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你在清晨或是午後走進任何一個小城去吧。你在狹窄的小路上,在深深的平靜中徘徊著。陽光從靜靜的閉著門的陽台上墜下來,落著一個砌著碎石的小方場。什麼也不來攪擾這寂靜;街坊上的叫賣聲在遠處寂滅了;寺院的鍾聲已消沉下去了。你穿過小方場,經過一個作坊,一切任何作坊,鐵匠的、木匠的或羊毛匠的。你佇立一會兒,看著他們帶著那一種的熱心,堅忍和愛操作著,你來到一所大屋子前麵:關開著的門已朽腐了,門環上滿是鐵鏽,塗著石灰的白牆已經斑剝或生滿黑黴了,從門間,你望見了被野草和草苔所侵占了的院子。你當然不推門進去,但是在這牆後麵,在這門裏麵,你會感到有苦痛、沉哀或不遂的願望靜靜地躺著。你再走上去,街路上依然是沉靜的,一個噴泉淙淙地響著,三兩隻鴿子振羽作聲。一個老婦扶著一個女孩佝僂著走過。寺院的鍾遲遲地響起來了,又遲遲地消歇了。……這就是最深沉的西班牙,它過著一個寒傖、靜默、堅忍而安命的生活,但是它卻具有怎樣的使人充塞了深深的愛的魅力啊。而這個小小的車站呢,它可不是也將這奧秘的西班牙呈顯給我們看了嗎?

當我在車站上來往躞蹀著的時候,我心中這樣地思想著。

在不知不覺之中,車站中已漸漸地有生氣起來了。賣票處、煙攤、報攤,都已陸續地開了門,從鎮上來的旅客們,也開始用他們的嘈雜的語音充滿了這個小小的車站了。

我從我的沉思中走了出來,去換了些西班牙錢,到賣票處去買了裏程車票,出來買了一份昨天的《太陽報》(El Sol)、一包煙,然後回到安放著我的手提箱的長椅上去。

長椅上已有人坐著了,一個老婦和幾個孩子。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一共是四個孩子。而且最大的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已經在開始一張一張地撕去那貼在我提箱上的各地旅館的貼紙了。我移開箱子坐了下來。這時候,有兩個在我看來很別致的人物出現了。

那是郵差、軍人和京戲上所見的文官這三種人物的混合體。他們穿著綠色的製服,佩著劍,頭麵上卻戴著像烏紗帽一般的黑色漆布做的帽子。這製服的色彩和灰暗而籠罩著陰陰的尼斯各尼亞的土地以及這個寒傖的小車站顯著一種異樣的不調和,那是不用說的;而就是在一身之上,這製服、佩劍和帽子之間,也表現著絕端的不一致。“這是西班牙固有的駁雜的一部分吧。”我這樣想。

七點鍾了。開到了一列火車,然而這是到桑當德爾(Santander)去的。火車開了,車站一時又清冷起來。要等到八點二十分呢。

我靜穆地望著鐵軌,目光隨著那在初陽之下閃著光的兩條鐵路的線伸展過去,一直到了迷茫的天際;在那裏,我的神思便飄舉起來了。

西班牙的鐵路

——西班牙旅行記之四

田野的青色小徑上

鐵的生客就要經過,

一隻鐵腕行將收盡

晨曦所播下的禾黍。

這是俄羅斯現代大詩人葉賽寧的詩句。當看見了俄羅斯的恬靜的鄉村一天天地被鐵路所侵略,並被這個“鐵的生客”所帶來的近代文明所摧毀的時候,這位憧憬著古舊的,青色的俄羅斯,歌詠著貓、雞、馬、牛,以及整個夢境一般美麗的自然界的,俄羅斯的“最後的田園詩人”,便不禁發出這絕望的哀歌來,而終於和他的古舊的俄羅斯同歸於盡。

和那吹著冰雪的風,飄著憂鬱的雲的俄羅斯比起來,西班牙的土地是更饒於詩情一點。在那裏,一切都邀人人夢,催人懷古:一溪一石、一樹一花,山頭碉堡,風際牛羊……當你靜靜地觀察著的時候,你的神思便會飛越到一個更迢遙更幽古的地方去,而感到自己走到了一種恍惚一般的狀態之中去,走到了那些古詩人的詩境中去。

