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棚”小品(1 / 3)

窗後

尖銳的哨聲從過道這頭震響到那頭,從過道裏響徹到窗外的廣場。這刺耳的聲音劃破了黑暗,藍色的霧似的曙光悄悄走進了我的牢房。垂在天花板上的電燈泡,顯得更黃了。看守我的陶芸推開被子下了炕,匆匆走出了小屋,返身把門帶緊,扣嚴了門上的搭袢。我仔細諦聽,一陣低沉的嘈雜的腳步聲,從我門外傳來。我更注意了,希望能分辨出一個很輕很輕而往往是快速的腳步聲,或者能聽到一聲輕微的咳嗽和低聲的甜蜜的招呼……“啊呀!他們在這過道的盡頭拿什麼呢?啊!他們是在拿笤帚,要大掃除;還要掃窗外的廣場。”如同一顆石子投入了沉靜的潭水,我的心躍動了。我急忙穿好衣服,在炕下來回走著。我在等陶芸,等她回來,也許能準許我出去掃地。即使隻準我在大門內、樓梯邊、走廊裏打掃也好。啊!即使隻能在這些地方灑掃,不到廣場上去,即使我會腰酸背疼,即使我……我就能感到我們都在一同勞動,一同在勞動中彼此懷想,而且……啊!多麼奢侈的想望啊!當你們一群人掃完廣場回來,而我仍在門廊之中,我們就可以互相睨望,互相凝視,互相送過無限的思念之情。你會露出純靜而摯熱的、旁人誰也看不出來的微笑。我也將像三十年前那樣,從那充滿了像朝陽一樣新鮮的眼光中,得到無限的鼓舞。那種對未來滿懷信心、滿懷希望,那種健康的樂觀,無視任何艱難險阻的力量……可是,現在我是多麼渴望這種無聲的、充滿了活力的支持。而這個支持,在我現在隨時都可以倒下去的心境中,是比三十年前千百倍地需要,千百倍地重要啊!

沒有希望了!陶芸沒有回來。我靈機一動,猛然一躍,跳上了炕,我戰戰兢兢地守候在玻璃窗後。一件從窗欞上懸掛著的舊製服,遮掩著我的麵孔。我悄悄地從一條窄窄的縫隙中,向四麵搜索,在一群掃著廣場的人影中仔細辨認。這兒,那兒,前邊,窗下,一片,兩片……我看見了,在清晨的、微微布滿薄霜的廣場上,在移動的人群中,在我窗戶正中的遠處,我找到了那個穿著棉衣也顯得瘦小的身軀,在厚重的毛皮帽子下,露出來兩顆大而有神的眼睛。我輕輕挪開一點窗口掛著的製服,一縷晨光照在我的臉上。我注視著的那個影兒啊,舉起了竹紮的大笤帚,他,他看見我了。他迅速地大步大步地左右掃著身邊的塵土,直奔了過來,昂著頭,注視著窗裏微露的熟識的麵孔。他張著口,好像要說什麼,又好像在說什麼。他,他多大膽啊!我的心急遽地跳著,趕忙把製服遮蓋了起來,又挪開了一條大縫。我要你走得更近些,好讓我更清晰地看一看:你是瘦了,老了,還是胖了的更紅潤了的臉龐。我沒有發現有沒有人在跟蹤他,有沒有人發現了我……可是,忽然我聽到我的門扣在響,陶芸要進來了。我打算不理睬她,不管她,我不怕她將對我如何發怒和咆哮。但,真能這樣嗎?我不能讓她知道,我必須保守秘密,這個幸福的秘密。否則,他們一定要把這上邊一層的兩塊玻璃也塗上厚厚的石灰水,將使我同那明亮的藍天,白雪覆蓋的原野,常常有鴉鵲棲息的濃密的樹枝,和富有生氣的、人來人往的外間世界,尤其是我可以享受到的縷縷無聲的話語,無限深情的眼波,從此告別。於是我比一隻貓的動作還輕還快,一下就滑坐在炕頭,好像隻是剛從深睡中醒來不久,雖然已經穿上了衣服,卻仍然戀戀於夢寐的樣子。她開門進來了,果然毫無感覺,隻是說:“起來!起來洗臉,捅爐子,打掃屋子!”

