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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旅行記之一
從法國入西班牙境,海道除外,通常總取兩條道路:一條是經東北的蒲港(Port—Bou),一條是經西北的伊隆(Irún)。從裏昂出發,比較是經由蒲港的那條路近一點,可是,因為可以經過法國第四大城鮑爾陀(Bordeaux),可以穿過“平靜而美麗”的伐斯各尼亞(Vasconia),可以到蒲爾哥斯(Burgos)去瞻覽世界聞名的大伽藍,可以到伐略道裏茲(Valladolid)去尋訪賽爾房德思(Cervantes)的故居,可以在“紳士的”阿維拉(Avila)小作勾留,我便舍近而求遠,取了從伊隆入西班牙境的那條路程。
一九三四年八月二十二日下午五時,帶著簡單的行囊,我到了裏昂的貝拉式車站。擇定了車廂,安放好了行李,坐定了位子之後,開車的時候便很近了。送行的隻有友人羅大剛一人,頗有點冷清清的氣象,可是久居異鄉,隨遇而安,離開這一個國土而到那一個國土,也就像遷一家旅舍一樣,並不使我起什麼悵惘之思,而況在我前麵還有一個在我夢想中已變成那樣神秘的西班牙在等待著我。因此,旅客們的喧騷聲,開車的哨子聲,汽笛聲,車輪徐徐的轉動聲,大剛的清爽的Bon voyage聲,在我聽來便好像是一闋快樂的前奏曲了。
火車已開出站了,揚起的帽子,揮勁的素巾,都已消隱在遠處了。我還是憑著車窗望著,驚訝著自己又在這永遠伴著我的旅途上了。車窗外的風景轉著圈子,展開去,像是一軸無盡的山水手卷:蒼茫的雲樹,青翠的牧場,起伏的山巒,綿亙的耕地,這些都在我眼前飄忽過去,但並沒有引起我的注意。
我的心神是在更遠的地方。這樣地,一個小站,兩個小站過去了,而我卻還在窗前佇立著,出著神,一直到一個奇怪的聲音把我從夢想中拉出來。
一個奇怪的聲音在我的車廂中響著,好像是嬰孩的啼聲,又好像是婦女的哭聲。它從我的腳邊發出來;接著,又有什麼東西踏在我腳上。我驚奇地回頭過去:是張微笑著的臉兒。我向我的腳邊望去:一隻黃色的小狗。於是我離開了窗口,茫然地在座位上坐了下去。
“這使你驚奇嗎,先生?”坐在我旁邊的一位中年人說,接著便像一個很熟的朋友似的溜溜地對我說起來,“我們在河沿上鳥鋪前經過,於是這個小東西就使我女人看了中意了。女人的怪癖!你說它可愛嗎,這隻小狗?我呢,我還是喜歡貓。
哦,貓!它隻有兩個禮拜呢,這小東西。我們還為它買了牛奶。”他向坐在他旁邊的妻子看了一眼。“你說,先生,這可不是自討麻煩嗎?——嘟嘟,別那麼亂嚷亂跑!——它可弄髒了你的鞋子嗎,先生?”
