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最美的離別(3 / 3)

忘記帶傘了,我懊惱地想,不得不沿街尋找賣傘的店鋪。但走了一陣,卻沒找到,反倒發現家小小的壽司鋪。

憑著直覺的好感,我走進了那家店。這個時間客人不多,鑒於我的日語隻停留在大學某個暑假心血來潮報學習班的初級水平,想了想,悄悄指了指旁邊一位大叔麵前的碟子。

師傅心領神會地笑了。

結賬離開時,我掀開門簾,剛才的師傅忽然用不太流暢的英語叫住我,我回過頭,便發現服務生遞了把傘給我。

“希望你愛上這裏。”他似乎是這樣說的。

我獨自沿著河岸走了很久,久到雪漸漸停了。傍晚時分,天空呈現出一種近似透明的灰藍,我收起傘,轉身準備折返,沒想到一抬頭,發現身後站著一個人。

他穿著厚厚的駝色大衣,圍著灰色圍巾,好看得像畫報裏走出來的模特兒。

“你也在這裏啊。”我的聲音開始發抖。

“是啊,真巧,小朋友。”一句“小朋友”,輕易將我的眼淚勾出來,我想到幾年前,他也曾這樣口口聲聲叫我“小朋友”。

“不錯嘛,小朋友你長進了。”“小朋友,我隻是暫時沒辦法管教你,不要以為你就可以因此冒充大人了。”“小朋友,你的用詞真讓人頭疼啊……”……“小朋友,既然躲到小樽還是遇上我了,那不如一起散會兒步吧,晚上的雪燈之路比現在更美。”“……好吧。”我擦幹眼淚,抬頭對他笑了。

是啊,這裏是異國他鄉,所以就算和這個男人一起散步,對我們之間的關係,也不會有任何影響。我知道這是在自欺欺人,許之行是對的,我還是對自己太溫柔,每一次說了放手,也做盡了決絕之事,但到最後,總是會功虧一簣。我甚至不敢去想,今天之後的自己,該如何自處。

可現在的我脆弱得如同長期溺在水中的病人,舍不得放棄這唾手可及的溫暖。即便我知道,它對久病成疾的我,根本於事無補。

我恨這樣的自己。

夜幕降臨時,古老的煤油燈終於一盞盞亮起來。隨之點亮的,還有家家戶戶門前雪地上的蠟燭燈。裴子煜說這是當地人用來祈求平安喜樂的,但對我來說,這卻是用來裝點我自私夢境的。

在這個用燭光妝點的夢裏,我們終於能坦然地相對,這是分開兩年後,前所未有的畫麵。

“你上次受的傷……徹底好了嗎?”“隻要不再遇見什麼意外,應該很快就能完全痊愈。”“最近兩年你過得好不好?”“沒有你三不五時做些蠢事來氣我,當然是好得不得了。”“那時候……”“那時候啊……”他聳肩,“想想我對你態度那麼惡劣,你還能喜歡上我,也真是個奇跡。”是我熟悉的妄自尊大的語氣,我終於大聲哽咽起來。

“哭什麼哭,我們一人甩對方兩次,不是扯平了麼?在 C 市遇見你的時候,我本來想折磨折磨你,再把你甩了,就當報你當初害我住了大半年療養院的仇……但真甩你的時候,看你哭得那麼傷心,我居然也沒想象中開心。更可笑的是,住院的時候我居然覺得,要是我們還能好好在一起,大概也挺不錯的……但我自己心裏比誰都清楚,這種可能性在兩年前就已經被抹殺了。相信你也是從之行那裏知道了這件事,那天才那麼堅決地甩掉我吧?所以現在我們總算是扯平了……我們,都自由了。”5一段雪路終於走到盡頭,運河中燈盞浮動,卻永遠不會懂得我此刻心中的不舍與哀愁。

裴子煜將自己的圍巾取下來,仔細地替我係好:“好了,回去吧。”“去哪裏?”“劄幌。我讓人送你回去。”“那你呢?”“小樽這邊還些公事要處理,明天下午我還要趕去京都。”“所以……”“所以你可以放心,未來的一周,我都不會出現在劄幌了,你可以安心工作。”“可是……”“可是什麼?”裴子煜笑了。

可是這一刻,你好像終於要走出我的生命,我不舍得。

“沒什麼,”我拚命地搖頭,遲疑片刻,將手中的傘遞給他,“這把傘是街那邊壽司店的師傅給我的,如果明天你有空的話,幫我還回去好嗎?”“好。”“那……再見了。”“再見。”轉過身,我緊緊抱住自己,像抱住這一整季冰凍的風。