於是一場虛驚過去了,而心仍舊怦怦怦地跳著。我不能再找尋那失去的影兒了。哨音又在呼嘯,表示清晨的勞動已經過去。他們又將回到他們的那間大屋,準備從事旁的勞動了。

這個玻璃窗後的冒險行為,還使我在一天三次集體打飯的行進中,來獲得幾秒鍾的、一閃眼就過去的快樂。每次開飯,他們必定要集體排隊,念念有詞,鞠躬請罪,然後挨次從我的窗下走過,到大食堂打飯。打飯後,再排隊挨次返回大“牛棚”。我每次在陶芸替我打飯走後(我是無權自己去打飯的,大約是怕我看見了誰,或者怕誰看見了我吧),就躲在窗後等待,而陶芸又必定同另外一夥看守走在他們隊伍的後邊。因此,他們來去,我都可以站在那個被製服遮住的窗後,悄悄將製服挪開,露出臉麵,一瞬之後,再深藏在製服後邊。這樣,那個狡猾的陶芸和那群凶惡的所謂“造反戰士”,始終也沒能奪去我一天幾次、每次幾秒鍾的神往的享受。這些微的享受,卻是怎樣支持了我度過最艱難的歲月,和這歲月中的多少心煩意亂的白天和不眠的長夜,是多麼大地鼓舞了我的生的意誌啊!

書簡

陶芸原來對我還是有幾分同情的。在批鬥會上,在遊鬥或勞動時,她都曾用各種方式對我給予某些保護,還常常違反眾意替我買點好飯菜,勸我多吃一些。我常常為她的這些好意所感動。可是自從打著軍管會的招牌從北京來的幾個人,對我日日夜夜審訊了一個月以後,陶芸對我就表現出一種深仇大恨,整天把我反鎖在小屋子裏嚴加看管,上廁所也緊緊跟著。她識不得幾個字,卻要把我寫的片紙隻字,翻來撿去,還叫我念給她聽。後來,她索性把我寫的一些紙張和一枝圓珠筆都沒收了,而且動不動就惡聲相向,再也看不到她的好麵孔了。

沒有一本書,沒有一張報紙,屋子裏除了她以外,甚至連一個人影也見不到,隻能像一個啞巴似的呆呆坐著,或者在小屋中踱步。這悠悠白天和耿耿長夜叫我如何挨得過?因此像我們原來住的那間小茅屋,一間坐落在家屬區的七平方米大的小茅屋,那間曾被反複查抄幾十次,甚至在那間屋裏飽受淩辱、毆打,那曾經是我度過多少擔驚受怕的日日夜夜的小茅屋,現在回想起來,都成了一個輝煌的、使人留戀的小小天堂!盡管那時承受著狂風暴雨,但卻是兩個人啊!那是我們的家啊!是兩個人默默守在那個小炕上,是兩個人圍著那張小炕桌就餐,是兩個人會意地交換著眼色,是兩個人的手緊緊攥著、心緊緊連著,共同應付那些窮凶極惡的打砸搶分子的深夜光臨……多麼珍貴的黃昏與暗夜啊!我們彼此支持,彼此汲取力量,排解疑團,堅定信心,在困難中求生存,在絕境中找活路。而現在,我離開了這一切,隻有險惡浸入我寂寞的靈魂,死一樣的孤獨窒息著我僅有的一絲呼吸!什麼時候我能再痛痛快快看到你滿麵春風的容顏?什麼時候我能再聽到你深沉有力的語言?現在我即使有衝天的雙翅,也衝不出這緊關著的牢籠!即使有火熱的希望,也無法擁抱一線陽光!我隻能低吟著我們曾經愛唱的地下鬥爭中流傳的一首詩:“囚徒,時代的囚徒,我們並不犯罪。我們都從那火線上撲來,從那階級鬥爭的火線上撲來。憑它怎麼樣壓迫,熱血依然在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