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這題目的讀者們,請為我放心,我是找不到一些動人的牢騷來為這題目加解釋的。說不要這樣寫也成,因為我的原意隻圖騙過自己,減少一點責難。要說清這原意,卻不能不稍費一點筆墨呢。
說“煩惱”就是很使我厭著的一種話頭,我其實是很不幸的,我不能寫一些漂亮話,向人解釋自己是一個很倒黴,很可同情的人。從前還學忍耐,把自己得來的一些刺激,一些傷心不平,放在自己心上生自己的氣,然而現在,我把這一切都看得平淡了。我不會為那些善意的笑而感激,因為那隱藏在笑裏麵的一些東西,我已很熟悉了,連一笑也不能從我這裏博去。對社會,我已沒有夢想,就是說我不會再生煩惱。自己既不能把自己放逐到原始的野人中,又不能把自己鍛煉成一架機器,自然地在這時代的軸中轉著。但我天生的惰性,很會延擱,不讓有時間來觸著這不能解決的矛盾。
話是似乎誇大得把自己說得比一個出家人還無憎無恨了。然而真的,人卻仍然是煩惱著。不知為什麼,一些些毫不關己的事,卻無理由地會引咎到自己身上,為了這,自己總是不安。譬如朋友的弟弟來了,明知道他來的目的,但自己的錢袋正空著,隻好留心又留心,莫把話頭引到上電影院去。看到他茫然地走後,又懊悔起來,應該把他留下,或者去向房東的娘姨想法先借一點,於是跑下樓去追,但連孩子的後影也不見了。心裏就從此難過,又想不出補救的方法;因為想不出補救的方法,難過就延長了。有時見到別人生氣,又摸不著頭腦,心裏也不安起來,以為是自己給人不快活了。那抱歉的心,比自己真的給人惱了更甚的。覺得隻要別人快點好,不要生氣,就把臂膀露出來,給人打幾拳都好點。然而別人又不肯這樣,所以以後不拘什麼時間,自己還是以為曾觸忤了人而負疚。這種隻令人覺得迂腐可笑的一些自找的煩惱,明知別人在笑,自己仍不知所以,一遇到有這煩惱的機會,就仍然被窘迫得煩惱著。
近來這煩惱一天多似一天地壓了下來,弄得自己更不知怎樣才好。聽說書快出版了,就向許多未來的讀者們抱著歉意,又覺得對那些真正勉勵我寫文章的人不起,怕他們因為我把自己都信不過的一些東西彙集起來刊印而灰心。又擔心書鋪在我這本書上賠了錢……甚至看到別人扯謊,自己也難過,好像自己騙了人一樣感到羞慚。因為如此,連時間,連思想,似乎都不為自己所有,被一些無謂的煩惱纏住了。而四處的責難更麇集攏來,朋友來信說忘記了他;家裏又疑心我病了。答應了別人的稿子,不能償還,聽說預告登了出來,就連報也不敢看。別人是真不知道我的焦急和負疚的。書桌邊,枕頭邊常常發現“第五次了,我告你,今天等你交了卷才發稿”的紙條,甚至“你對我都如此,真使我灰心”的紙條也見過。我隻好說,若是有人知道我的苦衷,他是寧肯拿了皮鞭來打我而不向我那樣說的。
今天呢,今天的情形更不同了。我一起身,頻就把房子掃過,又抹過。調好了咖啡,牛奶,排在我麵前。整本的稿紙打開著,在另一頁上寫著:“這是我的希望,你知道的。”而且頻就是那樣笑,那樣懂事地據著桌的對方,擺著要寫小說的樣子。我自然應該快樂,然而一看到稿紙就又煩惱了。我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去捉住我的思想,去捉住文字來對付頻,我隻好呆望著他。頻看到我不提筆,偏著臉問:“你不寫嗎?”我真不知怎樣才好。我無法,寫上一個題目:“仍然是煩惱著”,在無法中,不得不繼續寫下來,寫到這裏仿佛可以塞責了,然而我卻仍然要說:
“仍然是煩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