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加路賽爾到新橋,可以算是書攤的第二個地帶。在這一帶對麵的美術學校和錢幣局的影響是顯著的。在這裏,書攤老板是兼賣板畫圖片的,有時小小書攤上掛得滿目琳琅,原張的蝕雕,從書本上拆下的插圖,戲院的招貼,花卉鳥獸人物的彩圖,地圖,風景片,大大小小各色俱全,反而把書列居次位了。在這些書攤上,我們是難得碰到什麼值得一翻的書的,書都破舊不堪,滿是灰塵,而且有一大部分是無用的教科書,展覽會和畫商拍賣的目錄。此外,在這一帶我們還可以發現兩個專賣舊錢幣紋章等而不賣書的攤子,夾在書攤中間,作一個很特別的點綴。這些賣畫賣錢幣的攤子,我總是悻悻然而去之的,(記得有一天一位法國朋友拉著我在這些錢幣攤子前逗留了長久,他看得津津有味,我卻委實十分難受,以後到河沿上走,總不願和別人一淘了。)然而在這一帶卻也有一兩個很好的書攤子,一個攤子是一個老年人擺的,並不是他的書特別比別人豐富,卻是他為人特別和氣,和他交易,成功的回數居多。我有一本高克多(Coclcau)親筆簽字贈給詩人費爾囊·提華爾(Fernand Divoire)的Le Grund Ecurt,便是從他那兒以極廉的價錢買來的,而我在加裏馬爾書店買的高克多親筆簽名贈給詩人法爾格(Fargue)的初版本Opera,卻使我花了七十法郎。但是我相信這是他錯給我的,因為書是用蠟紙包封著,他沒有拆開來看一看;看見那獻辭的時候,他也許不會這樣便宜賣給我。另一個攤子是一個青年人擺的,書的選擇頗精,大都是現代作品的初版和善本,所以常常得到我的光顧。
我隻知道這青年人的稱字叫昂德萊,因為他的同行們這樣稱呼他,人很圓滑,自言和各書店很熟,可以弄得到價廉物美的後門貨,如果顧客指定要什麼書,他都可以設法。可是我請他弄一部《紀德全集》,他始終沒有給我辦到。
可以劃在第三地帶的是從新橋經過聖米式爾場到小橋這一段。這一段是賽納河左岸書攤中的最繁榮的一段。在這一帶,書攤比較都整齊一點,而且方麵也多一點,太太們家裏沒事想到這裏來找幾本小說消閑,也有;學生們貪便宜想到這裏來買教科書參考書,也有;文藝愛好者到這裏來尋幾本新出版的書,也有;學者們要研究書,藏書家要善本書,獵奇者要珍秘書,都可以在這一帶獲得滿意而回。在這一帶,書價是要比他處高一些,然而總比到舊書鋪裏去買便宜。健吾兄覓了長久才在聖米式爾大場的一家舊書店中覓到了一部《龔果爾日記》,花了六百法郎喜欣欣地捧了回去,以為便宜萬分,可是在不久之後我就在這一帶的一個書攤上發現了同樣的一部,而裝訂卻考究得多,索價就隻要二百五十法郎,使他悔之不及。可是這種事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跑跑舊書攤的人第一不要抱什麼一定的目的,第二要有閑暇有耐心,翻得有勁兒便多翻翻,翻倦了便看看街頭熙來攘往的行人,看看旁邊賽納河靜靜的逝水,否則跑得腿酸汗流,眼花神倦,還是一場沒結果回去。話又說遠了,還是來說這一帶的書攤吧。