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壹(2 / 3)

把諸葛亮讓給誰

在杭州做旅羈之行,突然接到《南陽晚報》記者電話,說教科書本上頭出了毛病,確認了諸葛亮的躬耕地在湖北襄陽。又談各方對此反應。湖北人如何雀躍歡喜,南陽和河南人怎樣憤懣激越,學術界的、政界的情緒不同,老百姓又是怎樣談論,種種輿論一下子高漲起來:一句話,南陽丟失了諸葛亮。或者說,我們這一代南陽人迷失了諸葛亮。記者征詢我的看法,我因不明頭緒,在電話裏想了想,答了兩條:一、曆史不是泥巴捏的;二、曆史不屬於有錢人。當然,作為“名人言語”,它很快就刊出了。

我出生在山西昔陽,幼年生活在洛陽,少年之後便到了南陽。昔陽洛陽南陽,就是這麼“三陽”分據了我的生命旅程。我至今能說一口流利的昔陽話,顯蹦兒的也透得出幾句洛陽土話。但一般人見了我,則聽的是地道的南陽話。也是在杭州,南方一家電台打來電話,問得很奇怪,也極簡單:假如由你自己選擇,你願意把哪座城市作為你的歸結點?我愣了好一陣子,才明白她問的是二月河願意死在何處。當時便把自家這“三陽”情結說了:“現在既在南陽已成定局,那就死在南陽。”

我不答“死在洛陽”,潛意識裏也許是怕“家夥”們在這上頭挑剔我:想死葬洛陽,沾帝王之水。我寫了康雍乾這三朝時代的社會情態演變,什麼“封建餘孽”、“帝王情結”、“歌頌專製”、“美化地主階級”種種帽子都扣給了我,幸虧的是他們沒有武器,不然早已崩了我。我稱他們“家夥”,是因為他們又是“家”,又是“夥”,厲害得很。他們甚至不看你的書,或看看電視劇片段就給你下這些結論。所以他們判定的東西是很有權威的。

“跟誰住,巴誰富”,我在南陽,心裏也盼念此地是“臥龍故地”,但決計是沒有這份“揮之不去”的情結,像南陽人丟了諸葛亮,有點“丟了國寶”,重要家當失竊似的痛心無奈。諸葛亮在南陽,在襄陽,都在中國,爭了一千五百多年了吧?此說公理,彼雲“婆理”,是極平常的人文心態,昔日為名而爭,今日是名利齊爭。因為了諸葛氏的光風霽月名頭,倘是魏忠賢、和珅,並不見有人爭的。爭論千年無結論,爭論本身已變成了天下皆知的鬥口遊戲。爭得兩處都似真似假,兩處都香火旺極——既如此,“爭爭不息”也是好事,我原就這般想頭,諸葛本人確在何方,我覺得有點“於我如浮雲”的意味。

但現在的教科書突然有了結論。雖說有點羞羞答答,在注釋裏加了南陽“在現在湖北襄樊一帶”,沒做正麵鋪陳,有些個“猶抱琵琶半遮麵”的佯臊作羞,舊時代歌樓裏的名優名伶名媛們大抵都是如此出場。“千呼萬喚”出來了。

在外頭不知情,我本來以為是學術界突然發現了新的實證資料,或在塵封竹帛中找到了“原始記錄”,所以那樣概念性地應答了兩條。但現實是“沒有”。但憑湖北人的種種“運作”,南陽人“坐失諸葛亮”。

這事可叫我奇怪了,有點吃驚了:教科書是鬧著玩的?那是給孩子們看的學問,教給孩子們的基礎知識呀!這事做得可真“膽大”。

“妄為”不妄為

先看這句話:“南陽在襄樊一帶。”說的便稀奇。舊時南陽襄陽都是郡,南陽是“南都”,“驅車策駑馬,遊戲宛與洛”,與首都並稱之地,怕是比襄陽還善一點,冒一點,高一點,大一點。倘今日有人說“北京在天津一帶”,“中國在朝鮮一帶”,“美國在加拿大一帶”,這是什麼話呢?這真的有點“胸中不正,則眸子沒焉”了。理念上的毛病,可以從微觀上的一顰一笑一哂一怒裏頭自個兒去感知。

我同時也極佩服湖北一些人的精明。他們不靠新發現的資料,也不靠新出土的文物佐證,但憑“做工作”,居然就改變了教科書,這個本事誰有?但湖北人再厲害,他們沒本事“確認躬耕地”。有這個能耐的,是學術界手執牛耳,口含天憲的一夥“家”們的。他們才是內因。

二月河小小的,在學術界算不上個角兒。我也不敢隨便懷疑別人從這件事上得了什麼實惠,或者簡潔地說收了什麼顏色的包兒。由我自身的經曆,過去傻乎乎的,從來都以為那眾位評論家以及學問家(到現在我起碼不懷疑他們的“水平”)所居的殿堂裏的還真是個什麼“家”:必定或清瘦或豐滿,銀絲皓發童顏韶色;或仰仰在沙發客廳,或奔走於異國他鄉;或教帶一群博士碩士莘莘學子,或揮灑自如於科研實驗;都那麼淵亭嶽峙,那麼道貌岸然,倘看他們資料,也都一個個輝煌不可逼視。

看來還真叫小二說中了。“有×能使鬼推磨”。有“工作”能使“學者專家”推磨。學者而雲,專家而雲,鬼而雲,其同也乎?“聊齋”蒲先生也有套語侃調“胸中正,則眸子正焉,胸中不正,則眸子沒焉”。諸葛亮的“學術問題”不論。問題在於這個學術心理陰暗得真可以。

但我剛剛開了點竅兒,笨得到現在才曉得,原來隻要“做工作”,南陽便可以屬襄陽。

若非胸中不正,那就是昏了頭了。通過人家“做工作”,突然發現爭論一千多年沒弄明的事的底蘊,“訂正”(天曉得是訂正了還是訂邪了)了去。不惜誤人子弟,傳偽道,授偽業,造新惑。聽起來也真駭人。

現在不能談“南陽人的感情”如何如何。假如人家真的發現了什麼新的佐證,鐵證如山放那兒,諸葛亮的飯碗農具在彼出土了,南陽人急煞怒煞的沒用。得尊重事實,老老實實服從就是。問題的實質是“做工作”,拚實力,憑什麼用投資量解決學術之爭?南陽人罵你兩句“直娘賊”,恐怕學術界的某些人也得忍氣吞聲受了。