“沒有,先生,”我說,“倒是很好玩的呢,這隻小狗。”
“可不是嗎?我說人人見了它都會歡喜的,”我隔座的女人說,“而且人們會覺得不寂寞一點。”
是的,不寂寞。這頭小小的生物用它的尖銳的喚聲充滿了這在轆轆的車輪聲中搖蕩著的小小的車廂,像利刃一般地刺到我耳中。
這時,這一對夫婦忙著照顧他們新買來的小狗,給它預備牛奶,我們剛才開始的對話,便因而中止了。趁著這個機會,我便去觀察一下我的旅伴們。
坐在我旁邊的中年人大約有三十五六歲,養著一撮小胡子,胖胖的臉兒發著紅光,好像剛喝過了酒,額上有幾條皺紋,眼睛卻炯炯有光,像一個少年人。灰色條紋的褲子。上衣因為車廂中悶熱已脫去了,露出了白色短袖的Lacoste式絲襯衫。從他的音調中,可以聽出他是馬賽人或都隆一帶的人。他的言語服飾舉止,都顯露出他是一個小rentier,一個十足的法國小資產階級者。坐在他右手的他的妻子,看上去有三十歲光景。染成金黃色的棕色的頭發,栗色的大眼睛,上了黑膏的睫毛,敷著發黃色的胭脂的頰兒,染成紅色的指甲,葵黃色的衫子,鱷魚皮的鞋子。在年輕的時候,她一定曾經美麗過,所以就是現在已經發胖起來,衰老下去,她還沒有忘記了她的愛裝飾的老習慣。依然還保持著她的往日的是她的腿脛,在栗色的絲襪下,它們描著圓潤的輪廓。
坐在我對麵的胖子有四十多歲,臉兒很紅潤,胡須剃得光光的,滿麵笑容。他在把上衣脫去了,使勁地用一份報紙當扇子揮搖著。在他的腳邊,放著一瓶酒,隻剩了大半瓶,大約在上車後已喝過了。他頭上的擱籃上,又是兩瓶酒。我想他之所以能夠這樣白白胖胖欣然自得,大概就是這種葡萄酒的作用。
從他的神氣看來,我猜想是開鋪子的(後來知道他是做酒生意的)。薄薄的嘴唇證明他是一個好說話的人,可是自從我離開窗口以後,我還沒有聽到他說過話。大約還沒有到時候。恐怕一開口就不會停。
坐在這位胖先生旁邊,縮在一隅,好像想避開別人的注意而反引起別人的注意似的,是一個不算難看的二十來歲的女人。穿著黑色的衣衫,老在那兒發呆,好像流過眼淚的有點紅腫的眼睛,老是望著一個地方。她也沒有帶什麼行李,大約隻作一個短程的旅行,不久就要下車的。
在我把我的同車廂中的人觀察了一遍之後,那位有點發胖的太太已經把她的小狗喂過了牛乳,抱在膝上了。
“你瞧它多乖!”她向那現在已不嗚嗚地叫喚的小狗望了一眼,好像對自己又好像對別人地說。
“呃,這是‘新地’種,”坐在我對麵的胖先生開始發言了,“你別瞧它現在那麼安靜,以後它脾氣就會壞的,變得很凶。你們將來瞧著吧,在十六七個月之後。呃,你們住在鄉下嗎?我的意思是說,你們住在巡警之力所不及的僻靜的地方嗎?”
“為什麼?”兩夫婦同聲說。
“為什麼?為什麼?為了這種‘新地’種,是看家的好狗。難道你們不知道嗎?它會很快地長大起來,長得高高的,它的耳朵,也漸漸地會拖得更長,垂下去。它會變得很凶猛。
在夜裏,你們把它放在門口,你們便可以敞開了大門高枕無憂地睡覺。”
“啊!”那婦人喊了一聲,把那隻小狗一下放在她丈夫的膝上。
“為什麼,太太?”那胖子說,“能夠高枕無憂,這還不好嗎?而且‘新地’種是很不錯的。”
“我不要這個。我們住在城裏很熱鬧的街上,我們用不到一隻守夜狗。我所要的是一隻好玩的小狗,一隻可以在出去散步時隨手牽著的小狗,一隻會使人感到不大寂寞一點的小狗。”
那女人回答,接著就去埋怨她的丈夫了:“你為什麼會這樣糊塗!我不是已對你說過好多次了嗎,我要買一隻小狗玩玩?”