我說這一帶的書較別帶為貴,也不是胡說的,例如整套的Echanges雜誌,在第一地帶中買隻須十五個法郎,這裏卻一定要二十個,少一個不賣;當時新出版原價是二十四法郎的Celine的Voyage au boutde Ianuit,在那裏買也非十八法郎不可,竟隻等於原價的七五折。這些情形有時會令人生氣,可是為了要讀,也不得不買回去。價格最高的是靠近聖米式爾場的那兩個專賣教科書參考書的攤子。學生們為了要用,也不得不硬了頭皮去買,總比買新書便宜點。
我從來沒有做過這些攤子的主顧,反之他們倒做過我的主顧。
因為我用不著的參考書,在窮極無聊的時候總是拿去賣給他們的。這裏,我要說一句公平話:他們所給的價錢的確比季倍爾書店高一點。這一帶專賣近代善本書的攤子隻有一個,在過了聖米式爾場不遠快到小橋的地方。攤主是一個不大開口的中年人,價錢也不算頂貴,隻是他一開口你就莫想還價:就是答應你也還是相差有限的,所以看著他陳列著的《泊魯思特全集》,插圖的《天方夜譚》全譯本,(Chirico插圖的阿保裏奈爾的Calligrammes,也隻好眼紅而已。在這一帶,詩集似乎比別處多一些,名家的詩集花四五個法郎就可以買一冊回去,至於較新一點的詩人的集子,你隻要到一法郎或甚至五十生丁的木匣裏去找就是了。我的那本僅印百冊的Jean Gris插圖的Reverdy的《沉睡的古琴集》,超現實主義詩人Gui Rosey的《三十年戰爭集》等等,便都是從這些廉價的木匣子裏翻了來的。還有,我忘記說了,這一帶還有一兩個專賣樂譜的書鋪,隻是對於此道我是門外漢,從來沒有去領教過吧。
從小橋到須裏橋那一段,可以算是河沿書攤的第四地帶,也就是最後的地帶。從這裏起,書攤便漸漸地趨於冷落了。在近小橋的一帶,你還可以找到一點你所需要的東西。例如有一個攤就有大批N.R.F.和Crassct出版的書,可是那位老板娘討價卻實在太狠,定價十五法郎的書總要討你十二三個法郎,而且又往往要自以為在行,凡是她心目中的現代大作家,如摩裏向克,摩洛阿,愛眉(Ayme)等,就要敲你一筆竹杠,一點也不肯讓價;反之,像拉爾波,茹昂陀,拉第該,阿郎等優秀作家的作品,她倒肯廉價賣給你。從小橋一帶再走過去,便每況愈下了。起先是雖然沒有什麼好書,但總還能維持河沿書攤的尊嚴的攤子,以後呢,賣破舊不堪的通俗小說雜誌的也有了,賣陳舊的教科書和一無用處的廢紙的也有了,快到須裏橋那一帶,竟連賣破銅爛鐵,舊擺設,假古董的也有了;而那些攤子的主人呢,他們的樣子和那在下麵賽納河岸上喝劣酒,釣魚或睡午覺的街頭巡閱使(Clochard),簡直就沒有什麼大兩樣。
到了這個時候,巴黎左岸書攤的氣運已經盡了,你腿也走乏了,你的眼睛也看倦了,如果你袋中尚有餘錢,你便可以到聖日爾曼大街口的小咖啡店裏去坐一會兒,喝一杯兒熱熱的濃濃的咖啡,然後把你沿路的收獲打開來,預先摩挲一遍,否則如果你已傾了囊那麼你就走上須裏橋去,倚著橋欄,俯看那滿載著古愁並飽和著聖母祠的鍾聲的,賽納河的悠悠的流水,然後在華燈初上之中,閑步緩緩歸去,倒也是一個經濟而又有詩情的辦法。
