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國藩手具
道光廿二年九月十八日(1842年10月21日)
【精華點評】
俗話說“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如果沒有耕耘,哪裏來收獲。學習正是如此,如果沒有刻苦努力,也就不能在學習上取得進步。三心二意,心思散漫,對於學習來說是需要克服的障礙。學習需要我們專心致誌,一心一意地刻苦學習,這樣才能學有所獲。
對於古人而言,讀書並考取功名是他們求取發展的主要途徑。現代社會有了很大變化,一個人假如喜歡琴棋書畫、誦讀詩書,把這種愛好發揚光大,也能成就一番光明偉業。隻是需要注意的是,無論人們選擇什麼作為自己的學習發展目標,一旦選定以後,就需要有專心致誌、全力以赴的精神與態度,隻有這樣才能取得成功。
【經典格言】
用功譬若掘井,與其多掘數井而皆不及泉,何若老守一井,力求及泉而用之不竭乎?
京師為人文淵藪
(1843年1月22日與諸弟書)
【家書】
諸位賢弟足下:
現在朋友愈多。講躬行心得者,則有鏡海先生、艮峰前輩、吳竹如、竇蘭泉、馮樹堂。窮經知道者,則有吳子序、邵慧西。講詩文字而藝通幹道者,則有何子貞。才氣奔放,則有湯海秋;英氣逼人、誌大神靜,則有黃子壽。又有王少鶴(名錫振,廣西主事,年二十七歲,張筱浦之妹夫)、朱廉甫(名琦,廣西乙未翰林)、吳莘佘(名尚誌,廣東人,吳撫台之世兄)、龐作人(名文壽,浙江人),此四君者,皆聞予名而先來拜,雖所造有淺深,要皆有誌之士,不甘居於庸碌者也。
京師為人定淵藪①,不求則無之,愈求則愈出。近來聞好友甚多,予不欲先去拜別人,恐徒標榜虛聲。蓋求友以匡己之不逮,此大益也;標榜以盜虛名,是大損也。天下有益之事,即有足損者寓乎其中,不可不辨。
黃子壽近作《選將論》一篇,共六千餘字,真奇才也!黃子壽戊戌年始作破題,而六年之中遂成大學問,此天分獨絕,萬不可學而至。諸弟不必震而驚之,予不願諸弟學他,但願諸弟學吳世兄、何世兄。吳竹如之世兄,現亦學艮峰先生寫日記,言有矩,動有法,其靜氣實實可愛!何子貞之世兄,每日自朝至夕總是溫書,三百六十日,除作詩文時,無一刻不溫書,真可謂有恒者矣。故予從前限功課教諸弟,近來寫信寄弟,從不另開課程,但教諸弟有恒而已。
國藩手草
道光廿二年十二月二十日
【注釋】
①淵藪:人或事物聚集的地方。
【譯文】
諸位賢弟足下:
現在的朋友越來越多。講求躬行心得的,有鏡海先生、艮峰前輩、吳竹如、竇蘭泉、馮樹堂;研究經書、探求道理的,則有吳子序、邵慧西;講詩、文、字而藝通於道的,有何子貞;才氣奔放,有湯海秋;英氣逼人、誌大神靜的,有黃子壽;又有王少鶴(名錫振,廣西主事,年二十六歲,張筱浦的妹夫)、朱廉甫(名琦,廣西乙未翰林)、吳莘佘(名尚誌,廣東人,吳撫台的世兄)、龐作人(名文壽,浙江人),這四位都是慕名來拜訪我的。雖說他們的學問有深淺,卻都是有誌之士、不甘居於庸碌輩的人物。
京城是人文薈萃之地,不去探求便沒有,越去探求就越多。近來聽說好朋友很多,我不想先去拜訪別人,恐怕徒然標榜虛名。結交朋友對匡正自己的不到之處,是大有益處的。標榜以盜虛名,是會受大損失的。天下有獲益的事,便有不益的事包含其中,不可不加辨別。
黃子壽近作《選將論》一篇,共六千多字,真是奇才。黃子壽戊戌開始學寫文章,而六年之中便成就了大學問,這種天分獨一無二,萬萬不是學得到的,弟弟們不必震驚。我不願弟弟們學他,但願弟弟們學吳世兄、何世兄。吳竹如的世兄現在也學艮峰先生記日記。言,有規矩;行,有法度,他的靜氣工夫實在可愛!何子貞的世兄每天從早到晚,總是溫書。三百六十天,除了做詩文外,無一刻不是溫書,真是有恒的人。所以我從前限你們的功課,近來寫信從不另開課程,都是要你們有恒罷了。