“我知道什麼呢?”那丈夫像一個犧牲者似的回答,“這都是你自己不好,也不問一問夥計,而且那時離開車的時間又很近了。是你自己指定了買的,我隻不過付錢罷了。”接著對那胖先生說,“我根本就不喜歡狗。對於狗這一門,我是完全外行。我還是喜歡貓。關於貓,我還懂得一點,暹羅種,昂高拉種;狗呢,我一點也不在行。有什麼辦法呢!”他聳了一聳肩,不說下去了。
“啊,太太,我懂了。你所要的是那種小種狗。”那胖先生說,接著他更賣弄出他的關於狗種的淵博的知識來:“可是小種狗也有許多種,Dandie-dinmont,King Charles,Skyeterrier,Pékinois,loulou,Biehon de malt,Japonais,Bouledogue,tee-rier anglais NO.poils durs,以及其他等等,說也說不清楚。你所要的是哪一種樣子的呢?像用刀切出來的方方正正的那種小狗呢,還是長長的毛一直披到地上又遮住了臉兒的那一種?”
“不是,是那種頭很大,臉上起皺,身體很胖的有點兒像小豬的那種。以前我們街上有一家人家就養了這樣一隻,一副蠢勁兒,怪好玩的。”
“啊啊!那叫Bouledogue,有小種的,也有大種的。我個人不大喜歡它,正就因為它那副蠢勁兒。我個人倒喜歡King Charles或是Japonais。”說到這裏,他轉過臉來對我說:“呃,先生,你是日本人嗎?”
“不,”我說,“中國人。”
“啊!”他接下去說,“其實Pékinois也不錯,我的妹夫就養著一條。這種狗是出產在你們國裏的,是嗎?”
我含糊地答應了他一聲,怕他再和我說下去,便拿出了小提箱中的高諦艾(Th.Gautier)的《西班牙旅行記》來翻看。
可是那位胖先生倒並沒有說下去,卻拿起了放在腳邊的酒瓶傾瓶來喝。同時,在那一對夫妻之間,便你一句我一句地爭論起來了。
快九點鍾了。我到餐車中去吃飯。在吃得醺醺然地回來的時候,車廂中隻剩了胖先生一個人在那兒吃夾肉麵包喝葡萄酒。買狗的夫婦和黑衣的少婦都已下車去了。我問胖先生是到哪裏去的。他回答我是鮑爾陀。我們於是商量定,關上了車廂的門,放下窗幔,熄了燈,各占一張長椅而臥,免得上車來的人占據了我們的座位,使我們不得安睡。商量既定,我們便都挺直了身子躺在長椅上。不到十幾分鍾,我便聽到胖先生的呼呼的鼾聲了。
鮑爾陀一日
——西班牙旅行記之二
清晨五點鍾。受著對座客人的“早安”的敬禮,我在轆轆的車聲中醒來了。這位胖先生是先我而醒的,一隻手拿著酒瓶,另一隻手拿著一塊餅幹,大約已把我當作一個奇怪的動物似的注視我好久了。
“鮑爾陀快到了嗎?”我問。
“一小時之後就到了。您昨夜睡得好嗎?”
“多謝,在火車中睡覺是再舒適也沒有了。它搖著你,搖著你,使人們好像在搖籃中似的。”說著我便向車窗口望出去。
風景已改變了。現在已不是起伏的山巒,廣闊的牧場,蒼翠的樹林了,在我眼前展開著的是一望無際的葡萄已經成熟了,我仿佛看見了暗綠色的葡萄葉,攀在支柱上的藤蔓,和發著寶石的光彩的葡萄。
“你瞧見這些葡萄田嗎?”那胖先生說,接著,也不管我聽與不聽,他又像昨天談狗經似的對我談起酒經來了。“你要曉得,我們鮑爾陀是法國著名產葡萄酒的地方,說起‘鮑爾陀酒’,世界上是沒有一處人不知道的。這是我們法國的命脈——也是我的命脈。這也有兩個意義:第一,正如你所見到的一樣,我是一天也不能離開葡萄酒的。”他喝了一口酒,放下了瓶子接下去說,“第二呢,我是做酒生意的,我在鮑爾陀開著一個小小的酒莊。葡萄酒雙倍地維持著我的生活,所以也難怪我對於酒發著頌詞了。喝啤酒的人會有一個混濁而陰險的頭腦,像德國人一樣;喝燒酒(Liqueur)的人會變成一種中酒精毒的瘋狂的人;而喝了葡萄酒的人卻永遠是爽直的、喜樂的、滿足的,最大的毛病是多說話而已,但多說話並不是一件缺德的事。……”
“鮑爾陀葡萄酒的種類很多吧?”我趁空羼進去問了一句。
“這真是說也說不清呢。一般說來,是紅酒白酒,在稍為在行一點的人卻以葡萄的產地來分,如‘美道克’(Médoc),‘海岸’(CΦbes),‘沙灘’(Graves),‘沙田’(Palus),‘梭代爾納’(Sauternes)等等。這是大致的分法,但每一種也因酒的質品和製造者的不同而分了許多種類,‘美道克’葡萄酒有‘拉斐特堡’(chateau—L a t i t e),‘拉都堡’(Ch a t e a u—L a t o u r),‘萊奧維爾”(Léo v i l l e)等類;‘海岸’有‘聖愛米略奈’(s t.
