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難的歲月(3 / 3)

過舊居

這樣遲遲的日影,

這樣溫暖的寂靜,

這片午炊的香味,

對我是多麼熟稔。

這帶露台,這扇窗,

後麵有幸福在窺望,

還有幾架書,兩張床,

一瓶花……這已是天堂。

我沒有忘記:這是家,

妻如玉,女兒如花,

清晨的呼吸和燈下的閑話,

想一想,會叫人發傻;

單聽他們親昵地叫,

就夠人整天地驕傲,

出門時挺起胸,伸直腰,

工作時也抬頭微笑。

現在……可不是我回家午餐?……

桌上一定擺上了盤和碗,

親手調的羹,親手煮的飯,

想起了就會嘴饞。

這條路我曾經走了多少回!

多少回?……過去都壓縮成一堆,

叫人不能分辨,日子是那麼相類,

同樣幸福的日子,這些孿生姊妹!

我可糊塗啦,是不是今天

出門時我忘記說“再見”?

還是這事情發生在許多年前,

其中間隔著許多變遷?

可是這帶露台,這扇窗,

那裏卻這樣靜,沒有聲響,

沒有可愛的影子,嬌小的叫嚷,

隻是寂寞,寂寞,伴著陽光。

而我的腳步為什麼又這樣累?

是否我肩上壓著苦難的年歲,

壓著沉哀,透滲到骨髓,

使我眼睛蒙矓,心頭消失了光輝?

為什麼辛酸的感覺這樣新鮮?

好像傷沒有收口,苦味在舌間。

是一個歸途的遊想把我欺騙,

還是災難的日月真橫亙其間?

我不明白,是否一切都沒改動,

卻是我自己做了白日夢,

而一切都在那裏,原封不動:

歡笑沒有冰凝,幸福沒有塵封?

或是那些真實的歲月,年代,

走得太快一點,趕上了現在,

回過頭來瞧瞧,匆忙又退回來,

再陪我走幾步,給我瞬間的歡快?

……

有人開了窗,

有人開了門,

走到露台上——

一個陌生人。

生活,生活,漫漫無盡的苦路!

咽淚吞聲,聽自己疲倦的腳步:

遮斷了魂夢的不僅是海和天,雲和樹,

無名的過客在往昔作了瞬間的躊躇。

示長女

記得那些幸福的日子!

女兒,記在你幼小的心靈:

你童年點綴著海鳥的彩翎,

貝殼的珠色,潮汐的清音,

山嵐的蒼翠,繁花的繡錦,

和愛你的父母的溫存。

我們曾有一個安樂的家,

環繞著淙淙的泉水聲,

冬天曝著太陽,夏天籠著清蔭,

白天有朋友,晚上有恬靜,

歲月在窗外流,不來打攪,

屋裏終年長駐的歡欣,

如果人家窺見我們在燈下談笑,

就會覺得單為了這也值得過一生。

我們曾有一個臨海的園子,

它給我們滋養的番茄和金筍,

你爸爸讀倦了書去墾地,

你媽媽在太陽陰裏縫紉,

你呢,你在草地上追彩蝶,

然後在溫柔的懷裏尋溫柔的夢境。

人人說我們最快活,

也許因為我們生活過得蠢,

也許因為你媽媽溫柔又美麗,

也許因為你爸爸詩句最清新。

可是,女兒,這幸福是短暫的,

一刹時都被雲鎖煙埋;

你記得我們的小園臨大海,

從那裏你們一去就不再回來,

從此我對著那迢遙的天涯,

鬆樹下常常徘徊到暮靄。

那些絢爛的日子,像彩蝶,

現在枉費你摸索追尋,

我仿佛看見你從這間房

到那間,用小手揮逐陰影,

然後,緬想著天外的父親,

把疲倦的頭擱在小小的繡枕。

可是,記著那些幸福的日子,

女兒,記在你幼小的心靈:

你爸爸仍舊會來,像往日,

守護你的夢,守護你的醒。

在天晴了的時候

在天晴了的時候,

該到小徑中去走走:

給雨潤過的泥路,

一定是涼爽又溫柔;

炫耀著新綠的小草,

已一下子洗淨了塵垢;

不再膽怯的小白菊,

慢慢地抬起它們的頭,

試試寒,試試暖,

然後一瓣瓣地綻透;

抖去水珠的鳳蝶兒

在木葉間自在閑遊,

把它的飾彩的智慧書頁

曝著陽光一開一收。

到小徑中去走走吧,

在天晴了的時候:

赤著腳,攜著手,

踏著新泥,涉過溪流。

新陽推開了陰霾了,

溪水在溫風中暈皺,

看山間移動的暗綠——

雲的腳跡——它也在閑遊。

贈內

空白的詩帖,

幸福的年歲;

因為我苦澀的詩節

隻為災難樹裏程碑。

即使清麗的詞華

也會消失它的光鮮,

恰如你鬢邊憔悴的花

映著明媚的朱顏。

不知寂寂地過一世,

受著你光彩的熏沐,

一旦為後人說起時,

但叫人說往昔某人最幸福。

蕭紅墓畔口占

走六小時寂寞的長途,

到你頭邊放一束紅山茶,

我等待著,長夜漫漫,

你卻臥聽著海濤閑話。

偶成

如果生命的春天重到,

古舊的凝冰都嘩嘩地解凍,

那時我會再看見燦爛的微笑,

再聽見明朗的呼喚——這些迢遙的夢。

這些好東西都決不會消失,

因為一切好東西都永遠存在,

它們隻是像冰一樣凝結,

而有一天會像花一樣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