學界的主騷壇領袖,二月河倒有一個小小的條陳謹告。好先生們不必再去研究古地圖、地形地貌沿革了,回過頭來念念《三字經》,學習一下中華文明傳承美德,似乎更必要一點。

說自律

我認為以“自律”來勵誌倡廉是有問題的提法。因為就理論而言,任何一種好的理論,都是靠灌輸才得納入的。無論宗教、學說、知識……馬列主義、蘇格拉底……一概莫能外。從小爹娘教,大了學校教,社會管束,朋友製約,通通都是“他律”。為有這許多的“他律”,才使人有了懼怕心,警惕心,這才叫“自律”意識。他律大致上都是控製欲望的,自律呢?晚上在被窩裏,無論是貴人,還是破席牛屋中的潦倒人,輾轉反側想的都是國家大事、人民幸福,怎樣為人民服務,如何做好“代表”?肯定不是。恐怕想女人(當然不是自己該想的)、想升遷、想出名、想拳腳功夫,什麼太極、八卦抑或美國的泰森、阿裏,想形意、武當少林、散打……怎樣如何能打得對桌坐的那家夥滿地找牙,想錢、想房子、想兒子怎樣出國或廚房裏的醬油……怕是想這些事的居極大多數,真正專門想學馬列、學雷鋒,默默無聞為人民做點什麼貢獻,這才對得起組織和人民對自己培養教育的,我不敢說沒有,我肯定說有,也是極個別的。想幹壞事,又怕他律,隻好理智些個,如果這個叫“自律”,那倒是有許多的。

在曆史現實的實踐上,我沒見過一個偉人活佛聖賢是靠“自律”立起身來的。並且同時,我也沒見一個傑士廉吏是“自律”培養出來的,並且,也沒見過一個貪墨之徒“自律”了。真的改正了的,記得是哪一本小說說了一句“大凡做好事的心,一天天會小下去;做壞事的膽,一天天會大起來”,倒是這句話,貼近真理些個。

寫《康熙大帝》時,郭琇這人物是必須琢磨的,不可隨便繞開的,因為這涉及到康熙這主子的性格特點、人格特點以及書的情節安排。這個人很叫我詫異了一陣子。什麼原因突然使他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當然,在另一份很鄭重的資料裏,說康熙在私下給他下毛毛雨,他寫的這奏章,這資料上有眉批“如此名臣便宜煞”的話頭。我不排除這件事有“預先授意”的可能,但是明珠高士門生故吏黨羽如林遍布朝野,他這麼做,首先要冒“得罪一大片”的風險。這是一;二、康熙也可能突然變卦,頃刻之間他便萬劫不得翻身。明珠隻是受了點疑心,康熙對他還是寵愛的。有可能隻是“借機”,讓郭琇教訓教訓他。郭當時官已不小,犯不著打這種衝天炮冒這麼大險;更須說的是,倘若他平日甚是庸碌,不是敢言敢為之士,康熙也不會找他來布置安排。

這是對資料分析,他當初何以突然改邪歸正幡然悔過的呢?我絕不相信是王陽明那樣:倏然開竅了便舉措驚人(王陽明他自個想得發昏犯痛,也還是沒明白所以)。其實郭的情形在清初很是個一般的社會形態。偌大一個中國,漢人不服滿人統治是個普遍心態。他原先的貪,是想和這政府搗亂,也為自己撈點實惠變天時用。一下子“突然明白”,是看到了中央政府穩定大局的能力,看到了康熙的雄才大略,本質原不壞的郭琇就來個“曆史性的轉折”。

當然這依舊是形勢、心理的分析。無論後頭的挺身鋤奸還是前頭的由貪變清,都還是他律而來。“自律”也就是他律之下的產物爾。

自律有點用處,但基本無用。他律敗壞,小到一個人,大到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再大到地球(地球環境的惡化,不是人類造成的麼?地球“自律”有什麼用處?)就要出問題,他律愈嚴,問題愈少,沒有“他律”,世界崩潰。

宋太祖以陳橋兵變奪位,怕人說閑話,便巴結臣子,說立誓不殺大臣。這一條他律在,而宋室搞成中國曆史上最窩囊,最無能軟弱的王朝;蒙古人進中原建立王朝,把人分蒙古、色目、漢人、南人幾種等色,他欺負下等人,自己失去了“他律”,而是百年剃頭的拍巴掌,完了。

我們的杭州市,曾設了“581”的銀行賬戶。官員的黑色收入、灰色收入存進去算繳公。這幾年沒聽再怎麼張揚,大約效果很有限。有一位縣級幹部有年春節向紀檢部門上交了他收的5萬元“壓歲錢”,也許是“極個別”的自律者,沒看見報章表彰。

一種社會現象的解決,靠製度、靠政策。什麼叫製度、政策?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措施。是為強大的政權“他律”。自律呢?一時也不準,一聲也不準,一個人,也還是不準。自律這個詞,是寫檢查,自我檢討,寫認罪書逃活命的好詞。

從取才到用才

前不久給《人民日報》“學人論談”寫了一篇短文,題名叫《從成才的“軟”和“硬”說起》。那隻是一篇千字文,涉及的層麵當然極有限,單單是說了成才的兩個管道。

其實就這話題,可以說一火車的話。一般而論,“成才”二字不是自家說了算,是需要社會承認的。承認到何種程度,你就在這範圍裏立定了腳跟。我們國家設立了“自學成才獎”,從中央到省、市、縣,各自都有個層麵。可以說這四個級別就是四個層次,用心可謂良苦。但是,作為社會主體對才的知與認與任,還是照資格來事。

成才是一回事,選才用才又是另一碼事,這就是我們的現狀。

說起選才用才的法子,真是難為了我們的社會。就中國而言,較早期的春秋戰國時,是貴族的一個小圈子的事,選是貴族選的,選的當然也是“自家人”——最放心,也最需要(當然是他家族的)的還是自己的孩子——這種沉悶的局麵維持了幾百年,慢慢地不成了。因為列國的紛爭,各個國家需要人才,也就是說引進了“競爭機製”。這一引進不是誰、哪一國的郡主情願不情願的事,而是它在中國能否生存、能否稱霸的事,是整個華夏民族的需要。於是,在機製的導向下,庶民階層的人才就參與了社會政治。你可以看看《東周列國誌》那裏頭縱橫捭闔活躍在社會最高層的精英人才,可以說光知道吃喝玩樂的紈絝哥兒幾乎是沒有。這種生動活潑的局麵在學術上更是體現得充分,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的哲學思想景觀,也是和人才輩出同步進行的。

這樣的局麵被秦始皇以極快的速度撲滅了。很簡單,這位“祖龍”不需要這些玩意,他隻要他的王朝一代又一代地“統”下去。車同軌書同文度量衡的統一那是進步,撲滅學術的百家爭鳴毫無疑問是曆史的反動。他定下的這個規矩無論善惡,一股腦兒地為後世帝王全盤接受,毫不猶豫地堅持了兩千多年。漢取才用九品官人法,實際上是改良了士族的特權。不是那麼絕對的聚才“定位”了,庶人中、自由民中有特殊才幹的,也還有些引進——“引進”也隻是做官,做官便是“一切”——官本位的基本製度把人才死死地卡在一個極狹隘的空間裏,也把人才的發展趨向導進一個極窄的小胡同裏——就這麼一點引進,也還是導演出三國紛爭時那樣鮮活靈動的政治社會大劇目。

唐代的科學製度,從本質的意義上看,它是徹底取消了貴族人士(成才)的特權。貧富窮通都不論,都請來考試。考卷麵前人人平等,這當然是一大進步,然而也就是進了一步,再就是坐滑梯,一直溜下去,溜到二十世紀,老掉牙了還在溜。我們給似乎與生俱來的文化上的惰性——一拖就是幾百年,一千年,兩千年都不肯更張——有藥抑或無藥可醫,我不知道,反正現在還在坐滑梯。“A+A+A+X”其實仍舊是應試,“X”是什麼?還是變了變味道的應試。“素質”是什麼?用什麼標準來度量?考官怕也是懵懂。“辦事”,請拿出“本本”、“文件”。用人?對不起,也請你“拿本本來”。官場如斯,商場如斯,企業如斯——博士,請!碩士,可以考慮。本科、專科……各種本本把用人單位套牢,我們的企業家連《子夜》裏的吳蓀甫都不如,有一個屠維嶽在跟前,幾個“家”能用出來?

