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亦非,你睡著了嗎?”“晏亦非……”“裴……”最後一個字音被我及時扼製在鼻腔,我苦笑著翻身,閉上眼睛。
這一夜雖昏昏沉沉,但總算強迫自己入眠。
半夜驚醒時,四周依然籠罩在一片黑暗中。街燈不知何時熄滅了,偌大的房間裏,隻餘下身旁這個人均勻的呼吸聲。我想,現在他是真的睡著了。
可我卻越發清醒。清醒到胸口發悶。掀開被子起身,我躡手躡腳地走出了房門。
我並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裏,但那一瞬間,我真的隻想離開那個房間,去一個能夠重新呼吸的地方。
沿著樓梯一路往下走,經過二樓,我發現走廊盡頭竟然有個露台。就那裏吧,這樣想著,我慢慢走過去。推開虛掩著的大門,就發現此刻站在圍欄邊的人也跟著回過了頭。
“梁樂薇。”池莫微笑著,眼中是破曉前天空般寧靜廣闊的溫柔。
“你怎麼在這裏?”我清清嗓子,讓自己盡量顯得輕鬆。
“我有輕度的認床症,你呢?”“大概我也有。”池莫抿唇笑起來,我很少看他笑得這樣坦率,無遮無掩,不由微微發怔,好在他的聲音及時將我拽回現實:“關於傍晚的事,對不起,我有些失態,也過於刻薄……”“無所謂的,池主編,啊不,池莫……反正最近我捅了不少簍子,也因為私事影響到了雜誌社,你大概回去後就會立刻開除我吧,既然如此,不如你聽我講個故事?我想,如果再把一切憋在心裏,我可能會瘋掉的吧。”時間是淩晨三點,伴隨著忽而暴烈忽然溫柔的海風,我終於可以將我與裴子煜重逢後發生的點點滴滴,講給他聽。
他沒有說話,隻是慈悲地看著我的眼睛,或許是有些同情我吧,我笑笑,並不想放在心上。
說到最後,我小聲對他致謝:“謝謝你。”池莫搖搖頭:“睡不著還能免費聽故事,很劃算。”一時接不上話,我們便一起抬頭望向不遠處的海。原來不知不覺間,天的那邊已翻出魚肚白。
“天亮了……”說話間,一隻手已輕放在我的頭頂,是溫暖得令人心碎的溫度。我終於泣不成聲。
太陽魚躍出海邊,海麵波光粼粼,如同撒滿碎金子,那樣的熾烈,吸引去我全部的目光。我並不知道,原來傷心時看一場日出,是這樣得到救贖的感受。
我沒有回頭,所以我也不會知道,從淩晨至日出,有一個人,一直安靜地倚靠在露台的牆邊,凝望著我的背影,長久而哀傷。
5天亮回到房間時,晏亦非依然靜靜地閉著眼,似乎睡得很沉。
我不清楚今天的安排,隻能按照平時的習慣先去洗漱,而等我走出浴室時,晏亦非竟已穿戴完畢,坐在椅子上用 Ipad 看新聞了。
“睡得好嗎?”他挑起眉,嘴唇是一貫嘲諷的弧度。
想著沒必要一大早就把氣氛破壞,我陪笑:“還不錯。”他似乎是輕哼了一聲,接著說:“樓下有早餐自助,等我洗漱好一起去吧。”“好,那我趁現在化妝。”說罷,他已目光犀利地掃過我的臉:“黑眼圈都快掉下來了,遮遮也好。”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昨天以前,我們的關係依然怪異,卻沒有走到那個微妙的臨界點。我依然羞恥地在心中祈禱,希望這樣的怪異,持續越久越好,我不願睜開眼睛,更不願聽到他對我冰冷而肅穆地說,“我曾經比你痛千萬倍,現在也是。”我希望他永遠真真假假地對我笑,因為隻有那樣,我才能感到痛心也安心。
但我明白這一切不過我的一腔情願,當晏亦非與池莫在餐廳相遇,四目相接的一刹,我便知道,我所渴望的虛偽的和平,不會再有了。
“半夜跟別人的女人看海談情,是不是特別刺激有趣?”我的臉倏地慘白,我甚至不知道他什麼時候知道的。
“我和池莫真的沒有什麼……”我試圖解釋,但晏亦非的動作卻比我迅速太多,一盤沙拉以一個極其優雅的姿勢傾倒而下,池莫的鞋子一瞬間成為災難現場。
“不好意思,手滑。”晏亦非語氣誠懇,但眼神寫滿挑釁。
我氣得整個人都在發抖,壓低聲音對他說:“你道歉!”他卻隻是無所謂地輕笑,笑罷,轉身便走。
我無限歉意地望向池莫,眼淚在眼眶打轉,他卻十分鎮定:“這種男人有什麼好?”我以為他會興師問罪的。沉吟了很久,我終於苦笑著搖搖頭:“我不知道,可能是我遇見他時太年輕,比較無知,意識到喜歡他,就一股腦地喜歡下去了……也有可能是我上輩子欠他很多,所以注定是要來還債的……畢竟按照我和他有過的約定,這一次重逢,已經是下世紀了。”我能從池莫的眼神中讀出震驚,但我不在意,如果說這就是傳說中的傻子的話,我願意做個傻子到老。
然而在我堅持陪池莫處理好鞋子上的汙跡趕回房間時,晏亦非已經將房門鎖上了。如前一天敲過幾次門後,我終於放棄了進去的念頭。
我險些忘了,我們之間是沒有信任的,這是很久很久之前,造成我們分開的最重要的原因。
而令我感到絕望的是,如今依然。
從早上到下午,我什麼都沒吃,一直呆坐在門外。起初有人經過還會驚訝地竊竊私語,往後也就見怪不怪了。畢竟有錢人很多,有錢的神經病也不少。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餓得頭昏眼花,實在忍不住想要起來去吃點東西,門卻毫無征兆地開了。
