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才子書(2 / 2)

十年之後,若有懷想,還可以當作惋惜。百年之後,任何一種懷想,都是不道德的!千年詩聖,隻落得舉家投親靠友,更有苦雨相逼,人在船上,船卻一連十日無法靠岸,最後還要對他人的施舍千恩萬謝。早前遠在皖南秋浦河上的李白,何嚐不如此,吃喝人家幾天,臨走時還要歌唱,那酒肉款待之情,比桃花潭水還要深!李白有情唯有杜甫能解。李白既然先杜甫而去,杜甫之心就隻有憑空托寄給涼風鴻雁江湖秋水了。

識時務者為俊傑,不認時務者為聖賢。那個叫李林甫的,因識時務,了解皇帝秉性擅長投其所好,用一個野無遺賢的說辭,將好大喜功的唐玄宗奉承得暈乎乎。不必去懷想這些人若知道,被他們屏蔽在金榜背後的杜甫,日後成了聖賢,會做何感想。看著這楚天雲水傷心處,這滿山荒草淚橫流的小田村,用春天的一株蘭,夏天的一滴露,秋天的一群雁,冬天的一坡雪,連續起汨羅遠水,就會明白,一個屈原懷沙投入一條向西流淌的江,尚不能避免屈原與楚國的悲劇在杜甫與大唐身上重演,那就需要用杜甫與屈原的靈魂疊加,以強化汨羅江,強化天地留給後人的道德、文章、節義的警示。否則這向西流淌的河流,就失去如此存在的理由。

明末清初的金聖歎,被尊為中國文學第一評論家,他從經史典籍、詩詞歌賦、戲曲小說中選出六部書,認為是千古絕唱。這六部書是:一莊(《莊子》)、二騷(《離騷》)、三史(《史記》)、四杜(杜甫之詩)、五水滸、六西廂。金聖歎稱它們為“才子書”,也叫“天下必讀才子書”。年少時,對詩仙李白與詩聖杜甫之不同甚至很不以為然,後來才察覺出其中來分野。將自己的每一個文字都用作世人疾苦的一部分,自然要比春花秋月來得重大。曾經有人這樣說,杜甫的詩,後來被人各得其所,學成六種模樣,孟郊得其氣焰,張籍得其簡麗,姚合得其清雅,賈島得其奇僻,杜牧、薛能得其豪健,陸龜蒙得其贍博。果真如此,從幕阜山發源的汨羅江,就是杜甫從活著到永生的清楚無誤的象征。

記得蘇軾有詩,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

眼前天地分明,汨水西流,屈杜遺誌何時休?

永生的杜甫墓有些荒涼,到訪的人很少。太憂國的人譬如屈原,國家會給予紀念。太憂民的杜甫,本當由民眾來紀念,可是民眾都去哪裏了呢?饑借家家米,愁征處處杯的杜甫,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的杜甫,餓著肚子走遍半個中國的杜甫,難道還有更為不堪的聖賢嗎?從屈原到杜甫,相隔有一千零四十八年,難道這汨羅江還要再過一千年,再有聖賢流落同千古,才會明白人世最重要的是什麼嗎?

二〇一六年六月十二日於黃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