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姐姐永別
姐姐今年四十四歲,本來身體康健,氣色紅潤,精力充沛,可癌症在轉眼間就奪去了她的生命,像春花的凋零,像氣球的破碎,像晨露的蒸發,像難收的覆水,像成灰的蠟燭。對此,我毫無心理準備,仿佛五髒六俯一下子被掏空了,在悲傷、痛苦和絕望中,我甚至有隨姐姐同去的念頭。以往,與姐姐同在塵世,生活再難也充實飽滿,光芒閃爍;而今,姐姐不在了,人生的意義突然黯淡無光。
姐姐隻長我三歲,但因母親早逝,所以,對我和弟弟,她身兼姐姐與母親的雙重使命。母親生病時姐姐僅有十歲,六年後母親棄她的六個孩子而去,於是一副沉重的生活重擔就落在還未成人的姐姐肩上。記得母親臨終前交待姐姐一件事:大哥二哥雖未結婚但都已成人,她最放心不下的是傷殘的三哥、年幼的我和弟弟。母親讓姐姐無論如何照顧好我們仨。當年我十三歲,弟弟十歲,我們拉著母親的手,直到姐姐發誓,母親才合上眼睛。此後,在姐姐心裏,三哥和兩個弟弟就成了她最珍愛的親人。
一年秋天,我與弟弟將菜園的護圍收拾回家,當我將一根木樁扔給弟弟時,他沒能接住,尖銳一端竟向他雙眼飛去,弟弟大哭起來,雙手捂住臉,血從他指縫裏湧流而出。聞聲趕來的姐姐見此情景,立即背起弟弟跑去找醫生。萬幸的是木尖不偏不倚紮在雙眼間的鼻梁上,沒有傷著眼睛。直到今天,想起此事,我還後怕得周身發抖,而姐姐的驚恐萬狀與果敢有力,以及背著弟弟瘋跑的身影仍在眼前。我感謝天地厚我,也庇護著弟弟。
這件事發生後,姐姐對我和弟弟處處小心,生怕有何閃失,就像大鳥看護著巢中的小鳥。她不許我到村邊的池塘洗澡,也不準我夜裏到臨村看電影,更不讓我晚上在村中亂跑,甚至放學後或星期天我找同學玩她都不同意。當時我怎能理解姐姐,隻當她不近人情,太過專橫武斷。因此我常與姐姐作對,有時與弟弟聯手對付她。姐姐恨極了就動手打我們,我們也還手打她,最後每每是姐姐讓步,一個人傷心地跑到自己房間哭個不停。聽到姐姐傷心的哭泣,我與弟弟隻好跑去求她原諒,於是姐姐就與我和弟弟抱頭痛哭,那傷心的樣子讓我終生難忘。因年幼無知我還無法理解姐姐,隨著年歲的增長,我才明白姐姐多不容易!而成心與她作對的我,如何能夠體會她心中的苦和無邊的孤立無依?
後來成家立業,我與妻子孩子一起從北京回到老家,夜裏別人都睡了,我與姐姐對坐炕頭閑聊,她總提起這些往事,並反複向我道歉,說她那時對不住我,沒有讓我像別的孩子一樣,吃好、穿好、玩好,而總是讓我幹活、學習,有時還動手打我。說著說著,姐姐就會流下熱淚,我也跟她流淚。這樣的談話常進行到深夜,我們姐弟倆不停地回憶往事,心中既憂傷又甜蜜。每當此時,我都會感到鄉村的夜晚寧靜安詳,經過艱難後的人生無比幸福!
少年時光因為姐姐不讓我隨便亂跑,閑來無事就專心讀書,久而久之我就愛上了書,學習成績一直很好。盡管家裏條件相當差,但姐姐卻一直鼓勵我讀書上學,她曾這樣對我說:“力強(我的乳名),我想念書但條件不許,所以小學四年級就下學了,其實我書念得不錯。你喜歡念書,一定要刻苦努力,姐姐再累再苦也供你,一個識字的人才明理,才受人敬重。”從姐姐的話和眼神裏,我受到了鼓舞,於是暗下決心,好好讀書學習。
高考製度恢複後,我的願望有望變成現實,因為我以名列前茅的成績考入鎮惟一的中學,高二時又考入縣重點班。那時,縣裏隻有一中、二中兩所重點中學,能考上也就意味著離大學隻有一步之遙。當時姐姐多麼高興!她圓滿、紅潤、美麗的臉如花朵一樣綻放,她甚至為我上大學做著準備。可是,一九七九年高考我名落孫山,接著,一九八?年和一九八一年我又連考不中。當春去秋來,花開花落,別的同學一個個都像中彩般考中,然後遠走高飛,我卻總像被拋入天空的小球,一顆心忽起忽落,那是多麼無味的人生!那些年家裏窮得不可想像,學費都是東挪西借。在學校裏,每天隻吃三個玉米窩頭,喝三碗玉米麵粥,外加姐姐為我炒的鹹菜,所以常常餓得頭昏眼花,每天又要學習十幾小時。今天想來,農民的孩子要考上大學真不容易!而每當周末回家,姐姐總千方百計為我改善生活,做我愛吃的餃子。她這樣為我忙碌了多少次已無從計算!每當想起姐姐為我讀書吃的苦受的累,懷揣了那麼多期望與夢想,而我又連考不中,真是羞愧得無地自容。可是,每年落榜她不僅不責備反而總安慰我。看我愁眉不展、傷心苦惱的樣子,姐姐總這樣說:“力強啊,考不上就考不上,難道人家不上大學就沒法活?”姐姐又為我寬心道:“我也矛盾,既希望你考上又不希望。如果你真考上就得離開,姐姐還真不放心,在身邊姐姐還能護著你;不在身邊,餓了、冷了、受人欺負,誰管?”姐姐還說,“力強,你現在瘦得隻剩下兩隻眼睛了,高考是不是特難?不行就算了,好不好?”看著我不服輸的樣子,她隻好歎氣。不過,姐姐憐惜地囑咐我:“考不上不打緊,姐姐決不怪你,但千萬不能做傻事,聽見沒有?”姐姐這話是擔心我“自殺”,因為每年農村都有高考落榜自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