這種成才、用才的人才觀確實是老了。它早就老了。《唐書·裴光廷傳》裏載:“乃為何資格?無賢無不留。”這位姓裴的真算好腦筋,出來了一個無賢無不留。“資格”麵前人人平等。他讓後世一千多年的官宦可耗了多少神!

這種資格理論從文化心理上,它是因循與惰性的集中體現,在很短的時間為社會所接受,同時輻射滲透到全社會的各個領域、各個層次與各個視角深度,成了一種不下於製度的利器。無論考試、晉升用人、衡量,也無論士農工商兵學,全部起用資格學說,努力是無比強大的“首要考慮”。看看金庸小說裏頭“大師哥”、“小師弟”的次序,到官場裏的大軍機、小軍機,到兵營裏“老兵”與“新兵蛋子”,那是一點也不得錯亂顛倒的。如果透窺了去,資格的背後是“禮”,是中國文化的命根子,是上下左右永遠不可更移的“秩序”。這玩意兒真是太厲害了。

以我的觀察與思維論,資格這一利器的使用,它的生命力的旺盛也是無與倫比的,它的衰落恐怕還真的是“伊於胡底”呢。但是,政治家已經發現它很要命地在變,社會學家也在想辦法,想破資破格的有效辦法,辦法不多,效果不明顯,資格之說有點動搖就是了。

動搖得最明顯的圈子好像是娛樂圈。這裏頭“貓膩”自然還是不少。比如幾大腕人物要捧紅一個角,這種事還有,然而一個終極的限製,還是不可逾越的,那就是觀眾。你再捧,角色必須自身棒,因為考官是民眾,是“廣大的”觀眾與聽眾。這個觀音不好瞞,能不能“紅”起來,關鍵是觀音大士大眾。我看,凡是公開的、明白的競爭,人才想捂都捂不住,凡是評委主持,考官量核的事,有錢人有權人便能操作出花樣來。

我們文化中的劣根是盤根,積的弊是一座山。這種文化不可能不拘一格降人才——龔自珍他也就是仰空浩歎罷了。民主是解去盤根錯節的利器,也是挖山的爆破器,好生發揚民主是人才出頭的希望和前提。而思想的清醒與解放,隨著人才的輩出,同樣會迸射出它必有的力與光。

隨口一句的結局

孔子的話一句頂多少句?恐怕誰都說不清,因為從明到清近五百年,所有的士子都在學習他的思想和理論,所有的平民都在用他的話衡量人的事的物的理的標準,全國所有的私塾——也就是私立學校了,還有公立的書院,都在翻騰他的話寫文章。太平年間是沒有人敢悖逆他半分的,因為“離經叛道”的罪孽無人當得。

但就他本人而言,他的地位實在是一代又一代的子弟抬起來的。透視過去春秋戰國人看孔子,有點像今天的人看老子莊子墨子吧。“二十四子”——他是“子”字輩裏頭的一個。後來情形劇變:秦始皇焚書坑儒,是連他的書在內的。漢代反秦不僅翻一個個兒,董仲舒隻認一個孔子,別的“子”一概都成了“下級”,孔學也就成了唯一的學。為什麼會這樣,我和朋友們茗茶閑嘮嗑兒,說“因為孔子穿的衣服好”。

說到孔子在世時的際遇有點敗興,其實很平常的。他老人家講學也並不像後來學子們整理得那樣如聖旨諭言,比如他說“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肯定是隨口一句話,被學生錄下來,便成了“萬世師表”的經典。

為什麼說它是隨口的?我的感覺,這句話與孔子的學說體係沒有必然聯係。仁義禮智信,女人怎麼了?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女人不能嗎?如果女人不在夫子眼中,他又何必老遠地去“子見南子”?很可能的是:昨夜夫子遭了師母白眼欺淩,睡了一夜仍舊氣憤不平,無處發泄,在課堂上牢騷了出來。“近之不遜,遠之則怨”,反映的正是閨房後院的情態,也是孔老師的實在感受。他是述而不作的,學生便老實記載登錄。

進了《四書》成了聖訓。這麼輕輕一句,兩千多年間把所有婦女變成了“黑咕隆咚的苦井”中“最底層”的人。倘真的追究責任,竟是應該問問孔師母“是怎麼回事”?

中國女人的地位就由此而確定。先是董仲舒,確定他的話都是對的,別人的話都可商榷,這叫“定於一尊”。從前漢到後漢,兩晉南北朝隋唐北宋,這個階段的女人位置雖然低,也還算是人。經宋理學家一加闡釋,把這歸入“三綱”之中,成了禮教的核心部分。本來就低的社會地位又一落千丈。女人在世界各地大致都是受賤視的。但在有些國度,男人還給女人一點虛體麵,可憐我們中國女人,一丁點透氣的空隙都沒有,一丁點螢豆光明也不見。

我一直這樣看,中國男人的性心理不健全,已經成了一種文化,比如小腳,現在五十多歲的人都見過,偌大一個人下邊兩隻腳小如半隻香蕉——他偏偏就欣賞,沒有這個,他就陽痿!——這不奇怪嗎?明明是愚昧,他偏要說“女人無才便是德”——這是要封殺所有女人的才,這不野蠻混賬嗎?

仔細想去,我生出一種略帶偏激的想法,因為中國男人的性無知,知見都有障礙,除了性虐待狂這個文化心理,潛在隱藏的,意是對中國女人的妒忌與恐嚇,已經限製了、欺淩了,踐踏蹂躪得無以複加——好比一棵草,不澆水,不施肥,不讓它見陽光——她居然仍舊生存,倘稍不留心就會冒出個武則天花木蘭李清照來。如正常平等作養,會是怎樣的“不得了”?朱元璋也是個性心理有病的,他說:“我若不是女人生,天下女人都殺盡。”他是個和尚,是性壓抑的結果吧。

但這性壓抑性虐待的起源,推溯回去,要從孔夫子身上找找由來。

“麵人”效應

香港一家報紙前幾年來采訪,回去寫了一篇文章。談到初見我的印象“好像很易欺侮的樣子”,那意思是說我綿善,無橫霸之氣的吧?這句話混在幾百句話中,很容易被讀者忽略的。然而到今天,通篇文章已經皆忘,模糊不知所雲,唯獨這幾個字還印在腦子裏,鑄在心裏,想起來滾燙、簇新。因為它真實,記者銳利的目光,隻掃了我一眼,就擊中了我心靈的這個暗區。

