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遙遠的咫尺(3 / 3)

“不是這樣的,我沒有要走。”我平靜了一下情緒,看著他,“我隻是想提前去個廁所,畢竟我得做好被你灌個酩酊大醉的準備。”晏亦非似乎是愣了愣,而後似笑非笑道:“覺悟真高。”一整晚,我算是清楚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超級大變態”的名號真是沒有白白送給他,他大概恨不得整桌的酒都往我胃裏送。可這明明不是上次那樣的飯局,更沒人來勸酒,他故意這樣折磨我,大概是早就設想好的。

半醉半醒間,我忽然覺得有些難過,又有點開心。

難過的是,看他這樣狠絕,大概是恨慘了我,開心的是,他既然恨慘了我,那麼我在他心中,至少不算是個無關痛癢的路人了吧。

這樣想著,再多的酒,也就不覺得苦澀難咽了。

夜裏十點,一桌人好不容易作鳥獸散,我醉得扶著牆才能走出房間,晏亦非倒好,也沒有要幫幫我的意思,任由我滑稽得像隻八爪魚一樣,緩慢地沿著牆麵爬行。

我大概是真的喝醉了,但沒醉死過去,才長了雄心豹子膽,挑釁他:“你除了讓我喝酒,還有別的法子折磨我嗎?一次這樣,兩次也這樣,你實在是太小兒科了,也不覺得丟人!”話一說完,走在前麵的晏亦非停下了腳步:“你剛才說什麼?”死就死了,我豁出去大聲重複:“我說你小兒科,丟人!”本以為他會直接過來把我劈暈,丟去河裏喂魚,沒想到他隻是慢慢折回來,湊近我,微笑著點頭道:“那好吧,讓我想想,我們回頭換個方法。”不過我真實的記憶大概隻停留在這裏,因為下一刻,我竟然聽見相同的聲音對我說:“不過……我倒是很懷念你和我鬥嘴。”晏亦非,不,裴子煜這種人怎麼可能說這種話,我自作聰明地冷哼一聲,順勢滑入了他熟悉又陌生的懷抱中。

4謝天謝地,連著一整個星期,晏亦都沒有再這樣摧殘我。除了還是定期拿我當保姆使喚,讓我提前去他家給他備好宵夜外,我們一直沒機會正式打照麵。

我因此感到格外不安,總覺得他在醞釀些別的什麼計劃,不過能不知不覺間漸漸摸清他的口味,我雖然不安,也由衷地感到開心。

直到現在,我才能對他的喜好如數家珍:湯圓隻喜歡芝麻餡的,其他奇奇怪怪的口味一概不喜歡;吃蘋果橙子之類的水果必須剝皮,絕不能直接洗了切了吃;水餃中最對他胃口的竟然是重口味的香菜牛肉,怎麼想都覺得奇葩……十幾歲時,我總覺得愛情必須是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平平淡淡怎麼對得起它的神聖和稀有,然而時間過去,現在的我卻漸漸覺得,人間煙火或許才是愛情裏最難能可貴的部分。能一起曬著太陽,聞著剛剛洗過衣服的香氣昏昏欲睡,垂垂老去,才是活著最大的幸運。

晏亦非的電話在周末下午突然而至,“超級大變態”五個刺眼的字令我眼皮直跳。

阿阮正專注看著電視劇,聽見手機鈴聲才舍得稍稍分神:“又是你的老情人?他還沒想開要跟你繼續這麼演下去啊。”在向阿阮坦陳了我與裴子煜的種種往事後,阿阮得出了一個精辟結論,那就是我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作神。從前我作,現在他作。

阿阮兩手一攤:“但願你倆負負得正,早日修成正果!”我被阿阮說得無地自容,匆匆換了衣服,準備出門。臨到門口,正大口吃爆米花的阿阮又叫住我,這一次,她的表情卻格外認真:“我這個人平時雖然神經比較大條,但還是有句話想說,那就是你們倆都別作啦!再作就老了!你趕緊和他攤牌,能相愛的時候就用力相愛吧!”不知是不是我錯覺,阿阮眼裏竟有哀傷一閃而過,一點都不像那個沒心沒肺的阿阮。我愣怔片刻,卻很快釋懷,誰沒有那麼點過去呢,重要是,我們都得活在現在。

晏亦非的車停在樓下,我走出大廳,就看見半開著的車窗,和車窗內他那熟悉的半張臉。

其實直到現在,對於他重新出現在我的生命裏這件事,我仍然沒有真實感。曾經萬念俱灰時,我下定決心與他約定下世紀。下世紀,我一定會先找到他,就算他不再愛我,就算他終於把我忘記。但命運卻是居心叵測的玩笑,他沒有去世,並且重新出現在我的生命,以一個全新的身份。他沒有失憶,卻比失憶更加糟糕,因為他根本不想記得我。也許在他生命中,我隻是不堪回首的過往,可他卻仍然惡趣味地將我套牢在身邊,而我,則配合地裝聾作啞,甚至不敢將簡單的一句“為什麼”問出口。

思及此,我忽然覺得阿阮是對的,我們不應該再以這樣的方式拉鋸下去,浪費應該去愛的時光。想起上次吃飯時他對我的誤解,我終於下定決心,走上去敲敲他的車窗:“我有話想要對你說。”晏亦非轉過臉,眼中是淡淡的訝然,但很快消失無蹤:“嗯。”“上次,就是我陪你吃飯那次,我其實不是真的想走,我隻是被你的話弄得不好意思,所以無意識地那麼做了。”說完,我發現我漸漸喜歡上這個坦率的自己。