房間內燈火通明,而眼前這個人,也是西裝革履的模樣。
“別怪我沒有提醒你,現在你還有一個小時的時間換裝打扮,訂婚宴八點開始。”原來這才是此行的目的。我籲了口氣,晃晃悠悠站起來,卻忽然眼前一黑,一個趔趄,栽倒在他懷中。
這一次,他第一時間推開了我,眼裏寫滿冷漠:“當然,如果現在的你沒有狀態,大可以不必出席。”“沒關係。”我咬牙,幾乎使盡全部力氣。
“那就好,”他避開我,指了指房間裏掛著的禮服裙,“現在開始準備吧。”當我穿著晏亦非重新為我挑選的長裙,走出會所大門時,我被海風吹得產生了幻覺。我幻覺自己身在海中,也許下一秒就會被海水淹沒,再也無法呼吸。
胃液在腹中翻攪,痛感逐漸蔓延開,我卻固執地決定不向他求助,仿佛這會折損自己的尊嚴。
晏亦非瞥了臉色蒼白的我一眼,命令道:“挽住我的胳膊,跟我走。”從會所到泊著遊艇的碼頭,大約需要步行十分鍾。一路上,天空有早早升起的疏星,卻無法照亮我黯淡的心情。我小心翼翼地跟在晏亦非身旁,舉步維艱。
好不容易抵達碼頭,侍應生已候在那裏:“晏先生這邊請。”登上遊艇,我不禁偷偷打量到場的每一位女性。她們各個精心裝扮,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笑容,一時間很難分辨誰才是今天的主角。我這才意識到,原來這個世界的訂婚宴是這樣的。
我更猛然領悟到的是,原來裴子煜曾多麼用心地維護我,他甚至從不讓我有機會意識到我們之間存在著怎樣的差距。那時的我腦海中隻有一個模糊的概念,那就是裴子煜比我有錢,有錢很多,但這種認識畢竟是抽象的,我從沒有深刻感知到。
我稀裏糊塗地覺得我們之間沒有距離,覺得一切順遂都是理所當然,但現在我卻恍然明白,原來一直以來都是因為他在苦心淡化,為的是不讓我感到壓力。
思及此,現在的我越發緊張,不自在地四下張望,試圖緩解情緒,卻意外發現人群中的池莫。
我差點忘了,他也會出現在這艘遊艇上。
“看得這樣入迷,有這麼好看嗎?”耳畔響起晏亦非陰測測的聲音。
我連連搖頭,但他似乎並不相信,冷哼一聲,轉身往人群中走去。我遲疑了片刻,最終沒有跟上去,而是乖乖地站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
現在和過去已經不一樣了,他不再會為了我刻意去淡化我們之間的差距,現在對他,或許更喜歡站在那條無法逾越的溝壑麵前,欣賞我窘迫的表情。
而他確實也是這樣做的。就好像此刻,頭頂的夜空忽然綻放出無數煙花,赤橙黃綠,一簇簇,美得人心顫。我看得驚歎,晏亦非卻突然走過來,雙手捧起我的臉,不顧我的感受地,旁若無人地吻下去。
這樣的情況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但滋味卻一次比一次苦澀。
我從來不知道,接吻會是這樣痛的。像是心上被鑿出一個洞,不大,也不曾滔滔地湧血,但每呼吸一次,那個傷口就會跟著一起痛。
“裴子煜……”這一瞬間,我的假麵終於碎裂,可誰知道,下一秒,我會聽見命運最居心叵測的嘲諷。
眼前的這個男人,不僅第一時間推開我,更以一種憐憫的姿態,輕撫我的臉龐,微微笑道:“結束吧。”我看著他,竟說不出一個字。
“對,就是現在的這種表情,最近你總是這樣一副要死了的表情,你知不知道,我每親你一次,都覺得糟心……你看,這個遊戲甚至用不了一年,我就膩味了。恭喜,你、自、由、了。”“裴子煜!”我渾身顫抖,卻因為他的話,再也不敢哭出來。
煙花仍在熱鬧地綻放,我卻沒有勇氣欣賞,因為我知道,隻要一抬頭,我就會忍不住眼眶裏的淚意。
“裴子煜、裴子煜、裴子煜、裴子煜……”心上的洞正緩緩被撕裂,變成不見底的絕穀,除了徒勞地重複他的名字,我手足無措,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做。
因為我知道,我所畏懼的離別真的來了,在我做好準備前,我們的假麵已毫不留情的“啪”一聲落地,跌得粉碎。我再也不能裝作若無其事地將它撿起來,嬉笑著演下去。
“裴子煜……”我喃喃著,想去拉他的手,卻被狠狠地打開。他抱起雙臂,站在我的對麵,聲音裏仿佛夾雜著西伯利亞的寒流:“需要我再說一次嗎?那我就再說一次好了,我對這樣的你感到糟心,所以我們的協議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最後一朵煙花終於熄滅了,海上升起薄薄的海霧,我似乎可以望見遠方明滅的燈塔。可那真的是燈塔嗎?亦或隻是我的錯覺……又或者此刻發生的一切,也都是我的錯覺。
或許我其實還身在 C 市,在溫暖的被窩,正做著一場黑暗的夢。
想到這,我的眼皮漸漸變得很重,思維也混沌成一片。在我完全失去意識之前,我仿佛聽見拳頭揮動的聲音,又仿佛聽見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裴子煜,是你在叫我嗎?一定是吧。
我滿足地笑了,安心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