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難的歲月(1 / 3)

——《災難的歲月》是戴望舒的最後一部詩集,1948年由群星出版社出版。

古意答客問

孤心逐浮雲之炫燁的卷舒,

慣看青空的眼喜侵閾的青蕪。

你問我的歡樂何在?

——窗頭明月枕邊書。

侵晨看嵐躑躅於山巔,

入夜聽風瑣語於花間。

你問我的靈魂安息於何處?

——看那嫋繞地,嫋繞地升上去的炊煙。

渴飲露,饑餐英;

鹿守我的夢,鳥祝我的醒。

你問我可有人間世的罣慮?

——聽那消沉下去的百代之過客a的跫音。

a1935年10月《現代詩風》第1期發表時“百代之過客”作“永恒之過客”。

秋夜思

誰家動刀尺?

心也需要秋衣。

聽鮫人的召喚,

聽木葉的呼息!

風從每一條脈絡進來,

竊聽心的枯裂之音。

詩人雲:心即是琴。

誰聽過那古舊的陽春白雪?

為真知的死者的慰藉,

有人已將它懸在樹梢,

為天籟之憑托——

但曾一度諦聽的飄逝之音。

而斷裂的吳絲蜀桐

僅使人從弦柱間思憶華年。

小曲

啼倦的鳥藏喙在彩翎間,

音的小靈魂向何處翩躚?

老去的花一瓣瓣委塵土,

香的小靈魂在何處流連?

它們不能在地獄裏,不能,

這那麼好,那麼好的靈魂!

那麼是在天堂,在樂園裏?

搖搖頭,聖彼得可也否認。

沒有人知道在哪裏,沒有,

詩人卻微笑而三緘其口:

有什麼東西在調和氤氳,

在他的心的永恒的宇宙。

贈克木a

我不懂別人為什麼給那些星辰

取一些它們不需要的名稱,

它們閑遊在太空,無牽無掛,

不了解我們,也不求聞達。

記著天狼,海王,大熊……這一大堆,

還有它們的成分,它們的方位,

你絞幹了腦汁,漲破了頭,

弄了一輩子,還是個未知的宇宙。

星來星去,宇宙運行,

春秋代序,人死人生,

太陽無量數,太空無限大,

我們隻是倏忽渺小的夏蟲井蛙。

a克木,即金克木(1912—2000),現代詩人、文學翻譯家、教授。

不癡不聾,不做阿家翁,

為人之大道全在懵懂,

最好不求甚解,單是望望,

看天,看星,看月,看太陽。

也看山,看水,看雲,看風,

看春夏秋冬之不同,

還看人世的癡愚,人世的倥傯:

靜默地看著,樂在其中。

樂在其中,樂在空與時以外,

我和歡樂都超越過一切的境界,

自己成一個宇宙,有它的日月星,

來供你鑽究,讓你皓首窮經。

或是我將變一顆奇異的彗星,

在太空中欲止即止,欲行即行,

讓人算不出軌跡,瞧不透道理,

然後把太陽敲成碎火,把地球撞成泥。

在你的眼睛的微光下,

迢遙的潮汐升漲:

玉的珠貝,

青銅的海藻……

千萬尾飛魚的翅,

剪碎分而複合的

頑強的淵深的水。

無渚崖的水,

暗青色的水!

在什麼經緯度上的海中,

我投身又沉溺在

以太陽之靈照射的諸太陽間,

以月亮之靈映光的諸月亮間,

以星辰之靈閃爍的諸星辰間?

於是我是彗星,

有我的手,

有我的眼,

並尤其有我的心。

我晞曝於你的眼睛的

蒼茫朦朧的微光中,

並在你上麵,

在你的太空的鏡子中

鑒照我自己的

透明而畏寒的

火的影子,

死去或冰凍的火的影子。

我伸長,我轉著,

我永恒地轉著,

在你的永恒的周圍

並在你之中……

我是從天上奔流到海,

從海奔流到天上的江河,

我是你每一條動脈,

每一條靜脈,

每一個微血管中的血液,

我是你的睫毛

(它們也同樣在你的

眼睛的鏡子裏顧影)

是的,你的睫毛,你的睫毛。

而我是你,

因而我是我。

夜蛾

繞著蠟燭的圓光,

夜蛾作可憐的循環舞,

這些眾香國的謫仙不想起

已死的蟲,未死的葉。

說這是小睡中的親人,

飛越關山,飛越雲樹,

來慰藉我們的不幸,

或者是懷念我們的死者,

被記憶所逼,離開了寂寂的夜台來。

我卻明白它們就是我自己,

因為它們用彩色的大絨翅

遮覆住我的影子,

讓它留在幽暗裏。

這隻是為了一念,不是夢,

就像那一天我化成鳳。

寂寞

園中野草漸離離,

托根於我舊時的腳印,

給他們披青春的彩衣:

星下的盤桓從茲消隱。

日子過去,寂寞永存,

寄魂於離離的野草,

像那些可憐的靈魂,

長得如我一般高。

我今不複到園中去,

寂寞已如我一般高:

我夜坐聽風,晝眠聽雨,

悟得月如何缺,天如何老。

我思想

我思想,故我是蝴蝶……

萬年後小花的輕呼

透過無夢無醒的雲霧,

來震撼我斑斕的彩翼。

元日祝福

新的年歲帶給我們新的希望。

祝福!我們的土地,

血染的土地,焦裂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