說到這裏,我所說的都是賽納河左岸的書攤,至於右岸的呢,雖則有從新橋到沙德萊場,從沙德萊場到市政廳附近這兩段,可是因為傳統的關係,因為所處的地位的關係,也因為貨色的關係,它們都沒有左岸的重要,隻在走完了左岸書攤尚有餘興的時候或從盧佛爾(Louvre)出來的時候,我才順便去走走,雖然間有所獲,如查拉的Lhomme approximatif或盧梭(Henri Rousseau)的畫集,但這是極其偶然的事;通常,我不是空手而歸,便是被那街上的魚蟲花鳥店所吸引了過去。所以,原意去“訪書”而結果買了一頭紅頭雀回來,也是有過的事。
記瑪德裏的書市
無匹的散文家阿索林,曾經在一篇短文中,將法國的書店和西班牙的書店,作了一個比較。他說:在法蘭西,差不多一切書店都可以自由地進去,行人可以披覽書籍而並不引起書賈的不安;書賈很明白,書籍的愛好者不必常常要購買,而他之走進書店去,也並不目的是為了買書;可是,在翻閱之下,偶然有一部書引起了他的興趣,他就買了它去。在西班牙呢,那些書店都是像神聖的聖體籠子那樣嚴封密閉著的,而一個陌生人走進書店裏去,摩挲書籍,翻閱一會兒,然後又從來路而去這等的事,那簡直是荒誕不經,聞所未聞的。
阿索林對於他本國書店的批評,未免過分嚴格一點。法國的書店也盡有嚴封密閉的,而西班牙的書店,可以進出無人過問,翻看隨你的,卻也不在少數。如果阿索林先生願意,我是很可以列舉出巴黎和瑪德裏的書店的字號來作證的。
公正地說,法國書賈對於顧客的心理研究得更深切一點。
他們知道,常常來翻翻看看的人,臨了總會買一兩本回去的;如果這次不買,那麼也許是因為他對於那本書的作者還陌生,也許他覺得版本不夠好,也許他身邊沒有帶夠錢,也許是他根本隻是到書店來消磨一刻空閑的時間。而對於這些人,最好的辦法是不理不睬,由他去翻看一個飽。如果殷勤招待,問長問短,那就反而招致他們的麻煩,因而以後就不敢常常來了。
的確,我們走進一家書店去,並不像那些學期開始時抄好書單的學生一樣,先有了成見要買什麼書的。
我們看看某個或某個作家是不是有新書出版;我們看看那已在報上刊出廣告來的某一本書,內容是否和書評符合;我們把某一部書的版本,和我們已有的同一部書的版本作一比較;或僅僅是我們約了一位朋友在三點鍾會麵,而現在隻是兩點半。
走進一家書店去,在我們就像別的人們踏進一家咖啡店一樣,其目的並不在喝一杯苦水也。
因此我們最怕主人的殷勤。第一,他分散了你的注意力,使你不得不想出話去應付他;其次,他會使你警悟到一種歉意,覺得這樣非買一部書不可。這樣,你全部的閑情逸致就給他們一掃而盡了。你感到受人注意著,監視著,感到擔著一重義務,負著一筆必須償付的債了。
西班牙的書店之所以受阿索林的責備,其原因是不明顧客的心理。他們大都是過分殷勤討好。他們的態度是絕對沒有惡意的,然而對於顧客所發生的效果,卻適得其反。記得1934年在瑪德裏的時候,一天閑著沒事,到最大的愛斯巴沙加爾貝書店去瀏覽,一進門就受到殷勤的店員招待,陪著走來走去,問長問短,介紹這部,推薦那部,不但不給一點空閑,連自由也沒有了。自然不好意思不買,結果選購了一本廉價的奧爾德加伊加賽德的小書,滿身不舒服地辭了出來。自此以後,就不敢再踏進門檻去了。
