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草》,戴望舒的詩集,1933年8月由上海現代書局出版。

印象

是飄落深穀去的

幽微的鈴聲吧,

是航到煙水去的

小小的漁船吧,

如果是青色的真珠;

它已墮到古井的暗水裏。

林梢閃著的頹唐的殘陽,

它輕輕地斂去了

跟著臉上淺淺的微笑。

從一個寂寞的地方起來的,

迢遙的,寂寞的嗚咽,

又徐徐回到寂寞的地方,寂寞地。

煩憂

說是寂寞的秋的悒鬱,

說是遼遠的海的懷念。

假如有人問我煩憂的緣故,

我不敢說出你的名字。

我不敢說出你的名字,

假如有人問我煩憂的緣故:

說是遼遠的海的懷念,

說是寂寞的秋的悒鬱。

夢都子a

——致霞村b

她有太多的蜜餞的心——

在她的手上,在她的唇上;

然後跟著口紅,跟著指爪,

印在老紳士的頰上,

刻在醉少年的肩上。

我們是她年青的爸爸,誠然,

但也害怕我們的女兒到懷裏來撒嬌,

因為在蜜餞的心以外,

她還有蜜餞的乳房,

而在撒嬌之後,她還會放肆。

a夢都子是一日本舞女名。

b霞村即徐霞村,20世紀30年代我國新感覺派作家,外國文學翻譯家。

你的襯衣上已有了貫矢的心,

而我的指上又有了紙撚的約指,

如果我愛惜我的秀發,

那麼你又該受那心願的忤逆。

我的素描

遼遠的國土的懷念者,

我,我是寂寞的生物。

假如把我自己描畫出來,

那是一幅單純的靜物寫生。

我是青春和衰老的集合體,

我有健康的身體和病的心。

在朋友間我有爽直的聲名,

在戀愛上我是一個低能兒。

因為當一個少女開始愛我的時候,

我先就要栗然地惶恐。

我怕著溫存的眼睛,

像怕初春青空的朝陽。

我是高大的,我有光輝的眼;

我用爽朗的聲音恣意談笑。

但在悒鬱的時候,我是沉默的,

悒鬱著,用我二十四歲的整個的心。

百合子a

百合子是懷鄉病的可憐的患者,

因為她的家是在燦爛的櫻花叢裏的;

我們徒然有百尺的高樓和沉迷的香夜,

但溫煦的陽光和樸素的木屋總常在她緬想中。

她度著寂寂的悠長的生涯,

她盈盈的眼睛茫然地望著遠處;

人們說她冷漠的是錯了,

因為她沉思的眼裏是有著火焰。

她將使我為她而憔悴嗎?

或許是的,但是誰能知道?

有時她向我微笑著,

而這憂鬱的微笑使我也墜入懷鄉病裏。

a百合子是一日本舞女名。

她是冷漠的嗎?不。

因為我們的眼睛是秘密地交談著;

而她是醉一樣地合上了她的眼睛的,

如果我輕輕地吻著她花一樣的嘴唇。

八重子a

八重子是永遠地憂鬱著的,

我怕她會鬱瘦了她的青春。

是的,我為她的健康罣慮著,

尤其是為她的沉思的眸子。

發的香味是簪著遼遠的戀情,

遼遠到要使人流淚;

但是要使她歡喜,我隻能微笑,

隻能像幸福者一樣地微笑。

因為我要使她忘記她的孤寂,

忘記縈係著她的渺茫的鄉思,

我要使她忘記她在走著

無盡的,寂寞的淒涼的路。

a八重子是一日本舞女名。

而且在她的唇上,我要為她祝福,

為我的永遠憂鬱著的八重子,

我願她永遠有著意中人的臉,

春花的臉,和初戀的心。

單戀者

我覺得我是在單戀著,

但是我不知道是戀著誰:

是一個在迷茫的煙水中的國土嗎,

是一枝在靜默中零落的花嗎,

是一位我記不起的陌路麗人嗎?

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我的胸膨脹著,

而我的心悸動著,像在初戀中。

在煩倦的時候,

我常是暗黑的街頭的躑躅者,

我走遍了囂嚷的酒場,

我不想回去,好像在尋找什麼。

飄來一絲媚眼或是塞滿一耳膩語,

那是常有的事。

但是我會低聲說:

“不是你!”然後踉蹌地又走向他處。

人們稱我為“夜行人”,

盡便吧,這在我是一樣的;

真的,我是一個寂寞的夜行人。

而且又是一個可憐的單戀者。

老之將至

我怕自己將慢慢地慢慢地老去,

隨著那遲遲寂寂的時間,

而那每一個遲遲寂寂的時間,

是將重重地載著無量的悵惜的。

而在我堅而冷的圈椅中,在日暮,

我將看見,在我昏花的眼前

飄過那些模糊的暗淡的影子:

一片嬌柔的微笑,一隻纖纖的手,

幾雙燃著火焰的眼睛,

或是幾點耀著珠光的眼淚。

是的,我將記不清楚了:

在我耳邊低聲軟語著

“在最適當的地方放你的嘴唇”的,

是那櫻花一般的櫻子a嗎?

那是茹麗萏b嗎,飄著懶倦的眼

望著她已卸了的錦緞的鞋子?……

這些,我將都記不清楚了,

因為我老了。

我說,我是擔憂著怕老去,

怕這些記憶凋殘了,

一片一片地,像花一樣;

隻留著垂枯的枝條,孤獨地。

a櫻子是日本婦女名。

b茹麗萏為法語的音譯,婦女名。也指詩人心目中的美女。

我的戀人

我將對你說我的戀人,

我的戀人是一個羞澀的人,

她是羞澀的,有著桃色的臉,

桃色的嘴唇,和一顆天青色的心。

她有黑色的大眼睛,

那不敢凝看我的黑色的大眼睛——

不是不敢,那是因為她是羞澀的;

而當我依在她胸頭時候,

你可以說她的眼睛是變換了顏色,

天青的顏色,她的心的顏色。

她有纖纖的手,

它會在我煩憂的時候安撫我,

她有清朗而愛嬌的聲音,

那是隻向我說著溫柔的,

溫柔到消溶了我的心的話的。

她是一個靜嫻的少女,

她知道如何愛一個愛她的人,

但是我永遠不能對你說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