倘注意一下我的小說,凡是欺侮人的地棍、惡霸、流氓,幾乎都是在當時現場現世現報,立即倒黴吃虧,甚至丟了性命。我知道,在實際生活中這種情況是極少發生的。“惡有惡報”那是真的,但有個“時候不到”的事。有的欺侮錯了物件:比如攔路搶劫攔了泰森,被他一拳打得滿地找牙——這種事隻是說說而已。有撬門人室的賊,在主人家突發心髒病,反而求主人搶救的事。我還在報紙上看到這麼件事——一個梁上君子半夜回宿舍,辛辛苦苦爬到十樓,雙手扒著陽台沿喘息未定,誰知這家養了隻鸚鵡在籠子裏突然發話問:“你是誰?”這位大吃一驚,雙手一鬆直落下去。這都是新聞,之所以是新聞,是因為它發生的少,是奇事,而在我的書中卻是頻頻地,不厭其煩地,變著花樣地發生。我也知道這不是“生活的真實”,但這是我的心理狀態使然,我仇恨他們——那些仗勢、仗權、仗力無緣無故整治壓迫人的人。哪怕是這樣,車匪路霸上車搶劫,碰上了持槍砸銀行的在逃犯——這種事也自有幾分舒心的愉快,讀來令人解恨。比如一個在逃殺人犯突發“非典”,被隔離,被發現,治好了病再斃掉,也是很教人痛快的。

這樣積極地揚善懲惡,和我創作“社會小說”的宗旨是不切當的。這純是我的個人心理在作用。我的這個家族,是個很易欺侮的家族:我祖父在日寇侵華時,先後把兩個兒子送進抗日隊伍,一九三七年送一個我伯伯,一九三八年又送一個我父親。伯伯戰死。父親在空墓穴中藏身,與日本人周旋七年,家中二十四畝地,困乏勞力用了個長工,被劃為富農——地富反壞右(派)那是“階級敵人”,專政對象。我始終認為,祖父是深明大義的,個人卻身遭不幸。因了他給我們的這個“成分”,真的對我們貽害無窮。一九四二年我父親已是縣武委會主任,又打仗又立功,樣樣積極,處處小心,一丁點不敢犯過,輾轉到一九五八年,複又到一個縣當武裝部政委——退是沒有退步,然而半步也沒進。他一直到死,都是勤謹慎微,小心、亦步亦趨地“照著社論”辦事,影響得我們兄妹也都是大晴天出門帶傘。我入黨那年,誌願書已填,遲遲不見批準。後來組織找我談話,劈頭就問:“你還有個姑姑,是地主,為什麼不填?你對土改家中挨鬥,是什麼認識,什麼態度?”家中如此,我在學校功課不佳,也是底子,老師白眼,同學譏嘲的事也自然難免,好在學校還不把我看成是“富農子弟”,不然,真的沒法過了。——落後就要挨打這是小平的話,於國家民族是真理,放在一個團體,一個部落,一個人身上,也是放之四海而皆準,貧弱就要挨打,沒有理可說。所以鄧小平取消成分說,父親講“就這一件事,足見他是曆史第一偉人”。

他講的是當代史,是他自己的曆史——我是這樣理解的,就中國整個曆史,何代無賤民階層?解放賤民這件事,似乎隻有雍正做過,且是很不徹底,留著許多尾巴,再就是鄧小平,他真的是快手,一刀就劈碎了這玩意兒,於個人“五類分子”是“見了天日”,於國家也不拘一格了,不然我們也就不會有朱鎔基這位總理。

這團籠在頭上的烏雲,在我們家上空盤旋了半個世紀,散去了。但半個世紀了,就是達摩麵壁,也隻十年,在石頭上且印下了影子,何況我二月河,“好像很易欺侮的樣子”——不是麵壁,是“麵人”的效應。

“非典”隨筆

“非典”這種東西正在中國肆虐。這種病現在還不明白它的“來龍”,因此也就不能果決地預料它的“去脈”,知道它厲害,講科學、講衛生,謹慎防護,這都是應該的。我在電話中告訴女兒,“這就是瘟疫,爸爸也沒有經曆過,現在極老的老人也很少見過,要沉著精心應付……”她天真地反問:“連爸爸也不知道瘟疫嗎?”

在女兒的心目中,我應該是什麼都知道的。倒很慚愧,事實是知之甚少。

瘟疫是人類早就麵臨了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夕有一場瘟疫席卷歐洲,死了有一千多萬人吧?政治家忙打仗,千萬百姓任由疫魔蹂躪;說來也可笑,不過是流行感冒而已。中國的瘟疫記載,那就更早得不知何時起。除了五胡十六國那許多短命王朝,任是哪一代都有,漢、唐、兩晉、隋、宋、元、明、清等,都有瘟疫滋擾,董仲舒的“天人感應”說,記的就是災異與人事的“聯係”。他想“辯證”,用的卻不科學,漢張角、唐黃巢……直到明代的白蓮教們用的是“乘時而起”,似乎“天亡一朝”,所以“我朝當立”,是給一些民間野心家提供了造反機會。

我不認為腐敗和“非典”有什麼超自然的聯係,“因為腐敗所以非典”,倘這樣說,肯定二月河神經有問題。

但是,但是……“非典”不由腐敗生,腐敗卻能助“非典”,這個辯證,怕是無可掩飾。

中國的醫生,講究於病人有“割股之心”,中國的藥店,門前掛的招牌是“但願世上無病人,何愁架上藥生塵”。遇到這樣的災異,坐堂的先生有義務,藥店裏非但不漲價,且多有舍藥濟民的。《三言二拍》中就不少這類記述,白娘子和許仙就是這樣做的。年成收不好,大戶人家、廟宇寺院,設棚賑饑的也不乏其人。然而“非典”折騰了這許久,所有輿論媒體開足馬力宣教,我們見到的差不多都是“政府行為”。政府忙政府的、我忙我的。政府忙著救人,我忙著掙錢,掏腰包舍錢支援救災的,除了幾戶“特大”集團之外,“舍藥”的幾乎不見,倒是趁危打劫,哄抬物價,賣假藥、假防品的。打個比方,一包板蘭根衝劑,幾毛錢的東西,一下子抬到十幾元、幾十元——它治病不治病還不見得。甚或有劣質官員設卡收錢,發災異民難財,打之不盡,報道不完。

缺德的醫院、藥店,缺德的官員,當此非常時期,應有非常手段,以雷霆之力擊之。

天降災難,對國家民族是一場考驗,結局可能有兩種,或者激動民族活力,萬眾奮發,在抗擊中生同仇敵愾之心、之情,在患難中,從此凝聚起來,這叫“多難興邦”;再就是在“禍不單行”中被一擊又擊,終歸頹坍了去。這樣的教訓,也是史不乏書的。雖無天人感應之事,但忌年“事多”,應是鎮定警惕。不見一九七六年?天降隕石雨、唐山地震,周恩來、朱德、毛澤東先後逝,又曆粉碎“四人幫”……頗是大事迭起!