兄國藩手草
道光廿二年十二月二十日(1843年1月22日)
【精華點評】
信中,曾國藩談到自己結交朋友時,總是別人先拜訪他,他不先拜訪別人,擔心會招致“標榜虛聲”的譏諷,這與我們當今的交友之道有所不同,興許這是當時京城的風氣吧。人際關係學和管理學當中,都非常重視人際交往,認為交往是不可或缺的成功之道。關於交友之道,曾國藩也同樣自有一套功底。他能夠金榜題名,並在仕途上獲得超乎常人的升遷,這離不開他平時的苦讀及學業上的深厚功底,也與他善交人際有著直接關係。清代的京城,不僅是政治、經濟中心,也是文化中心。京都人文淵藪,曾國藩在這裏結交了很多誌同道合的朋友。他與朋友們相互切磋,不僅在學業上有所長進,而且他們中的許多人也都成為日後曾國藩事業上的好幫手。
【經典格言】
現在朋友愈多。雖所造有淺深,要皆有誌之士,不甘居於庸碌者也。京師為人定淵藪,不求則無之,愈求則愈出。近來聞好友甚多,予不欲先去拜別人,恐徒標榜虛聲。
與其出而教館,不如靜坐家塾
(1843年2月14日與諸弟書)
【家書】
諸位老弟足下:
我去年曾與九弟閑談,雲:“為人子者,若使父母見得我好些,謂諸兄弟俱不及我,這便是不孝;若使族黨稱道我好些,謂諸兄弟俱不如我,這便是不悌①。何也?蓋使父母心中有賢愚之分,使族黨②口中有賢愚之分,則必其平日有討好底意思,暗用機計,使自己得好名聲,而使其兄弟得壞名聲,必其後日之嫌隙由此而生也。劉大爺、劉三爺兄弟皆想做好人,卒至視如仇讎③。因劉三爺得好名聲於父母族黨之間,而劉大爺得壞名聲故也。”今四弟之所責我者,正是此道理,我所以讀之汗下。但願兄弟五人,各各明白這道理,彼此互相原諒,兄以弟得壞名為憂,弟以兄得好名為快。兄不能使弟盡道得令名,是兄之罪;弟不能使兄盡道得令名,是弟之罪。若各各如此存心,則億萬年無纖芥④之嫌矣。
至於家塾讀書之說,我亦知其甚難,曾與九弟麵談及數十次矣。但四弟前次來書,言欲找館出外教書。兄意教館之荒功誤事,較之家塾為尤甚,與其出而教館,不如靜坐家塾。若雲一出家塾便有名師益友,則我境之所謂名師益友者,我皆知之,且已夙夜熟籌之矣。惟汪覺庵師及陽滄溟先生,是兄意中所信為可師者。然衡陽風俗,隻有冬學要緊,自五月以後,師弟皆奉行故事而已。同學之人,類皆庸鄙無誌者,又最好訕笑人(其笑法不一,總之不離乎輕薄而已。四弟若到衡陽去,必以翰林⑤之弟相笑,薄俗可惡)。鄉間無朋友,實是第一恨事,不惟無益,且大有損。習俗染人,所謂與鮑魚處,亦與之俱化也。兄嚐與九弟道及,謂衡陽不可以讀書,漣濱不可以讀書,為損友大多故也。
今四弟意必從覺庵師遊,則千萬聽兄囑咐,但取明師之益,無受損友之損也。接到此信,立即率厚二到覺庵師處受業。其束修今年謹具錢十掛,兄於八月準付回,不至累及家中,非不欲從豐,實不能耳。兄所最慮者,同學之人無誌嬉遊,端節以後放散不事事,恐弟與厚二效尤耳,切戒切戒!凡從師必久而後可以獲益。四弟與季弟今年從覺庵師,若地方相安,則明年仍可以遊;若一年換一處,是即無恒者,見異思遷也,欲求長進,難矣。
此以上答四弟信之大略也。
六弟之信,乃一篇絕妙古文,排奡⑥似昌黎,拗很⑦似半山。予論古文,總須有倔強不馴之氣,愈拗愈深之意。故於太史公⑧外,獨取昌黎、半山兩家。論詩亦取傲兀不群⑨者,論字亦然。每蓄此意而不輕談。近得何子貞意見極相合,偶談一二句,兩人相視而笑。不知六弟乃生成有此一枝妙筆,往時見弟文,亦無大奇特者,今觀此信,然後知吾弟真不羈才也。歡喜無極!歡喜無極!凡兄有所誌而力不能為者,吾弟皆可為之矣。
