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我正在過道裏捅火牆的爐子,一陣哨音呼嘯,從我間壁的大屋子裏湧出一群“牛鬼蛇神”,他們急速地朝大門走去。我暗暗抬頭觀望,隻見一群背上釘著白布的人的背影,他們全不掉頭看望,過道又很暗,因此我分不清究竟誰是誰,我沒有找到我希望中的影子。可是,忽然,我感覺到有一個東西,輕到無以再輕地落到我的腳邊。我本能地一下把它踏在腳下,心怦怦地跳了起來,多好的機會啊,陶芸不在。我趕忙伸手去摸,原來是一個指頭大的紙團。我來不及細想,急忙把它揣入懷裏,踅進小屋,塞在鋪蓋底下。然後我安定地又去過道捅完了火爐,把該做的事都做完了,便安安穩穩地躺在鋪上。其實,我那時的心啊,真像火燒一樣,那個小紙團就在我的身底下烙著我,烤著我,表麵的安寧,並不能掩飾我心中的興奮和淩亂。“啊呀!你怎麼會想到,知道我這一時期的心情?你真大膽!你知不知道這是犯法的啊!我真高興,我歡迎你大膽!什麼狗屁王法,我們要就違反!我們隻能這樣,我們應該這樣……”
不久,陶芸進來了。她板著臉,一言不發,滿屋巡視一番,屋子裏一張桌子,一把椅子,沒有引起她絲毫的懷疑。她看見我一副疲倦的樣子,吼道:“又頭痛了?”我嗯了一聲,她不再望我了,返身出去,扣上了門扣。我照舊躺著。屋子裏靜極了,窗子上邊的那層玻璃,透進兩片陽光,落在炕前那塊灰色的泥地上。陶芸啊!你不必從那門上的小洞洞裏窺視了,我不會讓你看到什麼的,我懂得你。
當我確信無疑屋子裏真正隻剩我一個人的時候,才展開那個小紙團。那是一片花花綠綠的紙煙封皮。在那被揉得皺皺巴巴的雪白的反麵,密密麻麻排著一群螞蟻似的陣式,隻有細看,才能認出字來!你也是在“牛棚”裏,在眾目睽睽下生活,你花了多大的心思啊!
上麵寫著:“你要堅定地相信黨、相信群眾、相信自己、相信時間,曆史會作出最後的結論。要活下去!高瞻遠矚,為共產主義的實現而活,為我們的孩子們而活,為我們的未來而活!永遠愛你的。”
這封短信裏的心裏話,幾乎全是過去向我說過又說過的。可是我好像還是第一次聽到,還是那麼新鮮,那麼有力量。這是冒著大風險送來的!在現在的情況底下,還能有什麼別的話好說呢?……我一定要依照這些話去做,而且要努力做到,你放心吧。隻是……我到底能做什麼呢?我除了整天在這不明亮的鬥室中冥想苦想之外,還能做什麼呢?我隻有等著,等著……每天早晨我到走廊捅爐子,出爐灰,等著再發現一個紙團,等著再有一個紙團落在我的身邊。
果然,我會有時在爐邊發現一葉枯幹了的包米葉子,一張廢報紙的一角,或者找到一個破火柴盒子。這些聰明的發明,給了我多大的愉快啊!這是我惟一的精神食糧,它代替了報紙,代替了書籍,代替了一切可以照亮我屋子的生活的活力。它給我以安慰,給我以鼓勵,給我以希望。我要把它們留著,永遠地留著,這是詩,是小說,是永遠的紀念。我常常在準確地知道沒有人監視我的時候,就拿出來撫摸,收拾,拿出來低低地反複吟誦,或者就放在胸懷深處,讓它像火一般貼在心上。下邊就是這些千叮囑、萬叮囑,千遍背誦,萬遍回憶的詩句:
“他們能奪去你身體的健康,卻不能搶走你健康的胸懷。你是海洋上遠去的白帆,希望在與波濤搏鬥。我注視著你啊!人們也同我一起祈求。”
“關在小屋也好,可以少聽到無恥的謊言;沒有人來打攪,沉醉在自己的回憶裏。那些曾給你以光明的希望,而你又賦予他們以生命的英雄;他們將因你的創作而得名,你將因他們而永生。他們將在你的回憶裏豐富、成長,而你將得到無限愉快。”
“忘記那些迫害你的人的名字,握緊那些在你困難時伸過來的手。不要把豺狼當人,也不必為人類有了他們而失望。要看到遠遠的朝霞,總有一天會燦爛光明。”
“永遠不祈求憐憫,是你的孤傲;但總有許多人要關懷你的遭遇,你坎坷的一生,不會隻有我獨自沉吟,你是屬於人民的,千萬珍重!”
“黑夜過去,曙光來臨。嚴寒將化為春風,狂風暴雨打不倒柔嫩的小草,何況是挺拔的大樹!你的一切,不是哪個人恩賜的,也不可能被橫暴的黑爪扼殺、滅絕。挺起胸來,無所畏懼地生存下去!”
“我們不是孤獨的,多少有功之臣、有才之士都在遭難受罪。我們隻是滄海一粟,不值得哀怨!振起翅膀,積蓄精力,為將來的大好時機而有所作為吧。千萬不能悲觀!”
“……”
這些短短的書簡,可以集成一個小冊子,一本小書。我把它紮成小卷,珍藏在我的胸間。它將伴著我走遍人間,走盡我的一生。
可惜啊!那天,當我帶上手銬的那天,當我脫光了衣服被搜身的那天,我這惟一的財產,我珍藏著的這些詩篇,全被當作廢紙而毀棄了。盡管我一再懇求,說這是我的“罪證”,務必留著,也沒有用。別了,這些比珍寶還貴重的詩篇,這些同我一起受盡折磨的紙片,竟永遠離開了我。但這些書簡,卻永遠埋在我心間,留在我記憶裏。
別離
春風吹綠了北大荒的原野,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按季節,春播已經開始了。我們住在這幾間大屋子、小屋子裏的人,一天比一天少了。聽說,有的已經回了家,回到原單位;有的也分配到生產隊勞動去了。每個人心中都將產生一個新的希望。
五月十四日那天,吃過早飯,一個穿軍裝的人,來到了我的房間,我意識到我的命運將有一個新的開始。我多麼熱切地希望回到我們原來住的那間小屋,那間七平方米大的小茅屋,那個溫暖的家。我幻想我們將再過那種可憐的而又是幸福的、一對勤勞貧苦的農民的生活啊!
我客氣地坐到炕的一頭去,讓來人在炕中間坐了下來。他打量了我一下,然後問:“你今年多大年紀?”
我說:“六十五歲了。”
他又說:“看來你身體還可以,能勞動嗎?”
“我一直都在勞動。”我答道。
他又說:“我們準備讓你去勞動,以為這樣對你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