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眼淚的名字(3 / 3)

我也是事後才聽 Carol 說,這次主打晏亦非的專訪,其實是池莫堅持嚐試,副主編對此一直持反對意見。所以上市前三天,辦公室裏氣氛詭譎,大家都在等著讀者的反饋。

阿阮偷偷說這叫派係鬥爭,但對於我來講,更擔心的則是自己的第一篇專訪能否得到肯定。

因為這關係著我有沒有辜負池莫對我的信任。

然而這樣心惶惶地等待了五天,我死也沒有想到,等來的竟不是讀者或喜歡或厭惡的聲音,而是當事人的投訴。

沒錯,作為受訪對象,晏亦非居然一個電話打到法務部,說要起訴我,理由是誹謗——因我的文章內容不符合實際,對他的個人形象和心理造成了莫大的損害。

聽著池莫的轉述,一把邪火開始在我心裏燒。

有那麼一個瞬間,我真的就要相信,這個人,絕不會是裴子煜。

因為即便是最厭憎我的時候,裴子煜也不會做出這樣的事。絕不會。

我站在池莫的辦公桌前沉默,良久,終於抬起下巴:“池總編,是否能給我晏先生的號碼,我親自向他解釋。”池莫似在沉思,聽完我的話,冷冷一笑:“梁樂薇,你還真是很傻很天真,你以為你一個電話,就可以解決問題,息事寧人了嗎?”沒記錯的話,這是池莫第一次連名帶姓叫我,我怔了片刻,重新低下頭,不說話了。

仿佛是過了一世紀那麼久,我才再度聽見池莫的聲音:“你先回去吧,這件事我會看著辦,在那之前,你就不要摻合了,聽見沒有?”他的聲音像凝了一層玄冰,我當即呆住,很久,才緩緩地點頭道:“嗯。”嗯個屁。

下班後,我第一時間打車去了愷川地產,想要當麵問問,這個陰陽怪氣的晏亦非,到底是意欲為何。

明明采訪當天還那麼配合陪我,現在卻突然反咬一口,要告我我誹謗他,川劇變臉也不帶這麼快的。

帶著一肚子怒氣,我腳下生風,下車即刻直奔大廳,然而還沒走到前台,我便被保安攔住了。

“梁小姐是吧?晏總交代過,不能放你進去。”“為什麼?!”我又生氣,又莫名,死死盯著對方,一副要把他吃了的表情。

保安不由麵露難色:“上麵的吩咐,我們也……”趁著他猶豫的空當,我急忙躬下身,試圖從他的身側繞過去,然而我動作再靈敏,也架不住前台小姐的電話,不一會兒,四個保安便衝了出來,將我整個人架出了大廳,任憑我掙紮,也無法掙脫。

站在人流如織的大街上,我忽然覺得自己是個天大的笑話——就在不久之前,我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重逢了我本應已去世的愛人,又或者,一個跟他長得一模一樣的陌生人。

不論是哪種,那一刻,我的人生都像經曆過世紀海嘯,被狂風駭浪夷為了平地。

遇見晏亦非後,我花了很大的力氣,才說服自己從那些泛濫的絕望情緒中抽身,學著去做一個成熟理性的社會人。

我也很慶幸,自己勉強算做到了。不論是真的鎮定還是佯裝的的鎮定,至少我可以和那張與裴子煜一樣的臉相對、說話,沒有流淚,也沒有失態的糾纏。

這是兩年前的我,想都不敢想的事。

但此刻,就當我覺得自己終於長大一點的此刻,這個叫做晏亦非的男人,卻再度將我打入無情的地獄,令我好不容易積攢的理智,一朝喪失殆盡。

我還記得下班時阿阮將我拉到一邊,臉色沉重:“聽小姨說,晏先生這事是動真格的,他今天還交代法務部的於主任等著收傳票。說不光要告你,還要告雜誌社。”一時間,我如墜阿鼻地獄。

晏亦非,他怎麼可以這樣!?