信中言兄與諸君子講學,恐其漸成朋黨⑩,所見甚是。然弟盡可放心。兄最怕標榜,常存黯然尚絅之意,斷不致有所謂門戶自表者也。信中言四弟浮躁不虛心,亦切中四弟之病,四弟當視為良友藥石之言。信中又有“荒蕪已久,甚無紀律”二語,此甚不是。臣子於君親,但當稱揚善美,不可道及過錯;但當諭親於道,不可疵議細節。兄從前常犯此大惡,但尚是腹誹,未曾形之筆墨。如今思之,不孝孰大乎是?常與陽牧雲並九弟言及之,以後願與諸弟痛懲此大罪。六弟接到此信,立即至父親前磕頭,並代我磕頭請罪。
信中又言:“弟之牢騷,非小人之熱中,乃誌士之惜陰。”讀至此,不勝惘然,恨不得生兩翅忽飛到家,將老弟勸慰一番,縱談數日乃快。然向使諸弟已入學,則謠言必謂學院做情,眾口鑠金,何從辨起?所謂“塞翁失馬,安知非福”,科名遲早實有前定,雖惜陰念切,正不必以虛名縈懷耳。
凡人必有師,若無師,則嚴憚之心不生。既以丁君為師,此外擇友,則慎之又慎。昌黎曰:“善不吾與,吾強與之附;不善不吾惡,吾強與之拒。”一生之成敗,皆關乎朋友之賢否,不可不慎也。餘容後告。
道光廿三年正月十六日
【注釋】
①悌(tì):是儒家有關兄弟倫常的道德範疇。
②族黨:家族、鄉黨。
③仇讎(chóu):讎,同“仇”字,這裏指互相看做仇人。
④纖芥:細微。
⑤翰林:清代設翰林院,以及第進士充之,其官員稱翰林。
⑥排奡(ào):矯劍。
⑦拗很:曲年生隙。
⑧半山:宋代政治家王安石。太史公:漢代史家司馬遷。
⑨傲兀不群:高做而不流於俗。
⑩朋黨:小集團,互相勾結。
黯然尚絅(jiǒnɡ):絅,罩在外麵的單衣服,也指禪衣,這裏指糊塗地崇尚禪法。
鑠金:熔化金子,此處指眾口紛紜,莫衷一是。
【譯文】
諸位老弟足下:
我去年曾經和九弟閑談,說過:“為人子的,如果使父母看見我好些,其他兄弟都不及我,這便是不孝;如果使族黨稱讚我好,其他兄弟都不如我,這便不悌。為什麼?因使父母便有討好的念頭,在暗中用計策,使自己得到好名聲,而使其他兄弟得壞名聲,那以後的嫌隙便由這裏產生。劉大爺、劉三爺兄弟都想做好人,最後卻變為仇敵,因劉三爺得好名聲於父母族黨之中,而劉大爺得壞名聲的緣故。”今天四弟所以責備我的,正是這個道理,我所以讀了以後汗顏。但願我們兄弟五個,都明白這個道理,彼此互相原諒。兄長以弟弟得壞名聲為憂,弟弟以兄長得好名聲為樂。兄長不能盡道義上的責任,使弟弟得好名聲、是兄長的罪過;弟弟不能盡道義上的責任,使兄長得好名聲,是弟弟的罪過。如果都這麼想,那麼一萬年也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嫌隙了。
至於說到在家塾讀書,我也知道很難,曾經與九弟當麵談過數十次。但四弟前一次來信,說想找個地方邊教書邊學習,為兄認為這樣做浪費時間,耽誤事情,比在家塾更厲害。倘若外出教書,不如靜坐家塾。至於說一離開家塾就有良師益友,家鄉的所謂良師益友,我都了解,還徹夜籌劃,認為隻有汪覺庵先生和陽滄溟先生,是為兄心中值得信賴的老師。但是衡陽的風俗,隻有冬學抓得緊,從五月以後,師生都隻是應付走過場而已。同學的人,幾乎都是些平庸無大誌的人,又最愛嘲笑人(其笑法不一,總之不離輕薄。四弟如果到衡陽去,定要笑你是翰林之弟,薄俗可惡)。鄉間無朋友,實在是第一憾事。不隻是沒有好處,而且大有害處。習俗染人,入鮑忘臭,就像與鹹魚相處一樣,時間長了,也變得和它一樣腥臭了。我曾經與九弟談起,說衡陽不可以讀書,漣濱也不可以讀書,因為壞朋友太多了。
