨而已。大抵第一要除驕傲氣習,中無所有而夜郎自大,此最壞事。四弟九弟雖不長進,亦不自滿,求大人教六弟,總期不自滿足為要。餘俟續呈。
男謹稟
道光廿四年七月二十日
【注釋】
①忙迫:意指忙碌。
②光景:情形。
③率教:聽教。
【譯文】
兒子國藩跪著稟告:
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六月二十日,接到六弟五月十二日的信。七月十六日,接到四弟九弟五月廿九日的信。都說非常忙,寥寥幾句話,字跡也潦草得很,甚至連縣裏考試的頭名和前幾名,都沒有寫上。同鄉中間有同一天接到信的,就是考古老先生,也都詳細寫了。同是一個信差,各家發信,遲十多天而從容不迫。弟弟們早十多天而如此忙碌,為什麼?並且每次都說忙,沒有一次從容,又為什麼?
兒等在京城生活安定,大小平安。同鄉的各家都好,隻是湯海秋在七月初八日生病,初九日未刻便逝世了。六月廿八日考教習,馮樹堂、郭筠仙、朱嘯山都被錄取了。湖南今年的考差,隻有何子貞得了,其餘的都沒有放,隻有陳岱雲的情形最苦。兒子因去年的病,反而為不外放而高興。王仕四已經妥善地遣送回去,率五大約乘糧船回,現在還沒有定。他們身體平安,二妹不必掛念。叔父的病,兒子多次請求詳細據實告訴我,至今沒有收到,實在不放心。
甲三讀《爾雅》,每天二十多字,還肯受教。六弟今年正月的信,想從羅羅山處附課,兒子很高興。後來的信絕不提這件事,不知為什麼?所寄來的信,寫得不好。他在省讀書兩年,看不見進步,兒子心裏很憂慮,但又無可奈何,隻恨兒子不善於教誨罷了。想進步,第一要去掉驕傲氣習。心中無為,又夜郎自大,這個最壞事。四弟九弟雖說不長進,但不自滿,求雙親大人教導六弟,總要以不自滿自足為要緊。其餘下次再呈告。
兒子謹稟
道光廿四年七月二十日(1844年9月2日)
【精華點評】
“戒驕傲習氣”是曾國藩家訓的一個重要內容。對自己的家世、學識、技能、相貌、地位等產生優越感,便容易產生一種傲慢自大的心理。驕傲是致敗的原因之一,對於沒有經曆過艱苦的後輩子弟,曾國藩最擔心他們會染上驕傲的習氣。
曾國藩為人謙虛不傲慢,與祖父的熏陶有關。道光十九年(1839年),曾國藩離家進京之前,侍奉祖父於階前,向祖父請示:“此次進京,求公教訓。”祖父對他說:“你的官是做不盡的,你的才是好的,但不可傲。‘滿招損,謙受益’,你若不傲,更好了。”這段話對曾國藩的影響很深,多年以後,每每想起,仍然如同“耳提麵命”。
【經典格言】
大抵第一要除驕傲氣習,中無所有,而夜郎自大,此最壞事。
日中則昃,月盈則虧
(1846年11月7日與父母書)
【家書】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九月十七日,接讀第五、六兩號家信。喜堂上各位老人安康,家事順遂,無任歡慰!
男今年不得差,六弟鄉試不售,想堂上大人不免內憂,然男則正以不得為喜。蓋天下之理,滿則招損,亢①則有悔,日中則昃②,月盈則虧,至當不易之理也。男毫無學識而官至學士,頻邀非分之榮,祖父母、父母皆康強,可謂極盛矣。
現在京官翰林中無重慶下者,惟我家獨享難得之福。是以男栗栗恐懼,不敢求分外之榮,但求堂上大人眠食如常,合家平安,即為至幸。萬望祖父母、父母、叔父母無以男不得差,六弟不中為慮,則大慰矣!況男三次考差,兩次已得;六弟初次下場,年紀尚輕,尤不必掛心也。
同縣黃正齋,鄉試當外簾差,出闈即患痰病,時明時昏,近日略愈。男癬疾近日大好,頭麵全看不見,身上亦好了。在京一切自知謹慎。
八月廿三日,折差處發第十四號信。廿七日,周縵雲處寄壽屏,發十五號信。九月十二日,善化鄭七處封卷六十本,發第十六號信。均求查收。
男謹稟
道光廿六年九月十九日
【注釋】
①亢:極,非常。
②昃:降落。
【譯文】
兒子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九月十七日,接到第五號、第六號家信,知道堂上各位老人身體安康,家事順利,非常欣慰!
