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家岩五十號雖是八路軍駐重慶辦事處,長時期住著我們黨的領導同誌,周總理,董老,王若飛同誌,葉劍英同誌,博古同誌,以及其他許多負責同誌都在那裏住過,毛主席也在那裏和許多人談過話,在重慶的進步的民主人士很少沒有去過,人住得最多時有過兩百多人,可是這並不是一棟很大、很好的房子。房子有點像上海的蹩腳的三樓三底,大門是一個石庫門。奇怪的是,使我們怎麼也不能想到的是國民黨的特務居然也住在裏邊,同一個大門內。這是怎麼一回事呢?原來這棟房子是老百姓的住房。辦事處租借時,還有一部分房子為老百姓住著,辦事處不願趕走他們,就一同住著,而特務們卻以老百姓的身份千方百計慢慢地擠了進來,代替了原來的住戶。辦事處的同誌也知道了這夥新來房客的背景,可是一時找不到旁的地方,在國民黨統治的重慶,哪裏能找到沒有特務的地方呢?因此還得決心住下去,直到辦事處離開重慶。
這棟房子分三層,第一層,一進大門,左手臨天井的那間小屋是特務們的廚房,廚房裏經常有特務守候,窺察所有住在裏麵的人們外出,和從外邊進來的人,並且暗中拍照。因此那時在重慶的進步人士來辦事處時,一進門總是把帽子壓得低低的,頭垂得低低的,快步衝過天井到裏邊去,躲避特務照相的第一個關口。走過天井,一進門,右手邊一個樓梯,這樓梯是通特務房間的,特務們上樓走這個樓梯,進來的人千萬可別走錯了。樓下三間屋子都是我們辦事處的,左邊的那一間是會客室,這間屋子樓上的那間又是特務的,特務曾經從樓上穿過地板,也就是在我們會客室的天花板上裝了一個竊聽器。右邊的那間是辦事處飯廳,有幾張飯桌、條凳,常常就在這間屋子裏接待記者,舉辦談話會。當年毛主席到重慶就曾在這間屋子和很多人談過話。這間屋子好像離特務的房間遠一點,但特務們常常在樓上他們那間屋子的走廊上偷聽。這三間屋子的對門,原來還有一排矮屋,也是辦事處的。左邊又伸出了一間小樓,從小樓上可以監視這個院子,這間小樓自然也是特務占用的,現在幸好這些屋子已經被火燒了。辦事處用的樓梯是在飯廳的後邊。樓上有四間屋子。飯廳上邊的那一間,是周總理的,辦公睡覺都在那裏。中間那間屋是董老住的,這間屋子與特務的屋子,隻隔著薄薄一層板壁。屋外邊有一個小涼台。間壁特務住的那間房子的涼台比這個涼台突出三尺光景。站在這兩個涼台上的人可以悄悄談心,手長一點的還可以握手。董老屋子的後麵有一間很小的屋,大約是秘書住的。後邊還有一溜長的不成形的屋子,就是大門進來過道的上邊。這間屋子曾經住過很多很多同誌。大都是地鋪,可以多擠一些人。葉劍英同誌等都在這裏住過。這間屋子有一個窗戶正對著特務屋子的窗戶,中間相距最多六尺。我隻能想象那時這窗戶也許就不打開的吧。第三層樓麵積差不多,不過是閣樓,屋頂很低,窗戶很小,這三間屋子是我們的機要科。據說那時在機要科工作的同誌,不管天熱天冷都是不下樓的,更談不上出大門了。
房子就是這個樣子。屋外密密分布的特務就更多了。這就是那個時候我們同誌工作的地點和環境。這能夠想象嗎?但它卻真叫人不得不想象,不能不想象。因此我老在這幾間屋子中徘徊,流連,不願走開,我說不清楚我的感情,我的思緒的確太紛亂,愛,感動,尊敬,許多崇高的感情從我的心中升起,可是卑鄙,齷齪,可惡,一切憤怒的敵愾也交織在一起,如同長江與嘉陵江似的,兩股洪流在我胸中衝激在一道。但是生活的現實是大大地諷刺了那一類老鼠似的人物。我們的同誌,那些在這幾間小屋裏堅持戰鬥的人們,正如皓月當空,明澈萬裏,他們的聰慧,機智,勇敢,堅毅,絕不是一般人、經曆過普通鬥爭生活的人所能想象的。現在時過境遷,回想當時,這生活不隻是激烈的戰鬥,時時都在千鈞一發,而且是多麼的富有諧趣和詩意啊!我說重慶的大門已經向我打開了,我從這裏,也從這幾間小小的屋子裏,看見了一點這裏生活的濃烈的緊張的氣氛,激烈的複雜的鬥爭曆史,給現在帶來的是一些極不調和的色彩,我們要用這些新的顏料畫出我們社會主義的大幅油畫,一切藝術家們,也就是現在建設新重慶的人們,是多麼地有著雄偉的氣魄啊!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城市,一個使人能立刻生長力量的城市。我愛她,熱烈地愛她,可惜,我還懂得這樣地少。
我希望下封信能告訴你更多的。
1957年春寫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