現在四弟的意思一定要跟覺庵老師學,那千萬要聽兄長的囑咐,隻學明師的好處增益自己,不要受那些無益有害的朋友的影響。接到這封信,立即帶厚二到覺庵老師處受業。學費今年謹呈錢十掛。兄長在八月準定付回,不至於連累到家裏。不是不想還送得豐厚一點,實在是做不到。兄長最感憂慮的是,同學的人,沒有誌氣而一味嬉遊的人。端午節以後放散不幹事,怕弟弟和厚二也跟著學壞樣子,切實吝戒啊!凡屬從老師受業,一定要經曆許久然後可以獲益。四弟與季弟今年從覺庵老師,如果地方相安,則明年還可以繼續學習;如果一年換一個地方,那便是沒有恒心,見異思遷,想求得進步也難上加難了。
以上是給四弟回信的大概意思。
六弟的信,簡直是一篇絕妙的古文。文筆剛健像昌黎,深奧像半山。我認為古文,總要有倔強不馴的文風,越奧越深的意境,所以在太史公以外,獨取昌黎、半山兩家。論詩也讚成傲兀不群的,論書法也一樣。每每這麼認為,卻不輕易談論。近來得了何子貞這位朋友,兩人意見非常相合,偶爾談一兩句,兩個便相對而笑。不知六弟生成有這一支妙筆。過去時常看見你的文章也沒有什麼出奇的地方,今天看了這封信,才知道弟弟是一個不羈的人才,歡喜得很!凡屬兄長有誌向而力不從心的,弟弟你都可以做到。
信中說到我與各位君子講學,也許會漸漸形成朋黨,所見甚是。不過六弟盡管放心,我最怕招搖,常想著要時時留意,絕不會以門戶之言來標榜自己。信中說到四弟浮躁不虛心,說中了四弟的毛病,四弟應當做良友藥石之言。信中又有“荒蕪已久,甚無紀律”二語。這話非常不對。做大臣的敬愛國君,就隻應稱讚他善良美好的地方,不應說國君的過錯;又應用道理來使親人覺悟,而不應議論些小事。我以前常犯這樣的大毛病,但隻是在心裏想,沒把它寫下來。如今想來,還有比這更不孝的嗎?經常與陽牧雲和九弟說到這些,以後我將與各位兄弟一起痛改前非。六弟接到這封信,立即到父親跟前磕頭,並代我磕頭請罪。
信中又說道:“弟弟的牢騷,不是小人熱衷功名而不得的牢騷,而是有誌者珍惜光陰的感歎。”讀到這裏,為兄不禁惘然,恨不得生出兩翅飛回家中,將老弟勸慰一番,長談數日才痛快。不過倘若各位兄弟已入學,則必有小人造謠說一定是學院做的人情。眾口鑠金,無從分辯!所謂“塞翁失馬,安知非福”,科名遲早,實為前世注定,即使珍惜時間的念頭再強烈,也不必一天到晚都想著中舉的事。
凡為人必有師,若是無老師,就不知道嚴格要求自己。既然拜丁君為師,那麼,交友一定要謹慎,昌黎說:“好人不願意和我交往,我要努力接近他;不好的人不討厭我,我要竭力拒絕他。”一生成敗,都與朋友是否賢能有關,不可不慎重。
其餘容我以後再告。
道光廿三年正月十六日(1843年2月14日)
【精華點評】
交友的最高境界是相知相悅,其次是能相互鼓勵、相互幫助,再次是一般的交往。西方諺語說,“要想了解一個人,隻消看看他交的朋友”,中國文化傳統中也一直把交友看得十分重要。每個人都希望結交到真心的朋友,難怪古人會說:“君子忌苟名,擇友如求師。”曾國藩擇友,注重的是對己身有裨益,結交的也大都是高明、博雅之士。難怪四弟要出外找館教書,認為能認識更多的名師益友,曾國藩叮囑他“與其出而教館,不如靜坐家塾”“
但取明師之益,無受損友之損”。曾國藩深知學問事業受師友的影響很大,所以他平生對訪師擇友極為留心。他曾說:“凡做好人,做好官,做名將,都要好師好友好榜樣。”
【經典格言】
鄉間無朋友,實是第一恨事,不惟無益,且大有損。習俗染人,所謂與鮑魚處,亦與之俱化也。兄嚐與九弟道及,謂衡陽不可以讀書,漣濱不可以讀書,為損友大多故也。
功課無一定呆法,但須專耳
(1843年7月3日與六弟曾國華書)
【家書】
溫甫六弟左右:
五月廿九、六月初一,連接弟三月初一、四月廿五、五月初一三次所發之信,並四書文二篇,筆仗實實可愛!
