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真實人的一生(3 / 3)

這時沈從文從武漢大學來上海了。他看見也頻穿得那樣單薄,我們生活得那樣窘,就把他一件新海虎絨袍子借給也頻穿了。

一月十七號了,也頻要走的日子臨近了。他最近常常去蘇維埃代表大會準備會的機關接頭。我們一切都準備好了,隻等著走。這天早晨,他告訴我要去開左聯執委會,開完會後就去從文那裏借兩塊錢買挽聯布送房東,要我等他吃午飯。他穿著暖和的長袍,興高采烈地走了。但中午他沒有回來。下午從文來了,是來寫挽聯的。他告訴我也頻十二點鍾才從他那裏出來,說好買了布就回來吃飯,並且約好他下午來寫挽聯。從文沒有寫挽聯,我們無聲地坐在房裏等著。我沒有地方可去,我不知道能夠到哪裏去找他。我抱著孩子,呆呆地望著窗外的灰色的天空。從文坐了一會走了。我還是隻能靜靜地等著命運的撥弄。

天黑了,屋外開始刮起風來了。房子裏的電燈亮了,可是卻沉寂得像死了人似的。我不能呆下去,又怕跑出去。我的神經緊張極了,我把一切想象都往好處想,一切好情況又都不能鎮靜下我的心。我不知在什麼時候衝出了房,在馬路上狂奔。到後來,我想到乃超的住處,便走到福煦路他的家。我看見從他住房裏透出淡淡的燈光,去敲前門,沒有人應;又去敲後門,仍是沒有人應。我站在馬路中大聲喊,他們也聽不見。街上已經沒有人影,我再要去喊時,看見燈熄了。我癡立在那裏,想著他們溫暖的小房,想著睡在他們身旁的孩子,我瘋了似的又跑了起來,跑回了萬宜坊。房子裏仍沒有也頻的影子,孩子乖乖地睡著,他什麼也不知道啊!啊!我的孩子!

等不到天大亮,我又去找乃超。這次我走進了他的屋子,乃超沉默地把我帶到馮雪峰的住處。他也剛剛起來,他也正有一個嬰兒睡在床上。雪峰說,恐怕出問題了。柔石是被捕了,他昨天同捕房的人到一個書店找保,但沒有被保出來。他們除了要我安心以外,沒有旁的什麼辦法,他們自己每天也有危險在等著。我明白,我不能再難受了,我要挺起腰來,我要一個人生活。而且我覺得,這種事情好像許久以來都已經在等著似的,好像這並非偶然的事,而是必然要來的一樣。那麼,既然來了,就挺上去吧。我平靜地到了家。我到家的時候,從文也來了,交給我一張黃色粗紙,上邊是鉛筆寫的字,我一看就認出是也頻的筆跡。我如獲至寶,讀下去,證實也頻被捕了,他是在蘇維埃代表大會準備會的機關中被捕的。他的口供是隨朋友去看朋友。他要我們安心,要我轉告組織,他是決不會投降的。他現住在老閘捕房。我緊緊握著這張紙,我能怎樣呢。我向從文說:“我要設法救他,我一定要把他救出來!”我才明白,我實在不能沒有他,我的孩子也不能沒有爸爸。

下午李達和王會悟把我接到他們家裏去住,我不得不離開了萬宜坊。第二天沈從文帶了二百元給我。是鄭振鐸借給我的稿費,並且由鄭振鐸和陳望道署名寫了一封信給邵力子,要我去找他。我隻有一顆要救也頻的心,沒有什麼辦法,我決定去南京找邵力子。不知什麼人介紹了一個可以出錢買的辦法,我也去做,托了人去買。我又找了老閘捕房的律師,律師打聽了向我說,人已轉到公安局,我又去找公安局律師,回信又說人已轉在龍華司令部。上海從十八號就雨雪霏霏,我因產後缺乏調理,身體很壞,一天到晚在馬路上奔走,這裏找人,那裏找人,腳上長了凍瘡。我很怕留在家裏,覺得人在跑著,希望也像多一點似的。跑了幾天,毫沒有跑出一個頭緒來。但也頻的信又來了。我附了一個回信去,告訴他,我們很好,正在設法營救。第二天我又去龍華司令部看他。