原本我攢了一肚子罵人的話,但在這刻,絕望如潮水湧來的這刻,我卻一個字都罵不出來了。

原來最最走投無路的時候,是連抱怨的力氣,都沒有的。

就這樣,我在路邊站了很久,站到兩隻腳開始發麻,我的手機卻忽然響了。

我惶惶然接起,就聽見池莫如常般沉著的聲音:“梁樂薇,你在哪裏?算了,不管你在哪裏,現在立刻回家換衣服,要正式的,晏先生剛答應我,晚上一起吃個飯。一個小時後,我過去接你。”回到公寓,迎接我的是阿阮的驚聲尖叫:“哇靠,樂薇你幹什麼去了,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被女鬼附身了?別嚇我!”阿阮一向膽小,雖然是半開玩笑的語氣,眼神中卻也隱隱透露出懼意。

我覺得好累,想到池莫約定的時間,也沒力氣過多解釋,急忙進了浴室。

氣得她在門外哇哇大叫:“樂薇,救命,我怕鬼啊!”就這樣,洗完澡,阿阮已被自己嚇得縮在沙發上,半晌,才抬頭可憐巴巴地看我:“你總算出來。”洗了個澡,我總算恢複了些精神,安慰她:“你放心,我沒事,你就不要嚇自己了。”“太好了!”阿阮蹭過來,抱住我,笑得很開心。

忽然間,我想起了另一件重要的事,猛地站起來:“阿阮,我有事拜托你!”阿阮被我嚇了一跳,跟著跳起來:“怎麼啦?”“能借我一條裙子麼,正式一點的,我急用,拜托!”富二代的世界簡直令人歎為觀止。這是我走進阿阮的衣帽間時,打從內心發出來的唯一感歎。

隻見阿阮正蹲在衣櫃前,仔細替我挑選搭配的連衣裙與高跟鞋。

“裙子就 Marc 這件好啦,反正我買來也不記得穿,”她走過來,樂嗬嗬地在我身上比劃了半天,“我們身高體重都差不多,你穿絕對沒問題……噢,對了,還有鞋子……Christian 這雙紅底怎麼樣?簡潔款,配這條裙子剛剛好!”阿阮興奮地對我揚了揚手裏那雙高跟鞋,我卻突然怔住,轉身跑出了她的房間。

等我再回來,手中已拿著裴子煜曾送我的那雙平底鞋。

“小紅鞋是很好看啦,”阿阮托腮,“但是禮服裙的話,配平底鞋不大合適吧。”我當然知道,但有自己的想法。這大概是我唯一的機會,試探晏亦非會不會在看到這雙鞋時,有任何反應。畢竟從我們見麵以來,他所有的情緒都收斂得那樣好,天衣無縫到令我喪氣。

謝過阿阮,我換上了那條香檳色的連衣裙,下樓等池莫。

不出十分鍾,我便接到了電話。

“你在哪裏?”“14 棟 B 座。”“我就在 14 棟……”說話間,一輛路虎 discovery4 已停在我麵前。

池莫放下車窗,向我招手:“上車。”頓了頓,又添了一句,“裙子很漂亮。”“找阿阮借的,”我笑笑,撈起裙擺上了副座,“我們走吧。”出乎我意料的,在場的並非晏亦非一人。

偌大的包房內,竟熱熱鬧鬧坐了不下十位賓客。甫一推開房門,視線便齊刷刷地掃過來,如同激光,我的臉刷地紅了一大片。

下意識往後縮了縮,池莫在身後扶住我的肩:“進去吧,大家都是認識的朋友,雖然不做一個行當,交情也還算不錯,你不用太拘謹。”我雖然很想反駁他,“他們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我怎麼會不怕”,但轉念想起今天是來向晏亦非求和的,也就隻能咬著牙,乖乖入座。

點的是中餐,服務生菜上得極有效率,但席間的人卻似乎非常漫不經心。所有人都忙活著寒暄,無人動筷。

本來折騰了一天,我已經餓壞了,但眼下這個狀況,我也不可能自顧自夾菜,隻能跟著端起酒杯,與大家相碰。

就這樣稀裏糊塗喝了三輪,我連跟晏亦非搭話的機會都沒找到,臉已燙得驚人。過去的酒真是白喝了,我暗暗咒罵自己。

思緒間,池莫已向晏亦非舉杯:“晏先生好久不見,今天能再聚真是緣分,別的不多說,我先幹為敬。”說罷,一杯酒已見了底。我忍不住咂舌,夠豪氣。

見池莫如此,晏亦非終於開了金口:“池總編倒是很有誠意,就是不知道……”他故意將尾音拖長,意味深長地看著我,“梁小姐有沒有?”唯一的機會我當然要抓住,將酒滿上,我慌忙站起來:“晏先生……”祝酒的場麵話我不大會,正思忖著該怎麼說,晏亦非的目光卻從我的身上,掃至腳上,而後笑了:“梁小姐的品位真好。”他突然的一句話,令在場的人都愣住了。