兒子今年不得差,六弟鄉試沒有考取,想必堂上大人不免憂慮。然而兒子卻反而以沒有得差而高興,因為天下的道理是太滿就會招致損失,位子太高容易招致敗亡,太陽當頂便會西落,月亮圓了就要明缺,是千古不移的道理。兒子一點學識也沒有,做官做到學士,多次得邀非分的榮譽,祖父母、父母又都康強,可說是盛極一時了。
現在的京官翰林裏沒有喜事頻傳,隻有我家獨享這種難得的福澤。因而兒子時刻不安、戰戰兢兢,不敢謀求非分的榮寵,但求堂上大人睡眠飲食正常,全家平安,就是最大的幸運。千萬不要因為我不得放差而憂慮,那我就大為安慰了。兒子三次考差,兩次得差。六弟初次考試,年紀還輕,更不必勝念。
同縣的黃正齋,鄉試的時候在外當簾差,出試場就犯痰病,神誌有時清醒,有時昏迷,最近才有所好轉。兒子的癬疾最近好多了,頭上臉上已一點兒也看不出,身上也好了。在京城,兒子知道一切都要謹慎行事。
八月廿三日,折差那裏發出第十四號信。廿七日,周縵雲那裏托他帶回壽屏,並發了第十五號家信。九月十二日,托善化人鄭七帶回了六十本誥封和第十六號家信。希望家裏一一查收。
兒子謹稟
道光廿六年九月十九日(1846年11月7日)
【精華點評】
“日中則昃,月盈則食”最初出自《周易·豐》,形容物極必反,事物發展到一定程度就要走向其反麵,沒有永恒的完美。信中,曾國藩沒有得到差事反而高興,並對父母說:“滿則招損,亢則有悔,日中則昃,月盈則虧。”可見曾國藩對世事的洞察不是一般的深刻。日月盈虧是自然規律,人生興衰也是不斷變化的。天地間萬事萬物都會由盛及衰,在極盛時代就會露出衰敗凋謝的預兆。人的一生同樣如此,盛的時候應保持清醒,防患於未然;衰的時候也不可自暴自棄。
【經典格言】
蓋天下之理,滿則招損,亢則有悔,日中則昃,月盈則虧,至當不易之理也。
凡事皆貴專
(1844年3月14日與諸弟書)
【家書】
四位老弟左右:
正月廿三日,接到諸弟信,係十二月十六日中省城發,不勝欣慰!四弟女許朱良四姻伯子孫,蘭姊女許賀孝七之子,人家甚好,可賀!惟蕙妹家頗可慮,亦家運也。
六弟九弟今年仍讀書省城羅羅山兄處,附課甚好,既以此附課,則不必送詩文於他處看,以明有所專主也。凡事皆貴專,求師不專,則受益也不入;求友不專,則博愛而不親。心有所專宗,而博觀他途以擴其識,亦無不可。無所專宗,而見異思遷,此眩彼奪①,則大不可。羅山兄甚為劉霞仙、歐曉岑所推服,有楊生(任光)者,亦能道其梗概,則其可為師表明矣,惜吾不得常與居遊也。在省用錢,可在家中支用(銀三十兩,則夠二弟一年之用矣,亦在吾寄一千兩之內),予不能別寄與弟也。
我去年十一月二十日到京,彼時無折差回南,至十二月中旬始發信,乃兩弟之信罵我糊塗。何不檢點至此?趙子舟與我同行,曾無一信,其糊塗更何如耶?餘自去年五月底至十二月初未嚐接一家信,我在蜀可寫信由京寄家,豈家中信不可由京寄蜀耶?又將罵何人糊塗耶?凡動筆不可不檢點。
陳堯農先生信至今未接到。黃仙垣未到京。家中付物,難於費心,以後一切布線等物,均不必付。
九弟與鄭陳馮曹四信,寫作俱佳,可喜之至!六弟與我信字太草率,此關乎一生福分,故不能不告汝也。四弟寫信語太不圓,由於天分,吾不複責。餘容續布,諸惟心照。
兄國藩手草
道光廿四年正月廿六日
【注釋】
①此眩彼奪:這邊眩目,那邊也光彩奪目,形容貪戀的人欲望沒有止境。
【譯文】
四位老弟左右:
正月廿三日,接到弟弟們的信,是十二月十六日在省城所發的。不勝欣慰!四弟的女兒許配朱良四姻伯的孫兒,蘭姐的女兒許配賀孝七的兒子,這兩戶人家很好,可喜可賀!隻是蕙妹家的情況很值得憂慮,也是家運啊!