“我好想你,我好想你,我好想你……”我喃喃著,這句始終沒有機會說出的告白,在此刻顯得單薄又滑稽。

“你剛才說什麼?”“我說我好想……”血液在這一刻冰封、凝固,我慢慢轉過頭,看見那個原本該離去的男人,依然站在我的身後。

吻住我的時候,他輕聲歎息:“我想,我們從沒有好好道別過。”如同夢囈的聲音,令我情不自禁抽噎,但我卻依然固執地攀附著他的肩膀,仿佛想把這一刻,永恒地鐫刻在生命中。

劄幌這一夜如小樽,也下了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

樂迢迢拎著高跟鞋赤腳走出許之行的酒店房間時,我正坐在回劄幌的車上,望著窗外紛飛的鵝毛大雪,心如死般沉寂。

酒店深夜的走廊十分安靜,當我走到房間的門口,就看見裹著大衣,坐在地毯上微微顫抖著的樂迢迢。

她身上有淡淡的酒氣,潮紅著一張臉,遲疑著始終不敢看我的眼睛:“樂薇,今晚你可以和我一起睡嗎?我現在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太利索……我想你陪陪我。”我手中的包無聲地跌落在紅色的地毯上,一種不好的預感爬上心頭,良久,才記起伸手將她拉起來:“走吧,去你房間。”從套房的窗戶望出去,夜晚的劄幌寧靜得像一顆蚌珠。我望了一眼身後好不容易入睡的樂迢迢,想起她剛才對我說的話,深深地歎了口氣。

“和許之行吃晚飯時我叫了紅酒,我承認,我是有心的。可能是太開心了吧,我一口氣喝了好多,他根本勸不住我……後來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記得是我主動的,我甚至非常強勢地將他抵在了門上……我覺得自己也不小了嘛,這種事情本來應該駕輕就熟,但我又沒有經驗……反正等我清醒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許之行睡在我身邊。可是這種情況,我怎麼可能還睡得著?思前想後,我覺得自己實在沒有勇氣等到天亮,就偷偷溜回來了……你說,明天我看見許之行該怎麼辦?裝失憶,裝灑脫,還是哭著讓他負責,不過這樣也太沒品了,我雖然很喜歡他,但還是幹不出這種強人所難的事……”樂迢迢絮絮叨叨地說著,看得出,她是真的不知所措。這種不知所措和當初盲目地、橫衝直撞地去喜歡一個人不同,這種不知所措,比當初的那種,更令人悵惘。

我知道樂迢迢在害怕,她害怕天一亮,許之行會對她說抱歉,盡管她表現得那麼瀟灑英勇,但骨子裏,她還是一個對情愛笨拙而沒有任何經驗的小女孩。

可是現在又能怎麼辦呢?我望著這不知何時才會停歇的夜雪,隻感到濃重的疲憊與茫然。也隻有等這場雪停下來,天亮了,樂迢迢才能得到那個既期待又害怕的答案。

希望答案,是樂迢迢曾滿心期待過的那個。

可惜天還沒亮,我便被許之行的電話吵醒了。

那邊聲音很嘈雜,我分辨了很久,才聽見催促登機的廣播聲。害怕因此吵醒依然熟睡的樂迢迢,我立刻從床上爬起來,跑到浴室關上門。

“你在哪裏?”“機場。”“什麼?!”“現在我有急事需要去新加坡,你照顧好迢迢,讓她不要胡思亂想,有什麼事等我回國再說。”“有什麼天大的事需要你現在去?你明明在休假……”“如果我說我也不知道呢?但 Caroline 從沒有哭著拜托過我,這是唯一一次,所以我知道,事情一定很嚴重……登機口快要關閉了,我先掛了,等落地再聯係你。”“嘟”一聲,世界恢複到一片寧靜。我呆怔了很久,才收起手機,準備出去。

正當我思考著該如何向樂迢迢解釋的時候,樂迢迢已經一聲不吭地站在浴室門口:“他走了?”“嗯……”“有急事?”“對。”“什麼事?”“我不知道……”我苦笑,心中是前所未有的愧疚。我要怎麼告訴樂迢迢,你摯愛的那個人,現在飛去找我的好朋友了。我甚至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我知道,許之行的判斷是對的,一定是發生了很嚴重的事,向來驕傲的顧斯彤才會如此失態地向他求助。而那件事,是我所無能為力的。

“這樣啊……”樂迢迢若有所思地沉默著,良久,她換上了那種麵對鏡頭才會展露出來的笑容,“那就不管他了,我還有工作呢!”在接下來的七天裏,我第一次親身感受到樂迢迢的敬業,也第一次認真地覺得,她能得到今天的一切,並不僅僅是靠老天賞飯吃,有一副好皮囊。這才是樂迢迢的另一麵,無論多麼傷心,多麼失望,麵對鏡頭,她永遠完美的,高高在上的,像會發光的星體。

天生的明星,說的就是她這種人。

也就在這一刻,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樂迢迢不是真的幼稚。那個真正幼稚的人,應該是我。

順利結束拍攝日程,所有工作人員都鬆了口氣,慶功宴時,我意外收到酒店經理送來的一份禮物。懷著滿心疑問,我拆開禮盒,發現裏麵是一隻精致的八音盒。

Rita 眼尖:“這是小樽的手信吧?”我點點頭,沒有說話。

盒子有美妙的音樂聲緩緩淌出,經理湊在我耳畔低語:“晏總說這是工作圓滿結束的禮物。”我向他微笑鞠躬致謝。

當天下午,我便和整個團隊離開了酒店。

小樽的一切猶如一場美夢,在夢中我已擁有了世界上最美好的告別,便不該再有什麼不滿足。

我發誓,在飛機落地之前,我真的是這樣想的。

然而當我打開手機,看到那條短信,我的眼皮卻開始狂跳,我不知道,我以為已經結束的故事,會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內全部改寫。

那條扭轉我與裴子煜命運的短信來自朱月,內容隻有簡單的六個字——“梁姐姐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