我也迷茫地看著他,就聽見他一字一頓地說:“Marc Jacobs 的裙子,Ferragamo 的鞋,池先生……”他將臉慢慢轉向池莫,“貴雜誌真是寶地,區區一個實習編輯的工資就有這麼豐厚,難怪就算是胡編亂造,也要拚死留在貴寶地呢。”我的臉一下由緋紅到慘白。那一瞬,我終於明白了什麼叫心灰如死。

囁嚅很久,我才聽見自己細如蚊呐的聲音:“裙子是我向同事借的,因為池主編說要穿正式些,我沒有這樣的裙子……至於鞋,這雙鞋是我男朋友送我的禮物,不是你想的那樣……”“噢?”晏亦非的笑意更盛,“送得起這樣鞋子的男朋友居然舍得你出來跑稿子陪吃飯,他還真是愛你啊。”“……他已經去世了。”我能感受到在我眼眶裏打轉的眼淚,但我告訴自己,不能掉眼淚,因為掉了眼淚的話,我就輸了。

在這個人渣麵前,我不能輸。深呼吸一口氣,我笑著迎上他如炬的目光:“那麼現在,我可以敬晏先生酒了嗎?我先幹為敬。”喝到後來,我已經醉到錯覺自己漂在了半空。

說來可笑,經過晏亦非那一鬧,場上的氣氛非但沒有冷卻,反倒越來越高漲,原本不勸酒的紛紛開始勸酒,一時間觥籌交錯,好不熱鬧。

我強忍著惡心,一次次與他們碰杯,心裏反反複複浮現的隻有一句話,這群有錢的變態。

隻可惜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除了裝孫子,我還能怎麼樣呢。

見我臉色越來越差,池莫連忙按住我正要端起的酒杯:“別喝了。”我形容慘淡搖搖頭,繼續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是啊,不喝怎麼行,我今天可是要使盡渾身解數,喝到晏亦非這個人渣高興,放棄起訴為止。

忽然間,胃裏一陣翻江倒海,我不得不從座位上站起來。

“我陪你……”池莫見狀,是也要起身,然而晏亦非卻端起一杯酒,放在他麵前,“池總編,現在輪到我敬你了。”池莫看看晏亦非,又看看我,神色為難。

我深吸了口氣,擺擺手:“放心,我沒事。”說著,已推開包間的門。

一陣風吹來,站在走廊上的我打了個哆嗦。

我能感覺到身體裏有兩股不知名的力量在打鬥,它們折騰得我頭疼欲裂,連走路,都越發搖搖欲墜。天啊,這走廊怎麼這麼長,我絕望地想,卻還是必須扶著牆,繼續走。

有服務生經過,看見我,臉上露出了然又同情的表情,這樣的場麵,他們實在見過太多太多吧。

然而這樣的羞恥,我卻是初次感受到。

我笑了。

與年少時考試失誤被老師責備家長訓斥的羞恥不同,如今的這種羞恥,我甚至無法肆無忌憚地為之痛哭。

原來能為之哭出來的羞恥,都輕如鴻毛。

而隻能為之笑的,才是錐心蝕骨。

終於,不知花了多久,我總算走到了走廊盡頭的衛生間。

看著那個有些模糊變形的指示牌,我長長地籲了口氣。

然後下一秒,眼前的世界卻慢慢、慢慢變得黯淡下去,直至漆黑一片。

我是不是要死了啊?這是我昏倒之前,最後想到的事。

而在那之後,我隻有一種直覺,毫無道理的直覺,那就是我墜入了一個人的懷抱。

那個懷抱的溫度與氣息是如此熟悉,一瞬間,我壓抑了一整個晚上的眼淚終於流了出來——喂,裴子煜你終於舍得回來了。

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好想好想你啊。

想到差點把另一個人渣,認成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