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的一天(1 / 3)

夜晚刮了風,被窩怎麼也蓋不嚴,破了的窗戶紙吹得沙沙地響,等不到天亮,人醒在炕上了。睡在山底下十四號房間裏的薇底,本來一到四五點鍾就睡不著了的,今晚似乎醒得更早了。聽了聽靠在她左邊睡著的管玉,跟她往常一樣,不管你什麼時候醒,她總是呼嚕呼嚕地睡得香甜得很。她是不到吹起床號不醒的,甚至連號音也聽不到,要同學叫著她才肯醒的時候也有。薇底於是轉過身去,蜷著,縮著頭,閉緊了眼,心裏想著:“睡吧!睡吧!明天要上山了呢!”可是慢慢倒更清醒了似的,朦朦朧朧地回憶到上午的秋收動員大會,實際卻是很清楚地呈現在眼前。“為什麼大家那麼興奮而愉快呢?”她一麵懷疑地問著,那些動人的場景和演說詞,便像銀幕一般地連續映了出來。自從柳潤波用朗誦詩似的演說向全體同學挑戰,那些被刺激了的青年的心誰也忍不住不響亮地給他以回答。小幹部(指小組長)們更忙了起來,重新在他的小組裏征求新的意見,以便提出更高的目標作為競賽條件。要不是主席善於主持會場,將討論中心移到組織和技術上去,那會議不知要延長到多久了。自然,薇底沒有感覺到自己在大會上也曾如何地激動和昂奮。她的身體不算怎麼好,神經和心髒都有一點衰弱,每一上山便氣喘頭暈心跳,但這次她決定參加重勞動。她的小幹部和生產分會的分隊長都勸她,要她留在學校裏編《秋收小報》,可是仍抵不過她的執拗。每一回憶到以往的心情(鋤草時她是做輕勞動的),就覺得難受。近來自信身體已經強健得多,並且也想借此機會鍛煉一下,所以她很高興地做了一些準備上山的工作。所謂準備也就是除了修理一雙好走路的鞋子之外,還在頭天送走了來看她的孩子,和睡得早一點而已。這也就是說她不敢在吹了熄燈號之後還延捱一會兒,思索什麼問題了。然而不到月亮下山她便醒了,翻來覆去都睡不熟,該是多倒黴的事啊!

睡在她右邊的劉素,患著厲害的神經衰弱,常常失眠的,聽到她的轉側,便輕輕地問道:“薇底!你睡不著嗎?”

“唔,沒有什麼。”她不想多說話,她的確還希望睡一會。

劉素因為這次仍不能上山,眼看著過去一道做輕勞動工作的同誌,都意氣揚揚地答應別人:“沒有關係,我做得了。”或是驕傲地直爽地告訴別人:“我這次參加重勞動了。我要上山了。”現在隻有她還要留在學校。雖說她並不是完全不勞動,大約要做點廚房裏的工作。雖說同誌們都很體諒她,安慰她,可是她能大聲地告訴人“我是留在廚房裏的”麼?她總覺得苦悶,時時想找人傾吐。她同薇底並不同組,但因為睡在一塊,有時總交換一些談話,雖說兩人並沒有什麼深厚的友誼,彼此之間的印象似乎還不壞的。尤其劉素認為薇底是一個非常能了解人和體諒人的,不管她外表看來是一個不細心,不大管別人閑事的樣子。可是現在薇底卻讓她失望了,薇底顯得很冷淡,她雖不怪她,卻感到異常地寂寞。

這時月亮下去了,窗戶外邊顯得一片黑。可是從很遠的地方,這裏那裏的,一些沒有調子的號音,透過遼闊的原野,四方地飛送著,在一些山腳下流蕩。而在東方,在山那邊的東方,一些半透明的曙色升上來了。

轆轤在響,有誰在打水了,大約是幫廚的同學吧。

隻要起床號一吹,這宇宙便完全變了樣。那營房似的,工房似的一長排房子裏,幾十個門口便吐出一串串的人來。這些在晨霧中活動的個體,挾著淩雲的氣概奔忙著,跳躍著,歌唱著。而滿山,從不知多少門洞裏,高高低低都瀉下一些人的流,他們張著鼻孔呼吸,叫囂,故意要顯出矯健似的,從那峻崚的路上,跳著衝到山下來。於是河的這頭,那頭,河的中央,那裏有一些岩石,都站滿人了。水被擾動著,跳躍著往下流,任性地衝激著岩石,歡愉地吼叫。但這隻有一刻的工夫,河邊又恢複了晨間的寧靜:沒有照著陽光的山頭,沉鬱地籠罩在青色的、紫色的、淡淡的煙霧中;寂寂的原野,荒涼的小徑,雖說有一些牲口的腳印,總像不大有人來過似的;隻有那些河邊的小石上,還留著被濺濕的清涼的水漬。

這時,人又攤開在滿院子,滿屋簷前,從廚房裏打了菜來的,從水房抬了開水來的,集攏在飯鍋邊,又散開,而且比往日更嘈雜。隻聽到一些女同誌尖銳的叫聲:

“鐮刀磨了麼?”

“要多灌些開水呢。”

“你快些把臉盆擦幹淨,我要去領米呢。”

“喂,繩子,繩子準備好了麼?”

有些人變得像小孩子了,互相叮嚀著,其實是並沒有什麼意思,不過人需要說話,就那麼幼稚地、熱情地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