Emilionais),‘李布爾奈’(Libournais),‘弗龍沙代’(Fronsadais)等類;‘沙田’葡萄酒和‘沙灘’酒品質比較差一點,但也不乏名酒;享受到世界名譽的是‘梭代爾納’的白酒,那裏的產酒區如鮑麥(Bommes),巴爾沙克(Barsac),泊萊涅克(Preignac),法爾塔(Fargues)等,都出好酒,特別以‘伊甘堡’(Chateau-Yquern)為最著名。因為他們對於葡萄酒的品質十分注意,就是采葡萄製酒的時候,至少也分三次采,每次都隻采成熟了的葡萄……而且每一個製造者都有著他們世襲的秘法,就是我們也無從知曉。總之,”在說了這一番關於鮑爾陀酒的類別之後,他下著這樣的結論:“如果你到了鮑爾陀之後,我第一要奉勸的便是請你去嚐一嚐鮑爾陀的好酒,這才可以說不枉到過鮑.
爾陀。……”
“對不起,”一半也是害怕他再滔滔不絕地說下去,我站起身來說,“我得去洗一個臉呢,我們回頭談吧。”
回到車廂中的時候,火車離鮑爾陀已隻有十幾分鍾的路程了。胖先生在車廂外的走廊上笑眯眯地望著車窗外的葡萄田,好像在那些累累的葡萄上看到了他自己的滿溢的生命一樣。我也不去打攪他,整理好行囊,便依著車窗閑望了。
這時在我的心頭起伏著的是一種莫明其妙的不安。這種不安是讀了高諦艾的《西班牙旅行記》而引起的,對到鮑爾陀站時,高諦艾這樣寫著他的印象:
下車來的時候,你就受到一大群的伕的攻擊,他們分配著你的行李,合起二十個人來扛一雙靴子:這還一點也不算稀奇;最奇怪的是那些由客棧老板埋伏著截攔旅客的勞什子。這一批混蛋逼著嗓子闖得天翻地覆地傾瀉出一大串頌詞和咒罵來:一個人抓住你的胳膊,另一個人攀住你的腿,這個人拉住你的衣服的後襟,那個人拉住你的大氅的鈕子:“先生,到囊特旅館裏去吧,那裏好極啦!”——“先生不要到那裏去,那是一個臭蟲的旅館,臭蟲旅館這才是它的真正的店號。”那對敵的客店的代表急忙這樣說。——“羅昂旅館!”“法蘭西旅館!”那一大群人跟在你後麵嚷著。——“先生,他們是永遠也不洗他們的砂鍋的;他們用臭豬油燒菜;他們的房間裏漏得像下雨;你會被他們剝削、搶盜、謀殺。”每一個人都設法使你討厭那些他們對敵的客棧,而這一大批跟班隻在你斷然踏進了一家旅館的時候才離開你。那時他們自己之間便口角起來,相互拔出皮榔頭來,你罵我強盜,我罵你賊,以及其他類似的咒罵,接著他們又急急忙忙地追另一個獵物。
到了鮑爾陀的聖約翰站,匆匆地和胖先生告了別之後,我便是在這樣的心境中下了火車。我下了火車:沒有腳夫來搶拿我的小皮箱;我走出了車站:沒有旅館接客來拽我的衣裾。這才使我安心下來,心裏想著現在的鮑爾陀的確比一八四〇年的鮑爾陀文明得多了。