這種恍惚,這種清麗的或雄偉的詩境,是和近代文明絕緣的。讓魏特曼或凡爾哈侖去歌頌機械和近代生活吧,我們呢,我們寧可讓自己沉浸在往昔的夢裏。你要看一看在“鐵的生客”未來到以前的西班牙嗎?在《大食故宮餘載》(一八三二)中,華盛頓·歐文這樣地記著他從塞維拉到格臘拿達途中的風景的一個片斷:

……見舊堡,遂徘徊於堡中久之。……堡踞小山,山趺瓜低拉河縈繞如帶,河身非廣,澌澌作聲,繞堡而逝。山花覆水,紅鮮欲滴。綠陰中間出石榴佛手之樹,夜鶯嚶鳴其間,柔婉動聽。去堡不遠,有小橋跨河而渡;激流觸石,直犯水礁。

礁房環以黃石,那當日堡人用以屑麵者。漁膝巨網,曬堵黃石之墉;小舟橫陳,即隱綠陰之下。村婦衣紅衣過橋,倒影入水作絳色,渡過綠漪而沒。等流連景光,恨不能畫……(據林紓譯文)

這是幽蒨的風光,使人流連忘返的;而在喬治·鮑羅的《聖經在西班牙》(一八四三)中,我們又可以看到加斯諦爾平原的雄警壯闊的姿態:

這天酷熱異常,於是我們便緩緩地在舊加斯諦爾的平原上取道前進。說起西班牙,曠闊和宏壯是總要聯想起的:它的山嶽是雄偉的,而它的平原也雄偉不少遜;它舒展出去,坱圠無垠,但卻也並不坦坦蕩蕩,滿目荒蕪,像俄羅斯的草原那樣。崎嶇撓埆的土地觸目皆是:這裏是寒泉所衝瀉成的深澗和幽壑;那裏是一個嶙峋而荒蠻的培,而在它的頂上,顯出了一個寂寥的孤村。歡欣快樂的成分很少,而憂鬱的成分卻很多。我們偶然可以看見有幾個孤獨的農夫,在田野間操作——那是沒有分界的田野,不知橡樹、榆樹或槐樹為何物;隻有悒鬱而悲涼的鬆樹,在那裏炫耀著它的金字塔一般的形式,而綠草也是找不到的。這些地域中的旅人是誰呢?大部分是驢夫,以及他們的一長列一長列係著單調地響著的鈴子的驢子。……

在這樣的背景上,你想吧,近代文明會呈顯著怎樣的醜陋和不調和,而“鐵的生客”的出現,又會怎樣地破壞了那古舊的山川天地之間相互的默契和熟稔,怎樣地破壞了人和自然界之間的融和的氛圍氣!那愛著古舊的西班牙,帶著一種深深的悵惘數說著它的一切往昔的事物的阿索林,在他的那本百讀不厭的小書《加斯諦拉》中,把西班牙的曆史縮成了三幅動人的畫圖——十六世紀的、十九世紀的和現代的——現在,我們展開這最後一幅畫圖來吧:

……那邊,在地平線的盡頭,那些映現在澄澈的天宇上的山岡,好像已經被一把刀所砍斷了。一道深深的挺直的罅隙穿過了它們;從這罅隙間,在地上,兩條又長又光亮的平行的鐵條穿了出來,節節地越過了整個原野。立刻,在那些山岡的斷處,顯現出了一個小黑點:它動著,急驟地前進,一邊在天上遺留下一長條的煙。它已來到平原上了。現在,我們看見一個奇特的鐵車和它的噴出一道濃煙來的煙突,而在它的後麵,我們看見了一列開著小窗的黑色的箱子,從那些小窗間,我們可以辨出許多男子的和婦女的臉兒來,每天早晨,這個鐵車和它的那些黑色的箱子在遠方現出來;它散播著一道道的煙,發著尖銳的嘯聲,急驟得使人目眩地奔跑著而進城市的一個近郊去……鐵路是在哪一種姿態之下在那古舊的西班牙出現,我們已可以在這幅畫圖中清楚地看到了。