“非典”在元月已在世界上發生,三月已是列國嘩然,震驚全球,我們的衛生官還在那裏“負責任地”胡吹“疫情已得到了有效的控製”,一頭是哄騙媒體,剝奪人民的知情權;一頭是一群知情不法商販,甚有藥物機關,乘機連送所謂防“非典”藥物,發黑心財,反使災情大作,在我們的“心髒”猖狂。

舊時代祛疫,有請和尚道士設祈禱消災的,有民間鰥寡孤獨跪天哀的,有放爆竹驅魔的,還有“打醋炭”辟邪的——這些花樣當然是唯心主義在支配。但我不以為它們全然無效。祈禱,老天爺未必聽得見,動心降祥,但是這樣的社會行為有穩定人心的作用,放爆竹的硝煙,燒紅了的炭淬醋的霧,有消毒的實效(醋場工人不患感冒,是情真的確)。

現在放爆竹燒醋炭恐怕都無效。一點不假,“這是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就死亡人數看,實際上已超過伊拉克戰爭中死的美國人。

這“非典”嗅之無味,視之無色,醫之無藥,治之無術,有點像永州之蛇“以齧人,無禦之者”,“對症治療”是唯一可行之法,那就是說,隻能頭痛治頭,腳痛治腳,且是治療中醫生護士也“成批量”染病,同樣隻好“對症”——這玩意兒真厲害!

人命至重

前不久寫了篇短稿子,談一些城市設立非文明法規,汽車撞了違規行人“撞了白撞”。不久前又見中央電視台專題討論此事,有事、有證、有形影、有理據,比我說得還明白:你那個法規有違天理,褻瀆人情,不合國法。然而並沒有見到上海、沈陽、鄭州、武漢等市袞袞諸公有所回應,更遑論有所更張。

“人命至重”是個古老的命題。倘若非戰爭、非瘟疫、非人類不可抗拒之災害,在理性社會裏,沒有哪個國家不把生存權擺在其他權利之上的,是為近乎公理的常識。

俄國在世界上樹敵如林,但庫爾斯克慘劇發生後,無論敵人、朋友,世界上所有關注的同情的目光都注射了去,因為這不是戰爭,不應對此漠然,畢竟人命關天。

關“天”。還有比天大的事嗎?沒有。什麼是“天”呢?我以為就是理性社會的人心。在世界曆史區域中,分列著許多民族對生命價值的不同理解。不同的文化理念區域,對生命的認識有著很大的差異。就中國而言,似乎有史以來就倡導著“輕生重義”。一方麵是講仁恕,也就是統治階層對治下實際上的生存保障義務,使民眾對社會的安全感產生信賴;另一方麵作為教化,則講究“士”與公民為了“禮”與“理”的獻身精神,也就是所謂“舍生取義”、“殺身成仁”了。這種精神,在基督、穆罕默德與釋迦牟尼分別創立的教義裏都有那麼一點點,但在他們那種宗教裏實際上是說,隻有最高級的聖人才可能做到比如釘十字架、肉身飼鷹這樣悲壯的舉動,平常人倒是無須的:你老實做個好人,行善就行。隻有我們中國與眾不同,千年萬年都講皇帝“最高”,他可以“垂拱而治”、“無為而治”,犧牲精神隻是講給大家聽的,他自己是半點風險也不必擔著的。老百姓們看好了某某皇帝微服私訪——其實心理很簡單:皇帝老子,你享著福,抽空兒也來瞧瞧我們過的是什麼日子呀!哪怕你帶著什麼格格、力士,再加上江湖豪客的相幫,再帶上你的情婦(或者在途中臨時傍一個也成)也好,隻要肯來,我們也就心滿意足了。但這樣的事在曆史上其實極少,乾隆皇帝、康熙皇帝似乎玩過,像電視劇裏那般玩法卻是沒有的。

所以舍生取義隻是孟子他老人家的說教,不適用於君,隻適用於臣和民。打開曆史去看,我們能見到很多循吏,隻知傻乎乎地“工作”,做了高官還窮得掉在地上當啷響。能見到多如牛毛的烈臣、義民的傳記,殺頭、剝皮都不在乎,可他們維護的綱紀代表,卻是一個混蛋透頂的無聊皇帝。當然,在他們自身卻不是這樣的認識,他們覺得自己是在為一種崇高的秩序、理想而獻身。文天祥認為他的浩然正氣,比生命的價值要高出不啻天壤之別的類比,“是氣所磅礴,凜冽萬古存;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正氣歌》),“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我們從這一頭來衡量,誰還有勇氣對他們說三道四?近代不同了。沒有了君權,沒有了三綱五常。沒有了仁義禮智信——或者說約束力減弱了許多吧。民主了,有了法製與人身自由,中國的下裏巴人可以稍加注意自家的生命了吧?不料又有西方人出來做詩,告訴我們:“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高尚自然是高尚的,陽春白雪美麗得刺眼,就這四句詩,能真正做到的極為寥寥。

眾所周知,美國是最講自由的,它那個領域就叫“自由世界”。但對日作戰、對朝戰爭、對越戰爭,士兵口袋裏都裝著上級發給的投降書,十六國文字——明白是說:你去給我打,為自由而戰;打不過,瞧著小命危險,你就趕緊投降。可見“自由世界”的戰士並不以自由為最高原則,而是“若為生命故,自由也可拋”。這是可想而知的事,一切權利都棚架在生命權上,沒有生命,談不上自由,也談不成戀愛。

西方人這麼做有他的文化背景,他就是那麼一種價值觀。就我對此問題的思索,要我們中國人依樣畫葫蘆,怕是永遠也做不來的。事關國家、民族的尊嚴,事關民眾的生命安全,假使當“縮頭烏龜”,當逃兵、叛徒,那這個社會和我們的國家就要出大問題,因為我們的民族太需要奮不顧身起而奮鬥的猛士了。這樣的人不是多,而是太少太少了。

但我也不讚同許多媒體倍加稱讚的“赤手對兵刃”、“勇鬥歹徒”之類的事體。我曾和女兒談過,我問:“假若遇到惡人,槍、刀子逼著你,你怎麼辦?”她說:“跟他打!”我說:“好孩子,這是要分情形的。如果是戰場,或者他是要你的命,死活隻是一拚。這很簡單,拚不拚都是死,拚是出路。如果隻是要你的錢財,你就給他掏,這是花錢買平安。當然,如果對手弱,不在你的話下,或者你有後援,那另當別論。總之是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拚命。”