在文藝複興書店也遇到類似的情形,可是那次卻是硬著頭皮一本也不買走出來的。而在瑪德裏我買書最多的地方,卻反而是對於主顧並不殷勤招待的聖倍拿陀大街的迦爾西亞書店,王子街的倍爾特朗書店,特別是“書市”。
“書市”是在農工商部對麵的小路沿牆一帶。從太陽門出發,經過加雷達思街,沿著阿多恰街走過去,走到南火車站附近,在左麵,我們碰到了那農工商部,而在這黑黝黝的建築的對麵小路口,我們就看到了幾個黑墨寫著的字:LA FERIA DELOS LIBROS,那意思就是書市。在往時,據說這傳統書市是在農工商部對麵的那一條寬闊的林蔭道上的,而我在瑪德裏的時候,它卻的確移到小路上去了。
這傳統的書市是在每年的九月下旬開始,十月底結束的。
在這些秋高氣爽的日子,到書市中去漫走一下,尋尋,翻翻,看看那些古舊的書,褪了色的版畫,各色各樣的印刷品,大概也可以算是人生的一樂吧。書市的規模並不大,一列木板蓋搭的,肮髒,雜亂的小屋,一共有十來間。其中也有一兩家兼賣古董的,但到底賣書的還是占著極大的多數。而使人更感到可愛的,便是我們可以隨便翻看那些書籍而不必負起任何購買的義務。
新出版的詩文集和小說是和羊皮或小牛皮封麵的古本雜放在一起。當你看見聖女戴蕾沙的《居室》和共產主義詩人阿爾倍諦的詩集對立著,古代法典《七部》和《瑪德裏賣淫業調查》並排著的時候,你一定會失笑吧。然而那迷人之處,卻正存在於這種雜亂和不倫不類之處。把書籍分門別類,排列得整整齊齊,是會使人不敢隨便抽看的,為的是怕搗亂了人家固有的秩序;如果本來就這樣亂七八糟,我們就毫無顧忌了。再說,如果你能夠從這一大堆的混亂之中發現出一部正是你所踏破鐵鞋無覓處的書來,那是怎樣大的喜悅啊!這裏,我們就仿佛置身於巴黎賽納河岸了。
書價便宜是那裏最大的長處。我的阿耶拉全集,阿索林,烏拿莫諾·巴羅哈,瓦列英克朗,米羅等現代作家的小說和散文集,洛爾迦,阿爾倍諦,季蘭,沙裏拿思等當代詩人的詩集,都是從那裏陸續買得的。我現在也還記得那第三間木舍的被人叫作華尼多大叔的須眉皆白的店主。我記得他,因為他的書籍的豐富,他的態度的和易,特別是因為那個在書城中,張大了青色憂悒的眼睛望著遠方的雲樹的,他的美麗的孫女兒。
我在瑪德裏的大部分閑暇的時間,甚至在發生革命,街頭槍聲四起的時間,都是在書市的故紙堆裏消磨了的。
在傍晚,聽著南火車站的汽笛聲,踏著疲倦的步子,臂間挾著厚厚的已絕版的賽哈道的《賽房德思辭典》或是薄薄的阿爾多拉季雷的簽字本詩集,慢慢地踱回寓所去,這種樂趣恐怕是很少有人能夠領略的吧。
然而十月在不知不覺之中快流盡了。樹葉子開始凋零,夾衣在風中也感到微寒了。瑪德裏的殘秋是憂鬱的,有幾天簡直不想閑逛了。接著,有一天你打疊起精神,再踱到書市去,想看看有什麼合意的書,或僅僅看看那青色的憂悒的眼睛。可是,出乎意外地,那些木屋都已緊閉著了。小路顯得更寬敞,更清冷,而在路上,凋零的殘葉夾雜著紙片書頁,給冷冷的風吹了過來,又吹了過去。
香港的舊書市
這裏有生意經,也有神話。
香港人對於書的估價,往往是會使外方人吃驚的。明清善本書可以論斤稱,而一部極平常的書卻會被人視為稀世之珍。