天氣很冷,飄著小小的雪花,我請沈從文陪我去看他。我們在那裏等了一上午,答應把送去的被子,換洗衣服交進去,人不準見。我們想了半天,又請求送十元錢進去,並要求能得到一張收條。這時鐵門前探監的人都走完了,隻剩我們兩人。看守答應了。一會,我們聽到裏麵有一陣人聲,在兩重鐵柵門裏的院子裏走過了幾個人。我什麼也沒有看清,沈從文卻看見了一個熟識的影子,我們斷定是也頻出來領東西,寫收條,於是聚精會神地等著。果然,我看見他了,我大聲喊起來:“頻!頻!我在這裏!”也頻掉過頭來,他也看見我了,他正要喊時,巡警又把他推走了。我對從文說:“你看他那樣子多有精神啊!”他還穿那件海虎絨袍子,手放在衣衩子裏,像把袍子撩起來,免得沾著泥一樣。後來我才明白他手為什麼是那樣,因為他為著走路方便,是提著鐐走的。他們一進去就都戴著鐐。也頻也曾要我送兩條單褲、一條棉褲給他,要求從褲腿到褲襠都用扣子,我那時一點常識也沒有,不懂得為什麼他要這種式樣的褲子。

從牢裏送一封信出來,要三元錢,帶一封回信去,就要五元錢。也頻寄了幾封信出來,從信上情緒看來,都同他走路的樣子差不多,很有精神。他隻怕我難受,倒常常安慰我。如果我隻從他的來信來感覺,我會樂觀些的,但我因為在外邊,我所走的援救他的路,都告訴我要援救他是很困難的。邵力子說他是無能為力的,他寫了一封信給張群,要我去找這位上海市長,可是他又悄悄告訴旁人,說找張群也不會有什麼用,他說要找陳立夫。那位說可以設法買人的也回絕了,說這事很難。龍華司令部的律師謝絕了,他告訴我這案子很重,二三十個人都上了腳鐐手銬,不是重犯不會這樣的。我又去看也頻,還是沒有見到,隻送了錢進去,這次連影子也沒有見到。天老是不斷地下雨、下雪,人的心也一天緊似一天,永遠有一塊灰色的雲壓在心上。這日子真太長啊!

二月七號的夜晚,我和沈從文從南京搭夜車回來。沈從文是不懂政治的,他並不懂得陳立夫就是劊子手,他幻想國民黨的宣傳部長(那時是宣傳部長)也許看他作家的麵上,幫助另一個作家。我也太幼稚,不懂得陳立夫在國民黨內究居何等位置。沈從文回來告訴我,說陳立夫把這案情看得非常重大,但他說如果胡也頻能答應他出來以後住在南京,或許可以想想辦法。當時我雖不懂得這是假話、是圈套,但我從心裏不愛聽這句話,我說:“這是辦不到的。也頻決不會同意。他寧肯坐牢,死,也不會在有條件底下得到自由。我也不願意他這樣。”我很後悔沈從文去見他,尤其是後來,對國民黨更明白些後,覺得那時真愚昧,為什麼在敵人的屠刀下,希望他的伸援!從文知道這事困難,也就不再說話。我呢,似乎倒更安定了,以一種更為鎮靜的態度催促從文回上海。我感覺到事情快明白了,快確定了。既然是壞的,就讓我多明白些,少去希望吧。我已經不做再有什麼希望的打算。到上海時,天已放晴。看見了李達和王會悟,隻慘笑了一下。我又去龍華,龍華不準見。我約了一個送信的看守人,我在小茶棚子裏等一下午,他借故不來見我。我又明白了些。我猜想,也頻或者已經不在人世了,但他究竟怎樣死的呢?我總得弄明白。

沈從文去找了邵洵美,把我又帶了去,看見了一個相片冊子,裏麵有也頻,還有柔石。也頻穿的海虎絨袍子,沒戴眼鏡,是被捕後的照相。誰也沒說什麼,我更明白了,我回家就睡了。這天夜晚十二點的時候,沈從文又來了。他告訴我確實消息,是二月七號晚上犧牲的,就在龍華。我說:“嗯!你回去休息吧。我想睡了。”

十號下午,那個送信的看守人來了,他送了一封信給我。我很鎮靜地接待他,我問也頻現在哪裏?他說去南京了,我問他帶了鋪蓋沒有,他有些狼狽。我說:“請你告訴我真情實況,我老早已經知道了。”他趕忙說,也頻走時,他並未值班,他看出了我的神情,他慌忙道:“你歇歇吧!”他不等我給錢就朝外跑,我跟著追他,也追不到了。我回到房後,打開了也頻最後給我的一封信。——這封信在後來我被捕時遺失了,但其中的大意我是永遠記得的。