這話在媒體上早已被“批駁”過了,意思是說現在社會治安不好,原因之一就是因為當事人不能“勇於鬥爭”,助長了逞凶歹徒的氣焰。但這種批駁不能讓人心服,“空手奪白刃”那是武林高手才能做的,氣焰要靠警察去殺滅,那就是他的工作,憑什麼要手無寸鐵的人和武裝到牙齒的凶徒做無謂的性命相搏?毛澤東一代偉人,他在三灣改編時期,曾窮蹙落入敵手。他似乎是這樣脫身的:掏出身上僅有的銀元賄賂押送士兵,然後夭夭而走。據克裏姆林宮衛隊隊長的一篇回憶文章道,列寧在散步時也曾遇險,被一個歹徒威逼搶劫,列寧也掏出了錢財,買得平安而去。試想,他們如果硬拚,對俄國和中國的曆史進程會有怎樣的影響?列寧事後說:“隻有傻瓜才會在要錢還是要命的關頭作抉擇。”是為至理名言。我們看到許多貴人高官,出入警蹕森嚴,警察保安衛護,可見他們也懂這道理。隻不明白他們為何在大會小會上冠冕堂皇,表彰鼓勵平常百姓“勇鬥歹徒”。所以我以為“見義勇為”是可貴的,但也要有所為有所不為。美國在試驗第一次核爆時發生故障,兩塊極板漸漸接近,眼看就要碰撞發生震驚世界的慘劇,一位科學家奮不顧身撲上去用手將極板分開,他自己因受輻射過度患病身亡。這種“雙手掰開原子彈”的壯舉,才堪稱是真正的義行。

我們一直唱這個調子:要英勇奮鬥,全社會動員(即全民動員),提倡見義勇為,為治安的根本好轉而努力。實際上,首先要硬起來的不是弱小個體的平民,而是腰間有銅、手有利器、身有權柄的國家機器。個人的英雄風采固當提倡,如果依賴於此,那就是舍本逐末。

寫到收束,又見極端。一家銀行儲蓄所遭匪搶劫,工作人員因未能“奮起”反抗,保護國家財產,事後被開除公職。雙方訴諸公庭,工作人員把銀行給告了,理由是銀行未提供報警設施,也沒有工作人員可供逃避的貓耳洞,銀行也沒有和職員訂立“與錢財共存亡”的生死合約,憑什麼不當英雄即是狗熊?

撞了永遠不能“白撞”

沈陽、上海首先發難,定立新的交通法規。他們似乎有點想像個“國際都市”的樣兒。擺這個譜兒。就這麼著——在道兒上,倘使司機遵紀而行人違規,行人要負全責。這兩個城市我都是去過的,印象都極佳。但這規定出來,我透過這“現代”管理藝術,卻看出了他們無情的一麵:汽車與人,是為之此地的走路通則與須知。我有點惴惴的,進這個城可得小心。倘不小心踏錯了地兒,你就興許進入“死亡區”,踏上鬼門關。

不管法規形成文件時為了邏輯的緣故,為了涵蓋嚴密的緣故,說了許多很微妙的“彎彎繞”的措詞來表達意圖,百姓們還是一眼看穿了它的真髓,一語破的直截到位,叫“撞了白撞”。

表麵看去,這法規公正得明白無誤:你走道得小心,走人行道、走天橋、過斑馬線、看紅綠燈,別越過交通法規的雷池;汽車嘛,你走你的車道,也不可亂開一氣,撞到不該撞的物事也是不能容許的——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怎的還會有交通事故發生?

這從汽車的角度看,真的是天衣無縫般完美的了。我自家沒有車,尚不能充分體會到有車族的心理受用程度,但在坐出租車時,不止一次見到行人違規、犯毛病,或橫穿馬路,或擋道不行,或突然改換行道方向弄得司機措手不及,或大搖大擺遊在車前,任你叫破喇叭決不讓道,或出現極意外情形,“嗖”地從小巷裏騎自行車躥出來,弄得汽車一個急刹車,搞得人仰馬翻,司機開窗怒喝:“你他媽活夠了!”肇事者自然也是一驚,或回頭罵還一句,或嬉皮笑臉揚長而去。驚定再走,司機狠歹歹地再補罵一句:“操媽的!真該有人管管,這樣兒的撞死活該!”

“撞死活該”與“撞了白撞”是一個意思。有些事,也真是令人痛恨。這也是吾國如今素質使然。譬如夫妻吵架,可能現今已有了進步,過去老婆子叫撞天屈,開口便是“天殺的!你……”鄰居口舌,惱起來一聲:“老子拍死你。”老子罵兒子:“你媽的,考這個分兒,老子揍死你!”情急時,什麼話不出口?然而真正“兌現”出來,恐怕無論什麼時代的官府也不會允你殺了白殺,揍死白揍的吧?武漢一位老教授、天津一位七旬老人不曉得厲害,膽敢“以身試法”,結果便真的撞了白撞,死了白死。

最高司法當局對這一新生事物有評,認定人的生命權要遠高於交通權利。這是十分明白的道理了。但也見到另外的說法。有人以為“撞了白撞”隻是“提法不妥”,應該叫“以責論罰”。有人覺得我們應該“更新觀念”:走道兒應該小心點,車輛管嚴點,道路弄好一點。還有的是學者,說人與車在道路上的權利是平等的——從理論上說明這些地方性法規製定的合理性。我這個人有時心理陰暗,犯這病時常從小人之心來度大人之腹,左瞧右瞧他們,總覺得有點“胸中不正,則眸子沒焉”的樣兒。

“以責論罰”是和老百姓打官腔:我的車撞了你的身,不錯,你吃了虧,可是我沒有違反交通規則,你卻違反了,因此我沒有責任,你死了該你自己負責。學者自然是有學問的人,既然權利平等,自然誰違規誰負責——還好這先生沒有舉出實例,但車和人“平等”這說法兒恐怕有點荒謬。謂予不信,請他先生徒步(不妨穿上防彈衣),到馬路上試試那個法規,肉身真的和汽車來一下,看看平等不平等。

誰能想出如此妙的地方法規呢?

首先是有車族。有一小部分是出租車司機吧,大部分是貴人和有錢闊主兒。這等於是說一旦無車族闖進他的禁區,換而言之是在鬧市街衢上人為界定出一條專為有車人使用的“專線”來享用,行路平民一旦觸禁“格殺勿論”。事實上已經有人被“格殺勿論”了。

再就是汽車商。他們肯定對這法規也是舉雙手讚同的。因為能買車而還在猶豫的人,一想到這大的好處,也許便不再遲疑,趕緊掏腰包去給他融資了。

還有警察,也必是高興這法規出台。因為這可以增加他們的管理力度。有些地段,甚至可以不派警察,隻要栽一塊牌子,上頭寫“此處不許非機動車輛通行”、“行人一律不準從此過路”諸如此類的東西便可以了。你通行了,你從此過路了,那省事得很,撞了白撞,自己負責。

在吾國國民責任感尚待提高,交通設施有待完善,管理體製尚須加強的情形下,定出這樣的法規,我不免為一些老人、殘疾人、病弱人、色盲人和兒童捏一把汗。

在大多數人還“無車”,而今現在眼下還無望買車的人,他的安全由誰來著想?製定這個法規的人,肯定是食有魚出有車的,你自己當然不必擔這個心,但你總還有沒有車的親人吧?真個的是不生孩子不曉得肚子痛。

人命關天,永遠是任何文明國家的法度最高原則,我還沒有聽說過車命關天的話頭。現在的混賬事兒愈來愈繁雜的了。大吃大喝是吃了白吃,不吃白不吃,白吃誰不吃?貪官們也有話,拿了白拿,不拿白不拿,白拿誰不拿?如今又該加一句,撞了白撞,不撞白不撞,白撞誰不撞?坐在汽車裏製定這規矩的先生們,我想你們也是長著一個人頭,裏頭應該是腦汁子而不是尿或水,是用來想事情的吧。

據《大河報》二〇〇〇年十二月三日《人與法》載,上海市的交通事故因此減少百分之五十。正令人高興拍手,又見消息有百分之五十的交通事故是“撞了白撞”。

哈!