一位朋友告訴我,他的親戚珍藏著一部《中華民國郵政地圖》,待價而沽,須港幣五千元(合國幣四百萬元)方肯出讓。這等奇聞,恐怕隻有在那個小島上聽得到吧。版本自然更談不到,《明版康熙字典》一類的笑談,在那裏也是家常便飯了。
這樣的一個地方,舊書市的性質自然和北平、上海、蘇州、南京等地不同。不但是規模的大小而已,就連收買的方式和售出的對象,也都有很大的差別。那裏賣舊書的僅是一些變相的地攤,沿街靠壁釘一兩個木板架子,搭一個避風雨的遮棚,如此而已。收書是論斤斷秤的,道林紙和報紙印的書每斤出售約港幣一二毫,而全張報紙的價錢卻反而高一倍;有硬麵書皮的洋裝書更便宜一點,因為紙板“重稱”。中國紙的線裝書,出到一毫一斤就是最高的價錢了。他們比較肯出價錢的倒是學校用的教科書,簿記學書,研究養雞養兔的書等等,因為要這些書的人是非購不可的,所以他們也就肯以高價收入了。其次是醫科和工科用書,為的是轉運內地可以賣很高的價錢。此外便剩下“雜書”,隻得賣給那些不大肯出錢的他們所謂“藏家”和“睇家”了。他們最大的主顧是小販,這並不是說香港小販最深知讀書之樂,他們對於書籍的處理是更實際一點,拿來做紙袋包東西。其次是學生,像我們這種並不從書籍得到“實惠”的人,在他們是無足重輕的。
舊書攤最多的是皇後大道中央戲院附近的樓梯街,現在共有五個攤子。從大道拾級上去,左手第一家是“齡記”,管攤的是一個十餘歲的孩子(他父親則在下麵一點公廁旁邊擺廢紙攤),年紀最小,卻懂得許多事。著《相對論》的是愛因斯坦,哥德是德國大文豪,他都頭頭是道。日寇占領香港後,這攤子收到了大批德日文學書,現在已賣得一本也不剩,又經過了一次失竊,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好東西了。隔壁是“焯記”,攤主是一個老是有禮貌的中年人,專賣中國鉛印書,價錢可不便宜,不看也沒有什麼關係。他對麵是“季記”,管攤的是姐妹二人。到底是女人,收書賣書都差點功夫。雖則有時能看顧客的眼色和態度見風使舵,可是索價總嫌“離譜”(粵語不合分寸)一點。從前還有一些四部叢刊零本,現在卻單靠賣教科書和字帖了。“季記”隔壁本來還有“江培記”,因為生意不好,已把存貨秤給鴨巴甸街的“黃沛記”,攤位也頂給賣舊銅爛鐵的了。上去一點,在摩羅街口,是“德信書店”,雖號稱書店,卻仍舊還是一個攤子。主持人是一對少年夫婦,書相當多,可是也相當貴。他以為是好書,就一分錢不讓價,反之,沒有被他注意的書,討價之廉竟會使人不相信。“格呂尼”版的波德萊爾的《惡之華》和翰波的《作品集》,兩冊隻付港幣一元,希米忒的《莎士比亞字典》會論斤秤給你,這等事在我們看來,差不多有點近乎神話了。“德信書店”隔壁是“華記”。雖則攤號仍是“華記”,老板卻已換過了。原來的老板是一家父母兄弟四人,在淪陷期中舊書全盛時代,他們在樓梯街竟擁有兩個攤子之多。一個是現在這老地方,一個是在“焯記”隔壁,現在已變成舊衣攤了。因為來路稀少,顧客不多,他們便把滯銷的書盤給了現在的管攤人,帶著好銷一些的書到廣州去開店了,聽說生意還不錯呢。現在的“華記”已不如從前遠甚,可是因為地利的關係(因為這是這條街第一個攤子,經荷裏活道拿下舊書來賣的,第一先經過他的手,好的便宜的,他有選擇的優先權),有時還有一點好東西。