的確,看見機關車的濃煙染黑了他們的光輝的和朦朦的風景,喧囂的車聲打破了他們的恬靜,單調的鐵軌毀壞了他們的山川的柔和或剛強的線條,西班牙人是懷著深深的遺憾的。西班牙的一切,從崚嶒的比雷奈山起一直到那伽爾陀思(Galedós)所謂“逐出外國的侵犯”的那種發著辛烈的臭味的煎油為止,都是抵抗著那現代文明的闖入的。所以,那“鐵的生客”的出現,比在歐美各國都要遲一點,西班牙最早的幾條鐵路,從巴塞洛拿(Barcelona)到馬達羅(Mataró)那條是在一八四八年建立的,從瑪德裏到阿朗胡愛斯(Aranjuez)的那條更遲四年,是在一八五一年才築成。而在建築鐵路之前,又是經過多少的困難和周折啊。

在一八三〇年,西班牙人已知道什麼是鐵路了。馬爾賽裏諾·加萊羅(Marcelino Calero)在一八三〇年出版了他的那本在英國印刷的,建築一個從邊境的海雷斯到聖瑪麗港的鐵路的計劃書。在這本計劃書後麵,還附著一張地圖和一幅插繪,是出自“拉蒙·賽沙·德·龔諦手筆”的。插繪上畫著一列火車,噴著黑煙,馳行在海濱,而在海上,卻航行著一隻有著又高又細的煙筒的汽船。這插繪是有點幼稚的,然而它卻至少帶了一些火車的概念來給當時的西班牙人。加萊羅的這個計劃沒有實現,那是當然的事,然而在那些喜歡新的事物的人們間,火車便常被提到了。

七年之後,在一八三七年,李崖爾莫·羅佩(Guillermo Lobe)作了一次旅行,從古巴到美國,從美國又到歐洲。而在一八三九年,他在紐約出版了他的那部《在美國、法國和英國的旅行中給我的孩子們的書翰》。羅佩曾在美國和歐洲研究鐵路,而在他的信上,鐵路是常常講到的。他希望西班牙全國都布滿了鐵路,然而他的願望也沒有很快地實現。以後,文人學士的關於鐵路的記載漸漸地多起來了。在一八四一年美索奈羅·洛馬諾思(Mesonero Romanos)發表了他的《法比旅行回憶記》;次年,莫代恩多·拉福安德(Modesto Lauyente)發表了他的《修士海龍第奧的旅行記》第二卷。這兩部遊記中對於鐵路都有詳細的敘述,而尤以後者為更精密而有係統。這兩位遊記的作者都一致地公認火車旅行的詩意(這是我們所難以領略的)。美索奈羅在他的記遊文中描寫著鐵路的詩意的各方麵,在白晝的或在黑夜的。而拉福安德也沉醉於車行中所見的光景。他寫著,“這是一幅絕世的驚人的畫圖;而在暗黑的深夜中看起來,那便千倍地格外有趣味,格外有詩意。”

然而,就在這一八四二年的三月十四日,當元老院開會議論開築一條從邦泊洛拿經巴斯當穀通到法蘭西去的普通官路的時候,那元老議員卻說:“我的意見是,我們永遠無論如何也不應該弄平了比雷奈山;反之,我們應該在原來的比雷奈山上,再加上一重比雷奈山。”多少的西班牙人會同意於這個意見啊!

在一八四四年,西班牙著名的數學家瑪裏阿諾·伐烈何(Mriano Vallejo)出版了一本題名為《鐵路的新建築》的書。

這位數學家是一位折中主義者。他願望旅行運輸的便利,但他也好像不大願意機關車的黑煙汙了西班牙的青天,不大願意它的尖銳的汽笛聲衝破了西班牙的原野的平靜。我們的這位伐烈何主張仍舊用牲口去牽車子,隻不過那車子是在鐵軌上滑行著罷了。可是,這個計劃也還是沒有被采用。