六弟、九弟今年仍舊在省城羅羅山處讀書,很好。既然在那裏讀書,就不必送詩文在其他老師處看,以表示羅羅山是專主老師,任何事情都貴在專一,求師不專,那受益也難說有多深;求友不專,那是大家都親親熱熱而沒有至交。心裏有專一的宗旨,而見異思遷,這山望著那山高,那卻大錯,羅山兄很為劉霞仙、歐曉岑他們所推崇,有一個叫楊任光的,也能說出他的大概,那他為人師表是為之無愧了,可惜我不能常常和他一起交流。在省城的用費,可在家裏支用給你們(三十兩銀子,兩個弟弟的一年用度便夠了,也在我家裏的一千兩內),我不能另外再寄給你們了。
曾國藩行書
《獨汲靜聽》聯我去年十一月二十日到京,那時沒有折差回湖南,到十二中旬才發信,結果,兩個弟弟來信,罵我糊塗,為何這樣不檢點?趙子舟和我同路,一封信也沒有寫,那他的糊塗更如何?就是我自去年五月底到十二月初,沒有接過一封家信。我在四川,可以寫信由京城寄家裏,難道家裏不可以寫信由京城轉寄四川嗎?那又該罵誰糊塗呢?凡動筆之前,要慮周全,不可以不檢點。
陳堯農先生的信至今還未收到。黃仙垣也沒有到京。家裏托人帶東西進京,實在太麻煩了,以後一切布線等東西,均不必托人捎帶。
九弟寫給鄭、陳、馮、曹的信,寫作俱佳,可喜之至!六弟給我的信,字太潦草,這是關係一生的福分的事,所以不能不告訴你。四弟寫信,話說得太過生澀,不夠圓潤,這是天分造成的,我不再責備他。其餘的容我以後再寫,請各位心照。
兄國藩手草
道光廿四年正月廿六日(1844年3月14日)
【精華點評】
信中,曾國藩提出“凡事皆貴專,求師不專,則受益也不入,求友不專,則博愛而不親,心有所專宗,而博觀他塗以擴其隻,亦無不可,無所專宗,而見異思遷,此眩彼奪,則大不可”的看法,指出對待老師、朋友都要專一。對待老師不專,就會學不好;對待朋友不專,朋友也不會對自己付出真心。專,不僅指數量上的少,也是指交往的親密程度。常言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如果一個人之看重交友的數量,要想得到一份珍貴深厚的友情就會困難很多,因為不付出精力的感情是難以鞏固的,這也是曾國藩說“求友不專,則博愛而不親”的道理。廣交朋友,表麵看來相識滿天下,也難免相知無一人,無論是擇師交友,都應該一心一意待之。
【經典格言】
凡事皆貴專,求師不專,則受益也不入;求友不專,則博愛而不親。心有所專宗,而博觀他途以擴其識,亦無不可。無所專宗,而見異思遷,此眩彼奪,則大不可。
誌向真則何時何地皆可讀書 立誌真則何時何地皆可讀書
(1842年11月28日與諸弟書)
【家書】
諸位賢弟足下:
十月廿一,接九弟在長沙所發信,內途中日記六頁,外藥子一包。廿二接九月初二日家信,欣悉以慰。
自九弟出京後,餘無日不憂慮,誠恐道路變故多端,難以臆揣。及讀來書,果不出吾所料,千辛萬苦,始得到家,幸哉幸哉!鄭伴之下不足恃,餘早已知之矣。鬱滋堂如此之好,餘實不勝感激!在長沙時,曾未道及彭山屺。何也?
又為祖母買皮襖,極好極好!可以補吾之過矣。
觀四弟來信甚詳,其發憤自勵之誌,溢於行間;然必欲找館出外,此何意也?不過謂家塾離家太近,容易耽擱,不如出外較清淨耳。然出外從師,則無甚耽擱;若出外教書,其耽擱更甚於家塾矣。且苟能發奮自立,則家塾可讀書,即曠野之地、熱鬧之場,亦可讀書,負薪牧豕①,皆可讀書。苟不能發奮自立,則家塾不宜讀書,即清淨之鄉、神仙之境,皆不能讀書。何必擇地?何必擇時?但自問立誌之真不真耳!