在樓梯街,當你走到了“華記”的時候,書市便到了盡頭。那時你便向左轉,沿著荷裏活道走兩三百步,於是你便走到鴨巴甸街口。
鴨巴甸街的書攤名聲還遠不及樓梯街的大,規模也比較小一點,書類也比較新一點。可是那裏的書,一般地說來,是比較便宜點。下坡左首第一家是“黃沛記”,攤主是世業舊書的,所以對於木版書的知識,是比其餘的豐富得多,可是對於西文書,就十分外行了。在各攤中,這是取價最廉的一個。他抱著薄利多銷主義,所以雖在米珠薪桂的時期,雖則有八口之家,他還是每餐可以飲二兩雙蒸酒。可是近來他的攤子上也沒有什麼書,隻剩下大批無人過問的日文書,和往日收下來的瓷器古董了。“黃沛記”對麵是“董瑩光”,也是鴨巴甸街的一個老土地。可是人們卻稱呼他為“大光燈”。大光燈意思就是煤油打氣燈。因為戰前這個攤子除了賣舊書以外還出租煤油打氣燈。那些“大光燈”現在已不存在了,而這雅號卻留了下來。“大光燈”的書本來是不貴的,可是近來的索價卻大大地“離譜”。據內中人說,因為有幾次隨便開了大價,居然有人照付了,他賣出味道來,以後就一味地上天討價了。從“董瑩光”走下幾步,開在一個店鋪中的,是“蕭建英”。如果你說他是書攤,他一定會跳起來。因為在樓梯街和鴨巴甸街這兩條街上,他是唯一有店鋪的——雖則是極其簡陋的店鋪。管店的是兄弟二人。那做哥哥的人稱之為“高佬”,因為又高又瘦。他從前是送行情單的,路頭很熟,現在也差不多整天不在店,卻四麵奔走著收書。實際上在做生意的是他的十四五歲的弟弟。雖則還是一個孩子,做生意的本領卻比哥哥更好,抓定了一個價錢之後,你就莫想他讓一步。所以你想便宜一點,還是和“高佬”相商。因為“高佬”收得勤,書攤是常常有新書的。可是,近幾月以來,因為來源涸絕,不得不把店麵的一半分租給另一個專賣翻版書的攤子了。
在現在的“蕭建英”斜對麵,戰前還有一家“民生書店”,是香港唯一專賣線裝古書的書店,而且還代顧客裝潢書籍號書根。工作不能算頂好,可是在香港卻是獨一無二的。不幸在香港淪陷後就關了門,現在,如果在香港想補裱古書,除了送到廣州去以外就毫無辦法了。
鴨巴甸街的書攤盡於此矣,香港的書市也就到了盡頭了。
此外,東碎西碎還有幾家書攤,如中環街市旁以賣廢紙為主的一家,西營盤兼賣教科書的“肥林”,跑馬地黃泥甬道以租書為主的一家,可是絕少有可買的書,奉勸不必勞駕。再等而下之,那就是禧利街晚間的地道的地攤子了。
山居雜綴
山風
窗外,隔著夜的帡幪,迷茫的山嵐大概已把整個峰巒籠罩住了吧。冷冷的風從山上吹下來,帶著潮濕,帶著太陽的氣味,或是帶著幾點從山澗中飛濺出來的水,來叩我的玻璃窗了。
敬禮啊,山風!我敞開門窗歡迎你,我敞開衣襟歡迎你。
撫過雲的邊緣,撫過崖邊的小花,撫過有野獸躺過的岩石,撫過緘默的泥土,撫過歌唱的泉流,你現在來輕輕地撫我了。說啊,山風,你是否從我胸頭感到了雲的飄忽,花的寂寥,岩石的堅實,泥土的沉鬱,泉流的活潑?你會不會說,這是一個奇異的生物!