我不想立刻找一個旅館,所以我便提著輕便的小提囊安步當車順著大路踱過去。這正是上市的時候,買菜的人挾著大籃子在我麵前經過,熙熙攘攘,使我連遊目騁懷之心也被打散了。一直走過了鬧市之後,我的心才漸漸地寬舒起來。高諦艾說:“在鮑爾陀,西班牙的影響便開始顯著起來了。差不多全部的市招都是用兩種文字寫的;在書店裏,西班牙文的書至少和法文書一樣多。許多人都說著吉訶德爺和古士芝·達爾法拉契的方言……”我開始注意市招:全都是法文的,我望了一望一家書店的櫥窗:一本西班牙文的書也沒有,我傾聽著過路人的談話:都是道地的法語,隻是有點重濁的本地口音而已。這次,我又太相信高諦艾了。
這樣地,我不知不覺走到了鮑爾陀最熱鬧的克格芝梭大街上。咖啡店也開門了,把藤椅一張張地搬到簷前去。我走進一家咖啡店去,遵照同車胖先生的話叫了一杯白葡萄酒,又叫了一杯咖啡,一客夾肉麵包。
也許是車中沒有睡好,也許是閑走累了,也許是葡萄酒發生了作用,一片懶惰的波浪軟軟地飄蕩著我,使我感到有睡意了。我想:晚間十二點要動身,而我在鮑爾陀又隻打算走馬看花地玩一下,那麼我何不找一個旅館去睡幾小時,就是玩起來的時候也可以精神抖擻一點。
羅蘭路。勃拉丹旅館。在吩咐侍者在正午以前喚醒我之後,我便很快地睡著了。
侍者在十一點半喚醒了我,在洗盥既畢出門去的時候,天已在微微地下雨了。我冒著微雨到聖昂德萊大伽藍巡禮去,這是英國人所建築的,還是中世紀的遺物,藏著喬爾丹(Jordans)和維洛奈思(Véronèse)等名畫家的畫。從這裏出來後,我到喜劇院廣場的鮑爾陀咖啡飯店去豐盛地進了午餐。在把肚子裏裝滿了鮑爾陀的名酒和佳肴之後,正打算繼續去覽勝的時候,雨卻傾盆似的瀉下來。一片南方的雨,急驟而短促。我不得不喝著咖啡等了半小時。
出了飯館之後,在一整個下午之中我總計走馬看花地玩了這許多地方:聖母祠、甘龔斯廣場、聖米式爾寺、公園、博物館。關於這些,我並不想多說什麼,《藍皮指南》以及《倍德凱爾》等導遊書的作者,已經有更詳細的記載了。
使我引為憾事的是沒有到聖米式爾寺的地窖裏去看一看。
那裏保藏著一些成為木乃伊的屍體,據高諦艾說:“那就是詩人們和畫家們的想象,也從來沒有產生過比這更可怕的噩夢過。”但博物館中幾幅呂班思(Bubens)、房第克(Van Dyck)、鮑諦契裏(Botticelli)的畫,黃昏中在清靜的公園中的散步,也就補償了這遺憾了。
依舊豐盛地進了晚餐之後,我在大街上信步閑走了兩點多鍾,然後坐到咖啡館中去,聽聽音樂,讀讀報紙,看看人。這時,我第一次證明了高諦艾沒有對我說謊。他說:“使這個城有生氣的,是那些娼妓和下流社會的婦人,她們都的確是很漂亮:差不多都生著筆直的鼻子,沒有顴骨的頰兒,大大的黑眼睛,愛嬌而蒼白的鵝蛋形臉兒。”
這樣挨到了十一點光景,我回到旅館裏去算了賬,便到聖約瀚站去乘那在十二點半出發到西班牙邊境去的夜車。
在一個邊境的站上
——西班牙旅行記之三
夜間十二點半從鮑爾陀開出的急行列車,在侵晨六點鍾到了法蘭西和西班牙的邊境伊隆。在朦朧的意識中,我感到急驟的速率寬弛下來,終於靜止了。有人在用法西兩國語言報告著:“伊隆,大家下車!”