信中有雲:“於兄弟出直達其隱,父子祖孫間,不得不曲致其情。”此數語有大道理。餘之行事,每自以為至誠可質天地,何妨直情徑行。昨接四弟信,始知家人天親之地,亦有時須委曲以行之者。吾過矣!吾過矣!
香海為人最好,吾雖未與久居,而相知頗深,爾以兄事之可也。丁秩臣、王衡臣兩君,吾皆未見,大約可為弟之師。或師之,或友之,在弟自為審擇。若果威儀可測①,淳實宏通②,師之可也。若僅博雅能文,友之可也。或師或友,皆宜常存敬畏之心,不宜視為等夷,漸至慢褻③,則不複能受其益矣。
爾三月之信,所定功課太多,多則必不能專,萬萬不可。後信言已向陳季牧借《史記》,此不可不熟看之書。爾既看《史記》,則斷不可看他書。功課無一定呆法,但須專耳。餘從前教諸弟,常限以功課。近來覺限人以課程,往往強人以所難;苟其不願,雖日日遵照限程,亦複無益。故近來教弟,但有一“專”字耳。專字之外,又有數語教弟,茲特將冷金箋寫出,弟可貼之座右,時時省覽,並抄一付寄家中三弟。
香海言時文須學《東萊博議》,甚是。弟先須用筆圈點一遍,然後自選幾篇讀熟,即不讀亦可。無論何書,總須從首至尾,通看一遍。不然,亂翻幾頁,摘抄幾篇,而此書之大局精處茫然不知也。
學詩從《中州集》入亦好。然吾意讀總集不如讀專集。此事人人意見各殊,嗜好不同。吾之嗜好,於五古則喜讀《文選》,於七古則喜讀《昌黎集》,於五律則喜讀《杜集》④,七律亦最喜杜詩,而苦不能步趨,故兼讀《元遺山集》。吾作詩最短於七律,他體皆有心得。惜京都無人可與暢語者。弟要學詩,先須看一家集,不要東翻西閱。先須學一體,不可各體同學,蓋明一體則皆明也。淩笛舟最善為詩律,若在省,爾可就之求教。
習字臨《千字文》亦可,但須有恒。每日臨帖一百字,萬萬無間斷,則數年必成書家矣。陳季牧最喜談字,且深思善悟。吾見其寄岱雲信,實能知寫字之法,可愛可畏!弟可從之切磋,此等好學之友,愈多愈好。
來信要我寄詩回南,餘今年身體不甚壯健,不能用心,故作詩絕少,僅作感春詩七古五章。慷慨悲歌,自謂不讓陳臥子,而語太激烈,不敢示人。餘則僅作應酬詩數首,了無可觀。頃作寄賢弟詩二首,弟觀之以為何如?
京筆現在無便可寄,總在秋間寄回。若無筆寫,暫向陳季牧借一支,後日還他可也。
兄國藩手草
道光廿三年六月初六日
【注釋】
①威儀可測:測,效法。此意為威風凜凜的儀態可以效法。
②淳實宏通:淳厚樸實而且寬宏通過。
③慢褻:怠慢、輕視。
④《杜集》:唐代詩人杜甫的文集。
【譯文】
溫甫六弟左右:
五月廿九日、六月初一,接連收到弟弟三月初一、四月廿五、五月初一,三次所發的信,並四書文兩篇,筆力對仗確實可愛!