六弟自怨數奇②,餘亦深以為然;然屈於小試,輒發牢騷,吾竊笑其誌之小而所憂之不大也。君子之立誌也,有民胞物與之量,有內聖外王之業,而後不忝於父母之所生,不愧為天地之完人。故其為憂也,以不如舜、不如周公為憂也,以德不修、學不講為憂也。是故頑民梗化則憂之,蠻夷猾夏則憂之,小人在位賢人否閉則憂之,匹夫匹婦不被己澤則憂之。所謂悲天命而憫人窮,此君子之所憂也。若夫一身之屈伸,一家之饑飽,世俗之榮辱得失、貴賤毀譽,君子固不暇憂及此也。六弟屈於小試,自稱數奇,餘竊笑其所憂之不大也。
蓋人不讀書則已,亦既自名曰讀書人,則必從事於《大學》。《大學》之綱領有三:明德、新民、止至善,皆我分內事也。若讀書不能體貼到身上去,謂此三項與我身毫不相涉,則讀書何用?雖使能文能詩,博雅自詡,亦隻算識字之牧豬奴耳,豈得謂之明理有用之人也乎?朝廷以製藝取士,亦謂其能代聖賢立言,必能明聖賢之理、行聖賢之行,可以居官蒞民,整躬率物也。若以明德、新民為分外事,則雖能文能詩,而於修己治人之道實茫然不講,朝廷用此等人做官,與用牧豬奴做官何以異哉?
然則既自名為讀書人,則《大學》之綱領皆己立身切要之事明矣。其條目有八,自我觀之,其致功之處,則僅二者而已:曰格物,曰誠意。格物,致知之事也;誠意,力行之事也。物者何?即所謂本末之物也。身心意知家國天下皆物也,天地萬物皆物也,日用常行之事皆物也。格者,即物而窮其理也。如事親定省,物也;究其所以當定省之理,即格物也。事兄隨行,物也;究其所以當隨行之理,即格物也。吾心,物也;究其存心之理,又博究其省察涵養以存心之理,即格物也。吾身,物也;究其敬身之理,又博究其立齊坐屍以敬身之理,即格物也。每日所看之書,句句皆物也;切己體察,窮究其理,即格物也。此致知之事也。所謂誠意者,即其所知而力行之,是不欺也。知一句便行一句,此力行之事也。此二者並進,下學在此,上達亦在此。
吾友吳竹如格物功夫頗深,一事一物皆求其理。倭艮峰先生則誠意功夫極嚴,每日有日課冊。一日之中,一念之差,一事之失,一言一默,皆筆之於書,書皆楷字。三月則訂一本,自乙未年起,今三十本矣。盡其慎獨之嚴,雖妄念偶動,必即時克治,而著之於書,故所賣之書,句句皆切身之要藥。茲將艮峰先生日課,鈔三頁付歸,與諸弟看。
餘自十月初一日起,亦照艮峰樣,每日一念一事,皆寫之於冊,以便觸目克治,亦寫楷書。馮樹堂與餘同日記起,亦有日課冊。樹堂極為虛心,愛我如兄,敬我如師,將來必有所成。餘向來有無恒之弊,自此次寫日課本子起,可保終身有恒矣。蓋明師益友,重重夾持,能進不能退也。本欲抄餘日課冊付諸弟閱,因今日鏡海先生來,要將本子帶回去,故不及鈔。十一月有折差,準抄幾頁付回也。
餘之益友,如倭艮峰之瑟僴③,令人對之肅然。吳竹如、竇蘭泉之精義,一言一事,必求至是。吳子序、邵蕙西之談經,深思明辨。何子貞之談字,其精妙處,無一不合,其談詩尤最符契④。子貞深喜吾詩,故吾自十月來,已作詩十八首,茲抄二頁付回,與諸弟閱。馮樹堂、陳岱雲之立誌,汲汲不遑,亦良友也。鏡海先生,吾雖未嚐執贄⑤請業,而心已師之矣。
吾每作書與諸弟,不覺其言之長,想諸弟或厭煩難看矣。然諸弟苟有長信與我,我實樂之,如獲至寶,人固各有性情也。
餘自十月初一起記日課,念念欲改過自新;思從前與小珊有隙,實是一朝之忿,不近人情,即欲登門謝罪。恰好初九日小珊來拜壽,是夜餘即至小珊家久談。十三日與岱雲合夥請小珊吃飯,從此歡笑如初,前隙盡釋矣。金竺虔報滿用知縣,現在小珊家,喉痛月餘,現已全好。李碧峰在湯家如故。易蓮舫要出門就館,現亦甚用功,亦學倭艮峰者也。同鄉李石梧已升陝西巡撫。兩大將軍皆鎖拿解京治罪,擬斬監候。英夷之事,業已和撫。去銀二千一百萬兩,又各處讓他碼頭五處。現在英夷已全退矣。兩江總督牛鑒,亦鎖解刑部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