睜開睡眼向車窗外一看,呈在我眼前的隻是一個像法國一切小車站一樣的小車站而已。冷清清的月台,兩三個似乎還未睡醒的搬運夫,幾個態度很舒閑地下車去的旅客。我真不相信我已到了西班牙的邊境了,但是一個聲音卻在更響亮地叫過來:——“伊隆,大家下車!”
匆匆下了車,我第一個感到的就是有點寒冷。是侵曉的冷氣呢,是新秋的薄寒呢,還是從比雷奈山間夾著霧吹過來的山風?我翻起了大氅的領,提著行囊就往出口走。
走出這小門就是一間大敞間,裏麵設著一圈行李檢查台和幾道低木柵,此外就沒有什麼別的東西。這是法蘭西和西班牙的交界點,走過了這個敞間,那便是西班牙了。我把行李照別的旅客一樣地放在行李檢查台上,便有一個檢查員來翻看了一陣,問我有什麼報稅的東西,接著在我的提箱上用粉筆畫了一個字,便打發我走了。再走上去是護照查驗處。那是一個像車站賣票處一樣的小窗洞。電燈下麵坐著一個留著胡子的中年人。單看他的炯炯有光的眼睛和他手頭的那本厚厚的大冊子,你就會感到不安了。我把護照遞給了他。他翻開來看了看裏昂西班牙領事的簽字,把護照上的照片看了一下,向我好奇地看了一眼,問我一聲到西班牙的目的,把我的姓名錄到那本大冊子中去,在護照上捺了印;接著,和我最初的印象相反地,他露出微笑來,把護照交還了我,依然微笑著對我說:“西班牙是一個可愛的地方,到了那裏你會不想回去呢。”
真的,西班牙是一個可愛的地方,連這個護照查驗員也有他的固有的可愛的風味。
這樣地,經過了一重木柵,我踏上了西班牙的土地。
過了這一重木柵,便好像一切都改變了:招紙,揭示牌都用西班牙文寫著,那是不用說的,就是剛才在行李檢查處和搬運夫用沉濁的法國南部語音開著玩笑的工人型的男子,這時也用清朗的加斯諦略語和一個老婦人交談起來。天氣是顯然地起了變化,暗沉沉的天空已澄碧起來,而在雲裏透出來的太陽,也驅散了剛才的薄寒,而帶來了溫煦。然而最明顯的改變卻是在時間上。在下火車的時候,我曾經向站上的時鍾望過一眼:六點零一分。檢查行李、驗護照等事,大概要花去我半小時,那麼現在至少是要六點半了吧。並不如此。在西班牙的伊隆站的時鍾上,時針明明地標記著五點半,事實是西班牙的時間和法蘭西的時間因為經緯度的不同而相差一小時,而當時在我的印象中,卻覺得西班牙是永遠比法蘭西年輕一點。
因為是五點半,所以除了搬運夫和灑掃工役已開始活動外,車站上還是冷清清的。賣票處,行李房,兌換處,書報攤,煙店等等都沒有開,旅客也疏朗朗地沒有幾個。這時,除了枯坐在月台的長椅上或在站上往來躞蹀以外,你是沒有辦法消磨時間的。到蒲爾哥斯的快車要在八點二十分才開。到伊隆鎮上去走一圈呢,帶著行李究竟不大方便,而且說不定要走多少路,再說,這樣大清早就跑到鎮上也是沒有什麼多大意思的。因此,把行囊散在長椅上,我便在這個邊境的車站上踱起來了。
如果你以為這個國境的城市是一個險要的地方,扼守著重兵、活動著國際間諜,壓著國家的、軍事的大秘密,那麼你就錯誤了。這隻是一個消失在比雷奈山邊的西班牙的小鎮而已。