信中說:“在兄弟麵前直截了當陳述自己的隱情,父子祖孫之間,不得不轉彎抹角地表達自己的衷曲。”這幾句有大道理。我辦事,每每認為自己是一片至誠可問天地,直截了當又有什麼不好?昨天接到四弟的信,才知道即使是至親,有時也要委曲行事。這是我的過錯!這是我的過錯!
香海為人很好,我雖然和他住在一起不久,而了解很深,你可以像對待兄長一般對待他。丁秩臣、王衡臣兩位我都沒有見過,大約可以做弟弟的老師。是認他為師,還是認他為友,弟弟自己決定。如果真是威儀可為表率,淳樸實在,寵博通達,可以認為老師。如果隻是博雅能文,可以認為朋友。不論是認為師或認為友,都要抱一種敬畏的心理,不要等閑視之,慢慢就怠慢褻瀆了人家,那便不能受到教益。
你三月的信,所定功課太多,多了就不專了,萬萬不可以。後一封信說已向陳季牧借《史記》,這是不可不熟讀的書。你既然讀《史記》,便不能看其他書了。功課沒有一定的呆辦法,隻是要專。我從前教各位弟弟,常常限定功課,近來覺得這樣做是強人所難,如果你們不願意,雖說天天遵守限定功課的進程,也沒有益處。所以近來教弟弟,隻強調一個專字。專字以外,又有幾句話告訴弟弟,現特地用冷金箋寫出來,弟弟可以貼在座右,時刻看看,並抄一付寄家中的三位弟弟。
香海說學時文要學《東萊博義》,很對。弟弟先用筆圈點一遍,然後自選幾篇讀熟。就是不讀也可以,無論什麼書,總要從頭到尾通讀一遍。不然,亂翻幾頁,摘抄幾篇,而這本書的大致布局、精彩之處,卻茫然不知道。
學詩從《中州集》入手也好,然而我的意思,讀總集不如讀專集。這種事情,每個人的看法不同,嗜好和意見也不同。我的興趣,於五言古詩方麵則喜歡《文選》,於七言古詩方麵則喜歡讀《昌黎集》,於五律則喜歡讀杜甫的作品,七律也最喜歡杜詩。而苦於不能亦步亦趨,所以兼讀《元遺山集》。我作詩最不會作七律,其他體裁都有心得,可惜京城裏沒有人可以在一起暢談。弟弟要學詩,先要看一家集,不要東翻西看,先要學一體,不可各體裁同時學,因為明白了一體,便都明白了。淩笛舟最長於詩律,如果在省,弟弟可以就近求教。
習字臨《千字文》也可以,但要有恒。每天臨帖一百字,萬萬不要間斷,那麼幾年下來,便成了書法家。陳季牧喜歡談論書法,並且能深思善悟。我看過他給岱雲的信,實在了解書法之訣竅,可愛又可畏!弟弟可以和他切磋。這樣好學的朋友,越多越好。
來信要我寄詩回去,我今年身體不太好,不能用心,所以作詩非常少,僅僅作了感春詩七古五章,慷慨悲歌,自己說不讓陳臥子,但言辭太激烈,不敢給別人看。其餘僅是應酬詩幾首,沒有什麼可觀的。現作寄賢弟詩兩首,弟弟看後覺得怎麼樣?
京筆現在不方便寄回,總在秋天寄回。如果沒有筆用的話,暫時向陳季牧借一支,以後還他就行了。
兄國藩手草
道光廿三年六月初六日(1843年7月3日)
【精華點評】
溫甫是曾國藩六弟曾國華的號。曾國華在族中排行第六,是曾國藩的父親曾麟書的第三個兒子,後過繼給曾國藩的叔叔曾驥雲。曾國華從小在父親的塾館中讀書,天分頗高,但是其人心高氣傲,心誌不專。文中的書信是曾國藩現存家書的第一封單寫給一個弟弟的信件。信中,曾國藩勸告弟弟讀書要守住一個“專”字,要敬師畏友。敬師畏友是曾國藩拜師交友的原則和標準。無論是尊為師,還是結為友,都應當常存敬畏之心,不能視為與自己平等的人,漸漸地怠慢不敬,如果這樣就再也不會從他身上獲得教益了。
【經典格言】
功課無一定呆法,但須專耳。餘從前教諸弟,常限以功課。近來覺限人以課程,往往強人以所難;苟其不願,雖日日遵照限程,亦複無益。故近來教弟,但有一“專”字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