寫到這稿子結束,見《大河報》刊出一幀照片,幾個無知的小學生傻乎乎地正在翻越鐵柵路障,汽車正在向他們駛去。這情景誰見了也會心中一涼寒毛乍起的。這樣嚇人的事,我願不要發生在我所愛的這些城市。

也說豫人

這幾年河南人聲價大跌,真的應了一句老話“其亡也忽”。在曆史演進中,隻是“一忽兒”的事,他就不行了。南方有些商家,掛出了“河南人免談生意”。有的打出“警惕河南騙子”的大條幅,赫然懸之通衢大道。我還聽過一個笑話,說董存瑞的戰友河南老鄉,和董存瑞一道進了橋頭堡下要炸橋,卻忘了帶炸藥支架。河南老鄉說:“我去取支架。”一下子溜走了泥牛人海。衝鋒號一響,董一下子急了,舉起炸藥包便引爆了。他最後喊的一句也不是電影上說的“為了……”,而是“媽的,河南人真不是東西”。還有個笑話說,山西製造的假酒案查明主犯是河南人,這樣的人當然要槍斃。問他臨終有什麼要求,他說“希望解回原籍”,因為他寄望河南的槍子兒也是假貨。河南人的聲譽,真有點像下酒菜,親朋好友部屬故舊相聚,觥籌交錯間,一套又一套“說河南人”大喙解酒。

這件事我原本不大在意的,我本人原產山西,在河南算是僑居。河南人好歹有點“於我如浮雲”的味道,聽聽笑笑而已。但近來上網,又看河南、中央一些報刊竟鄭重其事地辯解起來,“河南怎麼怎麼好,事實是怎樣怎樣的……”手忙腳亂地出招應招。這樣的情節有點像金庸小說裏的武林下輩郭靖,來一招“亢龍有悔”,接著又是一招“亢龍有悔”,總之是一推一擋對付參仙老怪就是了。我的朋友周大新,還寫了一篇文章,請求人們“別再罵河南人了,河南是中國的祖業興創之地”。他並說:“世界今日之觀中國,猶中國今日之觀河南。”因之不宜有“大省沙文主義”雲雲。今年春天到北大辦個演講會,又有同學挺身而起,儒雅相問:“現如今河南人名聲不好,先生對此有何看法?”倉促之間應對:“我雖晉人,但三歲入豫,至今半世紀有餘,吃河南之糧,喝河南之水,自以為已是河南人。河南人今日有難,我現在應與豫人共患。”

這話自贏得了一陣掌聲,但其實是廢話,是忠厚人的厚道話,魯迅說是“無用的別名”。

現在吹祖宗沒用,“我有龍門石窟,有相國寺,有臥龍崗,有張衡……你有嗎?”——人家說你現在眼前的事,你炫耀這些幹嗎?日本人打進來時就說過“你們祖宗偉大,但你們不行”的話頭。

周大新是我的好朋友,極善良的人,總希望各國總統開個會,把人類造武器的錢統統裁掉來辦學校。但他向人求情,我卻以為太軟了,應該梗筋挺項回說一句:“操媽的!河南老子,怎麼啦!不是你們祖宗嗎?”這股弱肉強食之世風下,勸富中國人憫惜窮中國人,猶勸富外國憫惜窮中國般緣木求魚。香港人見英國人腿脖子都抽筋,見了內地老鄉如何?頭矗得蔥筆似的——就這樣。

唐貞觀年間,唐太宗曾與大臣議及山西、河北諸人異同。魏徵當時就批駁說:根本就不應該這麼看——以地域分人種,這種可笑的大省或大郡(包括北京、上海等地)“沙文主義”從來都帶著些個混賬理論。現今之事,以我觀之,是“時髦”欺侮河南人。“牛皮”得像假洋鬼子見了阿Q,自有那份“自豪”。暴發戶遇見了破落貴族,他就那麼個陰微下賤的心思——能操練就操練你一下,你怎樣?

所以河南人應該研究一下曾國藩,咬牙忍性懷恨懷痛挺一陣子,把我們自己的事弄好,那麼也許有一日,今日之笑料或成彼日自羞之言。

歲尾餘話

我們如今什麼都在和外頭“接軌”。科技上的度量衡不知底蘊如何,但我們常用的“公裏”已變成“千米”,“公斤”變成“千克”,“公尺”也廢棄了吧,叫“米”。公寸公分也都以此類推改了去。道理是什麼?似乎沒人問過,小民百姓似乎不大在意,仍舊頑固地使用老祖宗留下的老尺度。倘使買一個蘿卜,掂一掂,說:“我買蘿卜。”賣菜的老太太問:“您買幾斤?”回說:“我買一千克吧!”老太太準眨巴著眼瞅你半日,懷疑你有毛病。然而中國到底是個順民的國度,同化別國的能力早為世界公認,順化的應變力也是不弱的。有一次我去買茴香,說“買二兩”,那賣茴香的小販極爽脆地答道:“好,我給你稱一公兩!”倒叫我弄了個怔,反過來又笑說:“我買一百克。”小販說:“一百塊?一百塊十二斤半!”——全都滿擰。

近來看了劉齊先生寫的《回國須知》,他也感慨良深,百味俱全。兩類情致,要麼視你為洋奴,嗬斥翻白眼極度地輕蔑你,“如果你不注意,總愛夾洋文,國內老鄉就會比較煩,‘今天,我的心情不是很happy,天氣也不nice,真他媽的shit!’聽聽,這像好人說的話嗎?倘若進了賓館遇到麻煩,嘰裏咕嚕來一串洋文,我這邊剛一發音,他那邊就知自己不對了,隻是臉上繃得太緊,不好意思馬上微笑,又繃了一小會兒,然後把我們奉為上賓。”——這是又一種情致。

魯迅先生的《阿Q正傳》裏頭假洋鬼子那句話:“我說洪哥,咱們動手吧!他說NO-—那是洋文,你們不懂的!”——真是翻新出來意味仍舊無窮。說真格的,我們今日開放,就是要這些玩意兒來充實我們的社會生活嗎?