從一八四五年起,西班牙築鐵路的計劃漸次地具體化了。

報紙上繼續地論著鐵路的利益,資本家踴躍地想投資,而一批一批的鐵路專家技師,又被從國外聘請來。一八四五年五月三十日,瑪德裏的《傳聲報》記載著阿維拉、萊洪、瑪德裏鐵路企業公司的主持者之一華爾麥思萊(sir J.Walmsley)抵京進行開築鐵路的消息;六月二十二日,瑪德裏的《日報》上載著五位英國技師經過伐拉道裏茲,測量從比爾鮑到瑪德裏的鐵路路線的消息;七月三日,《傳聲報》又公布了築造法蘭西西班牙鐵路的計劃,並說一個英國工程師的委員會,也已製成了路線的草案並把關於築路的一切都籌劃好了;而在九月十八日的《日報》上,我們又可以看到工程師勃魯麥爾(Brumel)和西班牙北方皇家鐵路公司的一行技師的到來。以後,這一類的消息還是不絕如縷,然而這些計劃的實現卻還需要許多歲月,還要經過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一八四八年巴塞洛拿和馬達羅之間的鐵路,一八五一年瑪德裏和阿朗胡愛斯之間的鐵路,隻能算是一種好奇心的滿足而已。

從這些看來,我們可以見到這“鐵的生客”在西班牙是遇到了多麼冷漠的款待,多麼頑強的抵抗。那些生野的西班牙人寧可讓自己深閉在他們的家園裏(真的,西班牙是一個大園林),親切地、沉默地看著那些熟稔的花開出來又凋謝,看著那些祖先所撫摩過的遺物漸漸地塗上了歲月的色澤;而對於一切不速之客,他們都懷著一種隱隱的憎恨。

現在,在我麵前的這條從法蘭西西班牙的邊境到瑪德裏去的鐵路,是什麼時候完成的呢?這個文獻我一時找不到。我所知道的是,一直到一八六〇年為止,這條路線還沒有完工。

一八五九年,阿爾都羅·馬爾高阿爾都(Arturo Marcoartú)在他替《一八六〇閏年“伊倍裏亞”政治文藝年鑒》所寫的那篇關於鐵路的文章中,這樣地告訴我們:在一八五九年終,北方鐵路公司已有六五〇基羅米突的鐵路正在築造中;沒有動工的尚有七十三基羅米突。

在我前麵,兩條平行的鐵軌在清晨的太陽下閃著光,一直延伸出去,然後在天涯消隱了。現在,西班牙已不再拒絕這“鐵的生客”了。它翻過了西班牙的重重的山巒,度過了它的廣闊的平原,跨過它的潺湲的溪澗,湛湛的江河,披拂著它的曉霧暮靄,掠過它的鬆樹的針、白楊的葉、橙樹的花,噴著濃厚的黑煙,發著刺耳的汽笛聲,隆隆的車輪聲,每日地,在整個西班牙驟急地馳騁著了。沉在夢想中的西班牙人,你們感到有點輕微的悵惘嗎,你們感到有點輕微的惋惜嗎?

而我,一個東方古國的夢想者,我就要跟著這“鐵的生客”,懷著進香者一般虔誠的心,到這夢想的國土中來巡禮了。生野的西班牙人,生野的西班牙土地,不要對我有什麼顧慮吧。我隻不過謙卑地,小心地,靜默地分一點你們的太陽,你們的夢,你們的悵惘和你們的惋惜而已。

巴巴羅特的屋子

——記都德的一個故居

你也曾讀過那輕鬆、流暢、愉快而微微帶著一點煩憂的《磨坊文劄》,或是那有時悲壯沉抑、有時慷慨激昂的《月曜故事》,或是那充滿了人情味和輕微的冷嘲的《小物件》嗎?a這些迷人的書的作者阿爾封思·都德的名字,想來總是深深地印在你的腦中吧。我不知道讀者是否還記得都德在《小物件》中記敘他兒時在裏昂的生活的那幾頁;在我個人呢,因為也會在這“霧的城市”中挨過一些無聊的歲月,所以對於這幾頁印象頗深。