雨
雨停止了,簷溜還是叮叮地響著,給夢拍著柔和的拍子,好像在江南的一隻烏篷船中一樣。“春水碧如天,畫船聽雨眠”,韋莊的詞句又浮到腦中來了。奇跡也許突然發生了吧,也許我已被魔法移到苕溪或是西湖的小船中了吧……然而突然,香港的傾盆大雨又降下來了。
樹
路上的列樹已斬伐盡了,疏疏朗朗地殘留著可憐的樹根。
路顯得寬闊了一點,短了一點,天和人的距離似乎更接近了。
太陽直射到頭頂上,雨淋到身上……是的,我們需要陽光,但是我們也需要陰蔭啊!早晨鳥雀的啁啾聲沒有了,傍晚舒徐的散步沒有了。空虛的路,寂寞的路!
離門前不遠的地方,本來有棵合歡樹,去年秋天,我也還采過那長長的莢果給我的女兒玩。它曾經婷婷地站立在那裏,高高地張開它的青翠的華蓋一般的葉子,寄托了我們的夢想,又給我們以清陰。而現在,我們卻隻能在虛空之中,在浮著雲片的青空的背景上,徒然地描著它的青翠之姿了。像這樣夏天的早晨,它的鮮綠的葉子和火紅照眼的花,會給我們怎樣的一種清新之感啊!它的濃蔭之中藏著雛鳥的小小的啼聲,會給我們怎樣的一種喜悅啊!想想吧,它的消失對於我是怎樣地可悲啊。
抱著幼小的孩子,我又走到那棵合歡樹的樹根邊來了。鋸痕已由淡黃變成黝黑了,然而年輪卻還是清清楚楚的,並沒有給苔蘚或是芝菌侵蝕去。我無聊地數著這一圈圈的年輪;四十二圈!正是我的年齡。它和我度過了同樣的歲月,這可憐的合歡樹!
樹啊,誰更不幸一點,是你呢,還是我?
失去的園子
跋涉的掛慮使我失去了眼界的遼闊和餘暇的寄托。我的意思是說,自從我怕走漫漫的長途而移居到這中區的最高一條街以來,我便不再能天天望見大海,不再擁有一個小圃了。屋子後麵是高樓,前麵是更高的山,門臨街路,一點隙地也沒有。從此,我便對山麵壁而居,而最使我悵惘的,特別是舊居中的那一片小小的園子,那一片由我親手拓荒,耕耘,施肥,播種,灌溉,收獲過的貧瘠的土地。那園子臨著海,四周是蒼翠的鬆樹,每當耕倦了,拋下鋤頭,坐到鬆樹下麵去,迎著從遠處漁帆上吹來的風,望著遼闊的海,就已經使人心醉了。何況它又按著季節,給我們以意外豐富的收獲呢。
可是搬到這裏以後,一切都改變了,載在火車上和書籍一同搬來的耕具:鋤頭,鐵鈀,鏟子,尖鋤,除草鈀,移植鏟,灌溉壺等等,都冷落地被拋棄在天台上,而且生了鏽。這些可憐的東西!它們應該像我一樣地寂寞吧。
好像是本能地,我不時想著:“現在是種番茄的時候了”,或是“現在玉蜀黍可以收獲了”,或是“要是我能從家鄉弄到一點蠶豆種就好了”!我把這種思想告訴了妻,於是她就提議說:“我們要不要像鄰居那樣,叫人挑泥到天台上去,在那裏開一個園地?”可是我立刻反對,因為天台是那麼小,而且陽光也那麼少,給四麵的高樓遮住了。於是這計劃打消了,而舊園的夢想卻仍舊繼續著。
大概看到我常常為這種思想困惱著吧,妻在偷偷地活動著。於是,有一天,她高高興興地來對我說:“你可以有一個真正的園子了。你不看見我們對鄰有一片空地嗎?他們人少,種不了許多地,我已和他們商量好,劃一部分地給我們種,水也很方便。現在,你說什麼時候開始吧。”
她一定以為會給我一個意外的喜悅的,可是我卻含糊地應著,心裏想:“那不是我的園地,我要我自己的園地。”可是為了不要使妻太難堪,我期期地回答她:“你不是勸我不要太疲勞嗎?你的話是對的,我需要休息。我們把這種地的計劃打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