現在真是徹頭徹尾的“拿來主義”了,帕瓦洛蒂和“千克”、航天技術、美金、日元、馬克、肯德基、麥當勞、核垃圾……有形的無形的,隻要“是個東西”,就毫不猶豫地拿來。這其中的好物件自然使我們受益無窮。

有的東西吃了進去,害得我們肚子拉稀不說也罷,說起來辱沒煞人。

要麼就是冥頑不靈得拒絕一切,就如第一次鴉片戰爭時兩廣總督葉名琛,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要,什麼建議也不聽,扶乩請鸞烏煙瘴氣瞎鬧一氣,被洋人提了,還要自稱“海上蘇武”。要麼就一股腦兒全拿來,破機器、爛衣服、艾滋病和光怪陸離的夜生活以及先進的生產管理經營科學技術,豬八戒似的一撈食之。若隻是沒有經驗也還有可恕之情;為些蠅頭小利,有些明知有害的,仍“拿來”吃下,誤我國民,這種心思就陰微下賤得不可問。

如今是開放年頭,眼見得國力日漸強盛,這自然令人欣慰的。也由此而起,國人眼界大開,看得自己不值錢,弄到沒了骨頭,聞洋低眉俯首,也令人有點心驚的。我們現在要說“四大發明”,要談漢唐之強大,要講華夏文明的輝煌與燦爛,那是要小心一點的。似乎有一種什麼無形的力量在封殺我們的自尊:一出口便覺得有點對不上勁,懷疑或自嘲先容一句:“我這是阿Q精神吧……我們祖上……”先說幾句“不行”的話,然後“但是”一下,“還有許多好的……”也有點向聽的人道歉那樣的心態:“對不起……西邊也不是什麼都好,也不是什麼都不孬……”端的叫人莫名其妙。前些日子與朋友談起,我不喜歡看硬皮精裝書,對豎排版的圖書我卻有好感,朋友笑我食古不化,我說:“食今不化就對頭嗎?精裝書是書架上裝幌子的。坐在沙發上,躺在床上看書,你試試看是平裝好還是精裝好?中國是方塊字,豎排版橫排版有什麼分別?你把書卷起來‘把卷’讀讀,橫的,你每看一行都須得手腕子轉一圈。豎排版才真正是為讀者著想。”

但憑我這樣思量,怕是不大能改變那些先生已經形成的“固有觀念”的:我們曾經強大過,我們卻實在又已積弱難返,先“拿來”,先強大起來——比如說先工業化了,再來治理汙染。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我的意思也很明白,拿來盡管拿來,該去的要堅決把它扔出去!

世界上的事,曆史上的事,無論何種情形,都是成者王侯敗者賊,店大欺客客大欺店幾乎是約定俗成了的規律。我們今天誰去過美國、留學英國,回來“哈囉,姑的毛瘧”一通,頗以為有別個不同的榮耀的,這也如同盛唐時分,日本諸國留學長安的諸生回到本島,肯定是一口陝西腔:“你好,你吃飯了昵麼?”“塞由那拉”就靠邊站。所以我不抱怨這樣的人心不古,這是今天使然的。到有一日,英國美國人讀完他們的劍橋哈佛,須得再來北京天津進修北大南開,回國一聲:“今天走了二十五華裏,到中關村轉了一圈,腿都遛直了!”那時中國人也決不會再說“好,給你一公兩”這種二百五話頭。

我們學人家,趕人家,是要自家中心強大起來,站得硬挺。別指望人家“無私”幫助我們。就我學到的史識,美、俄、日、德、法這些國家,從來也沒有對我們存過什麼好心思,哪怕最小的一點恩惠,你也別指望他們慷慨得出來給你。心思放清明點兒,忍著點,學他們的長處,把他的爛玩意兒毫不客氣地扔出去,好多著呢!

穿利索點,賽跑的

“一退六二五”是什麼意思?一斤為什麼是十六兩?我們慣用的東西,為什麼要改?

現在的年輕人能知道“一退六二五”這話語的,可說是極少。也有些地方的人還用它,比如說,“這事本來是他弄出來的。現在碰了釘子,我去找他,你猜怎麼著——一退六二五”,“一退六二五”成了不負責任的意思。

這實際上已不是它的原意,它原來是一句珠算除法的口訣。買一塊錢一斤的肉,如果你隻要一兩,是多少錢?老板就會操起算盤,一陣撥拉,極幹脆地告訴你:“一退六二五,該是六分二厘五。四舍五入,你給六分錢得了!”簡而言之,一斤是十六兩。

“一斤為什麼是十六兩”,時而有人問我。他們以為我很博學,但實際上我長期也懵懂著。後來不知見了一個什麼資料,才曉得其中原委。原來秦以前,一斤是十三兩,是根據星相來確定秤上的“星”來著,買賣計量,事關人的生死大計。天上的北鬥主死,南鬥主生,北鬥七星,南鬥六星,所以一斤就是十三兩!這個除法難不難?一斤肉一塊錢,問一兩該給幾多?賣肉的準要翻起眼來想半天!大約太“那個”了,後來的人又給一斤添了三兩。然而,也還是有個“天人合一”的道理在裏頭,加的是福祿壽三星。賣東西的,你少給一兩折你的福,少給二兩折你的祿,少給三兩?折你的壽!因此,一斤等於十六兩,我們用了兩千多年。

再比如一個方向問題。東西南北,十分簡明的事。一旦到了我們這些學問家手裏,立刻變得神秘起來。東方的圖騰是青龍,而西方的則是白虎,南方是朱雀,北方則是玄武(清朝稱元武,是為了避康熙皇帝的諱,因為他叫玄燁)。東方代表春,吹過來的風也有名堂,叫和風;西方代表秋,秋風不叫秋風,叫金風;南方代表夏,南風則叫熏風;北方呢?是冬,風則是朔風。東代表木,西是金,南是火,北是水;東是青,南是紅,北是皂(黑),西是白。東方的青龍寓意和平、吉祥,西方的白虎則寓刀兵戰爭、肅殺,南方的朱雀是興旺與發展,北頭的玄武寓著銷蝕、死亡……香港人不妨翻開你們的日曆看看,撲麵而來的就是這些“風”。今日不許動土,明日不可婚嫁,不宜出行,不宜搬家什麼的,都是“根據”這裏出來,哄得人一愣一愣,嚇得人一怔一怔。走一步摸摸身上,看掉了什麼沒有。

這當然不是儒家的東西。但儒家就不麻煩嗎?它從“惻隱之心”起始,進而衍化出一大套。出來的是仁、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忠孝節義”、“仁義禮智信”……諸如此類的學問,全都是處理“人際關係”的。但凡涉及自然科學的,幾乎是一概摒棄。這些道理也還明白,去蕪存菁起來,還是有用的,但說到“天人”之理、“格致”功夫,立刻的,就變得玄而又玄,叫人找不到北。某年某月某日某時,天上出了彗星,某時某刻某地地震,甚而至於,某地一個喜歡時髦的女孩子穿了件異樣的衣服,什麼地方出現奇怪的天候氣象,母雞打鳴兒……統都不作學術的研究,而是往“人事”上硬扯。

出了壞事,皇帝作個自我檢討,下個“罪己詔”,“大赦天下”;出了好事,則慶祝一番,倒也熱熱鬧鬧的,其實跟他屁不相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