都德的家鄉本來是在法國南方的尼麥,因為他父親經商失敗,才舉家遷到裏昂去。他們之所以選了裏昂,無疑因為它是法國第二大名城,對於重興家業很有希望吧。所以,在1849年,那裏昂是以多霧出名的,一年四季晴朗的日子少陰霾的日子多,尤是入冬以後,差不多就終日在黑沉沉的冷霧裏度生活,一開窗霧就往屋子裏撲,一出門霧就朝鼻子裏鑽,使人好像要窒息似的。在《小物件》中,我們可以看到都德這樣說:“我記得那罩著一層煙煤的天,從兩條河上升起來的一片永恒的霧。天並不下雨,它下著霧,而在一種軟軟的氛圍氣中,牆壁淌著眼淚,地下出著水,樓梯的扶手摸上去發黏。居民的神色,態度,語言,都感覺到空氣潮濕的意味。”

a《磨坊文劄》有成紹宗先生全譯本;《月曜故事》未有全譯,胡適先生曾從此集譯過《最後一課》《柏林之圍》等名篇;《小物件》有李劼人先生譯本(鄙意《小物件》不如譯為《小東西》更好)。此外王實味先生譯有《薩芙》,李劼人先生譯有《憾哈士孔的狒狒》,羅玉君先生譯有《婀麗女郎》,都是都德的名著。都德的文章輕鬆流暢,讀之如聞其聲,如見其人,而我國各譯本均不得保持這種長處,頗為憾事。——作者原注父親萬桑·都德,便帶著一家老小——那就是說:他的妻子,他的三個兒子,他的小女兒安娜,和那就是沒有工錢也願意跟著老東家的忠心的女仆——從尼麥搭船溯賽納河來到了裏昂。這段現在火車隻消三四小時的路,他們竟走了三天。在《小物件》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們到達裏昂時的情景:“在第三天傍晚,我以為我們要淋一陣雨了。天突然陰暗了起來:一片沉霧在河上飄舞著。在船頭上,已點起了一盞大燈,真的,看到了這些兆頭,我著急起來了……在這個時候,有人在我旁邊說:‘裏昂到了!’同時,那口大鍾敲了起來。這就是裏昂。”

一到了這個霧城之後,都德一家就住到拉封路去。那是一條狹窄的小路。離賽納河不遠,就在市政廳西麵。我曾經問過好幾位裏昂人,可是沒有一個人能確切地回答我,誰知竟在這樣一條陰暗的陋巷中,而且還是我自己瞎撞到的。那是一排很俗氣的屋子。因為街道狹的緣故,裏麵暗黑是不用說了。路是石塊鋪砌的,高低不平,加之裏昂的那種天氣,晴天也像雨天,一步一滑,走起來異常吃力。等找到了那所房子的門口,滿以為會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卻仍然是那股俗氣:一扇死板板的門,虛掩著,窗上加了鐵柵,黝黑的牆壁淌著淚水,像都德所說的一樣,伸出手去摸門,居然是發黏的。

這就是都德的一個故居!而他們竟在這裏住了三年。

這就是《小物件》中所說的:“巴巴羅特”的屋子。所謂“巴巴羅特”者,類似我們習見的蟑螂而較小。在《小物件》中,都德對於這個字下了這樣的一個注釋“在我們南方,有一種黑色的昆蟲,我們給了他這個名稱,國家學院名之為蜚蠊,即北方人所謂加發爾”。

這種小生物和我們的蟑螂有一樣的習慣,通常出沒於廚房之中,我們且看都德怎樣說吧:

……當那女仆阿奴安頓到她的廚房裏去的時候,一跨進門就發了一聲急喊:巴巴羅特!巴巴羅特!我們趕過去。怎樣的一種光景啊!廚房裏爬滿了那些壞蟲子。碗櫥上,牆上,抽屜裏,壁爐架上,食櫥上,什麼地方都有!我們不存心地踏死它們。噗!阿奴已經弄死了許多隻了,可是她越是弄死它們,它們越是來。它們從洗碟盆的洞裏來。我們把洞塞住了,可是第二天早上,它們又從別一個地方來了。……結果他們隻得買了一隻貓來,於是每晚這廚房中都有一番“駭人的屠殺了”。