過了很久,晏亦非都沒有說話,最後他直接發動了引擎:“上車,我找到新的折磨你的法子了。”他沒有正麵回應我的話,但不知是否是我的錯覺,他臉部的線條柔和了不少。

這大概是個不錯的開始,我想總有一天,我們能夠坦陳地相對。

我設想過好些個晏亦非可能帶我去的地方,就連讓我跳河裏替他摸魚的這樣莫名其妙的場麵都腦補出來了,但當我看見眼前這家療養院的大門時,還是驚訝了很久。

“下車。”他命令我。

我更加不解了:“為什麼是這裏?”他大概覺得好笑,輕哼一聲:“不然你覺得是哪裏?”我不說話,依然呆呆望著他。他的語氣總算和緩了些:“我來找人下會兒棋,已經跟護工打過招呼了,這裏療養的老人不少,你去給他們講講笑話唱個歌兒什麼的,就當替他們解悶了。”敢情是帶我來做諧星的,還真是夠新穎。

我撇撇嘴,卻還是乖乖下了車。這樣的事,說到底還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能為他做一回諧星,也沒什麼好丟人的。

但往院裏走的一路我都在納悶,他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愛上下棋了?這種愛好,怎麼也不像我認識的那個裴子煜會有的。

和護工聊天時,我的困惑終於得以解開,原來裴子煜曾在這裏休養過半年。半年裏,他除了徹底戒了煙,還培養出一個全新的愛好,那就是下象棋。就算是現在,他也會三不五時來這裏下幾局。

“那時我們這裏工作的小姑娘們可喜歡他了,因為長得好看唄,不過他卻一直不大搭理人,大概心情不好吧。他腹部的刀傷其實挺嚴重的,複健非常辛苦,不過他倒是條硬漢,從來不哼一聲,我們背地裏都叫他鋼鐵俠。”聽到“鋼鐵俠”三個字,我忽然覺得如鯁在喉,舔了舔幹澀的嘴唇,好不容易才開口:“那時候……是什麼時候?”“大概是兩年前,具體的我也記不太清了。唔……”護工將準備好的水果點心端給我,溫和地笑笑,“現在你可以送這些東西去活動室探望大家了。”“好……”雖然說好,但我的思緒卻禁不住飄回兩年前。兩年前,我如行屍走肉,更如鴕鳥,生命中最親密的人紛紛離開我,隻剩我一個人,我隻能自欺欺人地活著,不去裴子煜的墓地探望他,因為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他去世的事實。

而我不知道的是,那時候裴子煜竟然在離我不過兩個多小時車程的地方,進行康複訓練。我永遠都不知道他為此咬過多少次牙,流了多少汗水,我甚至連握著他的手,鼓勵他的機會都不曾有……我的眼前漸漸一片模糊,什麼都看不清了,而直到“嘭”一聲巨響,當我的頭狠狠撞在門上時,我才回過神。

托盤被撞飛在地,水果點心散了一地,我慌忙蹲下身去收拾,卻聽見護工的驚呼:“你的額頭!”額頭?我茫然地看著她,許久才伸出手摸自己的額頭。

“好痛!”我慘叫一聲,眼淚一下迸出來。

裴子煜,不,晏亦非趕來時,我正坐在窗邊發呆。護工已簡單處理過我的傷口,然後第一時間通知了他。

我坐在那裏,像個犯了錯的孩子,誠懇地向他道歉:“對不起,這麼簡單的事我都搞砸了……真是對不起。”他一聲不吭,伸手撩起我的劉海,就看見包著紗布的額角。

“嗯,再撞狠一點就真得破相了。”說著,他已一把將我撈起來,抱在懷中,“好了,今天就先回去吧,路上還得再去醫院看看。”他如此親密的舉動令我渾身不由一顫,我下意識地想要推開他:“我的腳沒撞壞!”可他卻根本不給我這樣的機會,不但雙手緊箍住我,步伐還走得那樣急:“別鬧。”語氣那樣淡然與理所應當,我竟然找不到一個字反駁他,隻好乖乖地縮在他的懷中。也許,這樣的瞬間才是我真正所求的,盡管我的額頭很痛,但也是真的真的,很幸福。

回到車上,晏亦非第一時間將我放在副駕,係好了安全帶。

見我從剛才起便一直沉默,他頓了頓,忍不住白了我一眼:“說起來,你怎麼總是在受傷啊,走個路不是撞桌角就是撞門板,小腦沒發育好吧?”明明是責怪的語氣,我卻不知為何,聽得淚光瑩然,巴巴地抬起臉,望著他:“因為我笨啊。”大概是沒有料到我會這樣回答,晏亦非搭在車門上的手驟然僵住了,良久,才記起自己是要關車窗的:“人蠢要多小心點。”“嗯。”我點頭,一時間我們都沒再說話。

又過了一陣,他已繞回駕駛座,偏頭瞥了我一眼:“對了,最近你都可以休息了。”“為什麼?”我驚訝。

“現在你這麼醜,我怎麼好意思帶你出去丟人現眼。”明明是關心的話,經他的口說出來,便成了赤裸裸的羞辱,想著重逢以來我們之間有過的類似對話,我終於忍不住笑出聲。

“笑什麼?”“沒什麼。”我搖搖頭,心情一下好了許多,“就是覺得今天非常開心。”晏亦非好像是“嗤”了一聲,沒再說話。車子平穩地行駛著,困意漸漸襲來,我終於緩緩地閉上眼。

還有一段時間才能回到市區,希望這段時間裏,我能做一場好夢。在夢裏,我再不必在你遙遠的附近。而如果足夠好運的話,我還要在夢中親親你,我親愛的鋼鐵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