提著筐子,筐子裏盛著雞鴨,或是肩著箱籠,三三兩兩地來趁第一班火車的,是頭上裹著包頭布的山村的老婦人,麵色黝黑的農民,白了頭發的老匠人,像是學徒的孩子。整個西班牙小鎮的靈魂都可以在這些小小的人物身上找到。而這個小小的車站,它也何嚐不是十足西班牙的呢?灰色的磚石,黯黑的木柱子,已經有點腐蝕了的洋鉛遮簷,貼在牆上在風中飄著的斑剝的招紙,停在車站盡頭處的破舊的貨車:這一切都向你說著西班牙的式微、安命、堅忍。西德(Cid)的西班牙,侗黃(Don Juan)的西班牙,吉訶德(Quixote)的西班牙,大仲馬或美裏梅心目中的西班牙,現在都已過去了,或者竟可以說本來就沒有存在過。
的確,西班牙的存在是多方麵的,第一是一切旅行指南和遊記中的西班牙,那就是說曆史上的和藝術上的西班牙。這個西班牙濃厚地渲染著釉彩,充滿了典型人物。在音樂上,繪圖上,舞蹈上,文學上,西班牙都在這個麵目之下出現於全世界,而做著它的正式代表。一般人對於西班牙的觀念,也是由這個代表者而引起的。當人們提起了西班牙的時候,你立刻會想到蒲爾哥斯的大伽藍,格臘拿達的大食故宮,鬥牛,當歌舞(Tango),侗黃式的浪子,吉訶德式的夢想者,塞賴絲諦拿(La Celestian)式的老虔婆,珈爾曼式的吉泊西女子,扇子、披肩巾、罩在高冠上的遮麵紗等等,而勉強西班牙人做了你的想象的受難者;而當你到了西班牙而見不到那些開著悠久的歲月的繡花的陳跡,傳說中的人物,以及你心目中的西班牙固有產物的時候,你會感到失望而作“去年白雪今安在”之喟歎。
然而你要知道這是最表麵的西班牙,它的實際的存在是已經在一片迷茫的煙霧之中,而行將隻在書史和藝術作品中賡續它的生命了。西班牙的第二個存在是更卑微一點,更穆靜一點。那便是風景的西班牙。的確,在整個歐羅巴洲之中,西班牙是風景最勝最多變化的國家。恬靜而籠著霧和陰影的伐斯各尼亞,典雅而充溢著光輝的加斯諦位,雄警而壯闊的昂達魯西亞,煦和而明朗的伐朗西亞,會使人“感到心被竊獲了”的清澄的喀達魯涅。在西班牙,我們幾乎可以看到歐洲每一個國家的典型。或則草木蔥蘢,山川明媚;或則大山屴,峭壁幽深;或則古堡荒寒,團焦幽獨;或則千圜澄碧,百裏花香,……這都是能使你目不暇接,而至於留連忘返的。這是更有實際的生命,具有易解性(除非是村夫俗子)而容易取好於人的西班牙,因為它開拓了你對於自然之美的愛好之心,而使你衷心地生出一種舒徐的、悠長的、寥寂的默想來,然而最真實的,最深沉的,因而最難以受人了解的卻是西班牙的第三個存在。這個存在是西班牙的底奧,它蘊藏著整個西班牙,用一種靜默的語言向你說著整個西班牙,代表著它的每日生活,靜默至於好像絕滅,可是如果你能夠留意觀察,用你的小心去理解,那麼你就可以把握住這個卑微而靜默的存在,特別是在那些小城中。這是一個式微的、悲劇的、現實的存在,沒有光榮、沒有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