都德並沒有說這些“巴巴羅特”到底給殲滅了沒有。可是這“巴巴羅特的屋子”的名稱,在文學上已是不朽的了。

在這巴巴羅特的屋子裏,都德一家六口,再加上一個女仆,從1849年一直住到1851年。在裏昂1851年的戶口調查表上,我們看到都德的家況:

維桑·都德,業布匹印花,四十三歲;阿代琳·雷諾,都德妻,四十四歲;曷奈思特·都德,學生,十四歲;阿爾封思·都德,學生,十一歲;安娜·都德,幼女,三歲;昂利·都德,學生,十九歲。

昂利是立意做教士的,他不久就到阿裏克斯的神學校讀書去了。他是早年就夭折了的。在《小物件》中,你們大概總還記得寫這神學校生徒之死的那動人的一章吧:“他死了,替他禱告吧。”

那個那麼怕“巴巴羅特”的女仆阿奴,實在叫阿奈忒。

在那張戶口調查表上,除了都德家屬以外,這樣記著:阿奈忒·特蘭蓋,女仆,三十三歲。

維桑·都德便在裏昂又重理起他舊業來,可是生活卻艱苦得很,不得不節衣縮食,用盡方法減省。阿爾封思被送到聖別爾代戴羅的唱歌學堂去,曷奈思特在裏昂中學讀書,而不久阿爾封思也轉入了這個學校。後來阿爾封思得到了獎學金,讀到畢業,而那做哥哥的曷奈思特,卻不得不因家境關係,輟學去幫助父親掙那一份家用。關於這些,《小物件》自然沒有,可是在曷奈思特·都德的那本回憶記:《我的弟弟和我》中,卻有很詳細的記載。

1934年3月的一個傍晚,我來到了那消磨了那《磨坊文劄》的作者一部分的童年的所謂“巴巴羅特”的屋子前麵。門是虛掩著。我輕輕地叩了兩下,沒有人答應,我退後一步,抬起頭來,向靠街的樓窗望上去:窗閉著,我看見白色和淡青色的靜靜的窗簾。而在大門上麵和二層樓的窗下,我又看見了一塊石頭的牌子,它告訴我這位那麼優秀的作家曾經在這兒住過,像我所知道的一樣。我又走上去叩門,這一次是重一點了,但是還沒有人答應。我佇立著,等待什麼人出來。

我聽到裏麵有輕微的腳步聲慢慢地近來,虛掩著的門開了一半。從那裏,探出了一個老婦人的皺癟的臉兒來。她先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

“先生,你找誰?”她然後這樣問。

我告訴她說,我並不找什麼人,卻是想來參觀一下一位小說家的舊居。那位小說家就是阿爾封思·都德,在八十多年前,曾在這裏的四層樓上住過。

“什麼,你來看一位八十多年前住在這裏的人!”她懷疑地望著我。

“我的意思是說,”我連忙解釋,“我想看看這位小說家住過的地方。譬如你老人家從前住在一個什麼城裏,現在經過這個城,去看看你從前住過的地方。我呢,我讀過這位小說家的書,知道他在這裏住過,順便來看看,就是這個意思。”

“你說哪一位小說家?”

“阿爾封思·都德,寫《磨坊文劄》的那一位。”我說。

“不知道。你說他從前住在四樓?”

“正是,我可以去看看嗎?”

“這可辦不到,先生,”她斷然地說,“那裏有人住著,是蓋奈先生。再說,你也看不到什麼,那是很普通的幾間房子。”

說著,她就想把門關上了,可是我攔住了她,急促地問:“對不起,太太,你們那裏有很多蟑螂嗎?”