信的前麵寫上:“年輕的媽媽”,跟著他告訴我牢獄的生活並不枯燥和痛苦,有許多同誌在一道。這些同誌都有著很豐富的生活經驗,他天天聽他們講故事,他有強烈的寫作欲望,相信可以寫出更好的作品。他要我多寄些稿紙給他,他要寫,他還可以記載許多材料寄出來給我。他既不會投降,他估計總得有那麼二三年的徒刑。坐二三年牢,他是不怕的,他還很年輕。他不會讓他的青春在牢中白白過去。他希望我把孩子送回湖南給媽媽,免得妨礙創作。孩子送走了,自然會寂寞些,但能創作,會更感到充實。他要我不要脫離左聯,應該靠緊他們。他勉勵我,鼓起我的勇氣,擔當一時的困難,並且指出方向。他的署名是“年輕的爸爸”。

他這封信是二月七日白天寫好的。他的生命還那樣美好,那樣健康,那樣充滿了希望。可是就在那天夜晚,統治者的魔手就把那美麗的理想,年輕的生命給掐死了!當他寫這封信時,他還一點也不知道黑暗已籠罩著他,一點也不知道他生命的危殆,一點也不知道他已經隻能留下這一縷高貴的感情給那年輕的媽媽了!我從這封信回溯他的一生,想到他的勇猛,他的堅強,他的熱情,他的忘我,他是充滿了力量的人啊!他找了一生,衝撞了一生,他受過多少艱難,好容易他找到了真理,他成了一個共產黨員,他走上了光明大道。可是從暗處伸來了壓迫,他們不準他走下去,他們不準他活。我實在為他傷心,為這樣年輕有為的人傷心,我不能自己地痛哭了,瘋狂地痛哭了!從他被捕後,我第一次流下了眼淚,也無法停止這眼淚。李達先生站在我床頭,不斷地說:“你是有理智的,你是一個倔強的人,為什麼要哭呀!”我說:“你不懂得我的心,我實在太可憐他了。以前我一點都不懂得他,現在我懂得了,他是一個很偉大的人,但是,他太可憐了!……”李達先生說:“你明白麼?這一切哭泣都沒有用處!”我失神地望著他,“沒有用處……”我該怎樣呢,是的,悲痛有什麼用!我要複仇!為了可憐的也頻,為了和他一道死難的烈士。我擦幹了淚,立了起來,不知做什麼事好,就走到窗前去望天。天上是藍粉粉的,有白雲在飛逝。

後來又有人來告訴我,他們是被亂槍打死的,他身上有三個洞,同他一道被捕的馮鏗身上有十三個。但這些話都無動於我了,問題橫豎是一樣的。總之,他一生就這樣結束了。他用他的筆,他的血,替我們鋪下了到光明去的路,我們將沿著他的血跡前進。這樣的人,永遠值得我紀念,永遠為後代的模範。二十年來,我沒有一時忘記過他。我的事業就是他的事業。他人是死了,但他的理想活著,他的理想就是人民的理想,他的事業就是人民的革命事業,而這事業是勝利了啊!如果也頻活著,眼看著這勝利,他該是多麼的愉快;如果也頻還活著,他該對人民有多少貢獻啊!

也頻死去已經快滿二十年,屍骨成灰。據說今年上海已將他們二十四個人的骸體發現刨出,安葬。我曾去信詢問,直到現在還沒結果。但我相信會有結果的。

文化部決定要出也頻遺作選集。最能代表他後期思想的作品是《到莫斯科去》與《光明在我們的前麵》,從這兩部作品中看得出他的生活的實感還不夠多,但熱情澎湃,尤其是《光明在我們的前麵》的後幾段,我以二十年後的對生活、對革命、對文藝的水平來讀它,仍覺得心怦怦然,驚歎他在寫作時的氣魄與情感。他的詩的確是寫得好的,他的氣質是更接近於詩的,我現在還不敢多讀它。在那詩裏麵,他對於社會與人生是那樣地詛咒。我曾想,我們那時代真是太艱難了啊!現在我還不打算選他的詩,等到將來比較空閑時,我將重新整理,少數的、哀而不傷的較深刻的詩篇,是可以選出一本來的。他的短篇,我以為大半都不太好,有幾篇比較完整些,也比較有思想性,如放在這集裏,從體裁、從作用看都不大適合,所以我沒有選用。經過再三思考,決定先出這一本,包括兩篇就夠了,並附了一篇張秀中同誌的批評文章。以看出當時對也頻作品的一般看法。

時間雖說過了二十年,但當我寫他生平時,感情仍不免有所激動,因為我不易平伏這種感情,所以不免囉嗦,不切要點。但總算完成了一件工作,即使是完成得不夠好,願我更努力工作來填滿許多不易填滿的遺憾。

1950年11月15日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