“啊!”這個出其不意的問題使她愣住了,她張大了眼睛,一時回答不出話來。接著,突然誤會到我和她開玩笑,她憤然地說:

“有很多蟑螂關你什麼!先生,對不起,我沒有空和你開玩笑,再見。”說著就縮進頭去,把門關上了。

我躊躇了一會兒,又摸了一下發黏的門,望了一眼門頂上的石牌,想著裏昂人紀念這位大小說家隻有這一片頑石,不覺有點悵惘,打算走了。

可是在這個時候,天突然陰暗起來,我急速向南靠賽納河那麵走出拉封路去,以為要淋一身雨了:天並不下雨,它又在那裏下霧了。而在賽納河上,我看見一片沉霧飄舞著,點街燈的人慢慢地走著,街燈陸續在霧裏發出朦朧的光來,而在遠處,一口鍾響了起來,正像在1849年那幼小的阿爾封思·都德初到裏昂的時候一樣。

巴黎的書攤

在滯留巴黎的時候,在羈旅之情中可以算做我的賞心樂事的有兩件:一是看畫,二是訪書。在索居無聊的下午或傍晚,我總出去,把我遲遲的時間消磨在各畫廊中和河沿上的。關於前者,我想在另一篇短文中說及,這裏,我隻想來談一談訪書的情趣。

其實,說是“訪書”,還不如說在河沿上走走或在街頭巷尾的各舊書鋪進出而已。我沒有要覓什麼奇書孤本的蓄心,再說,現在已不是在兩個銅圓一本的木匣裏翻出一本Patissieir Francois的時候了。我之所以這樣做,無非為了自己的癖好,就是摩挲觀賞一回空手而返,私心也是很滿足的,況且薄暮的賽納河又是這樣地窈窕多姿!

我寄寓的地方是Rue del Echaudé,走到賽納河邊的書攤,隻須沿著賽納路步行約莫三分鍾就到了。但是我不大抄這近路,這樣走的時候,賽納路上的那些畫廊總會把我的腳步牽住的,再說,我有一個從頭看到尾的癖,我寧可兜遠路順著約可伯路,大學路一直走到巴克路,然後從巴克路走到王橋頭。

賽納河左岸的書攤,便是從那裏開始的,從那裏到加路賽爾橋,可以算是書攤的第一個地帶,雖然位置在巴黎的貴族的第七區,卻一點也找不出冠蓋氣味來。在這一地帶的書攤,大約可以分這幾類:第一是賣廉價的新書的,大都是各書店出清的底貨,價錢的確公道,隻是要你會還價,例如舊書鋪裏要賣到五六百法郎的勒納爾(J.Renard)的《日記》,在那裏你隻須花二百法郎光景就可以買到,而且是嶄新的。我的加梭所譯的賽爾房德裏的《模範小說》,整批的《歐羅巴雜誌叢書》,便都是從那兒買來的。這一類書在別處也有,隻是沒有這一帶集中吧。其次是賣英文書的,這大概和附近的外交部或奧萊昂車站多少有點關係吧。可是這些英文書的買主卻並不多,所以花兩三個法郎從那些冷清清的攤子裏把一本初版本的《萬牲園裏的一個人》帶回寓所去,這種機會,也是常有的。第三是賣地道的古版書的,十七世紀的白羊皮麵書,十八世紀飾花的皮脊書等等,都小心地盛在玻璃的書框裏,上了鎖,不能任意地翻看。其他價值較次的古書,則雜亂地在木匣中堆積著,對著這一大堆你挨我擠著的古老的東西,真不知道如何下手。這種書攤前比較熱鬧一點,買書大多數是中年人或老人。這些書攤上的書,如果書攤主是知道值錢的,你便會被他敲了去,如果他不識貨,你便占了便宜來。我曾經從那一帶的一位很精明的書攤老板手裏,花了五個法郎買到一本1765年初版本的Du Laurens的Imirce,至今猶有得意之色:第一因為Imirce是一部幹禁書,其次這價錢實在太便宜也。第四類是賣淫書的,這種書攤在這一帶上隻有一兩個,而所謂淫書者,實際也僅僅是表麵的,骨子裏並沒有什麼了不得,大都是現代人的東西,寫來騙騙人的。記得靠近王橋的第一家書攤就是這一類的,老板娘是一個四五十歲的老婆,當我有一回逗留了一下的時候,她就把我當做好主顧而慫恿我買,使我留下極壞的印象,以後就敬而遠之了。其實那些地道的“珍秘”的書,如果你不願出大價錢,還是要費力氣角角落落去尋的,我曾在一家猶太人開的破貨店裏一大堆廢書中,翻到過一本原文的(Cleland的Fanny Hill,隻出了一個法郎買回來。真是意想不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