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懂得他指的是什麼,我沒有回答。
“讓你去××隊勞動,是由革命群眾專政,懂嗎?”
我的心跳了一下。××隊,我理解,去××隊是沒有什麼好受的。這個隊的一些人我領教過。這個隊裏就曾經有過一批一批的人深夜去過我家,什麼事都幹過。但我也不在乎,反正哪裏都會有壞家夥,也一定會有好人,而且好人總是占多數。我隻問:“什麼時候去?”
“就走。”
“我要清點一些夏天的換洗衣服,能回家去一次嗎?”我又想到我的那間屋子了,我離開那間小屋已經快十個月了,聽說去年冬天黑夜曾有人砸開窗戶進去過,誰知道那間空屋現在成了什麼樣子!
“我們派人替你去取,送到××隊去。”他站了起來,想要走的樣子。
我急忙說:“我要求同C見一麵,我們必須談一些事情,我們有我們的家務。”
我說著也站了起來,走到門邊去,好像他如不答應,我就不會讓他走似的。
他沉吟了一下,望了望我,便答應了。然後,我讓他走了,他關上了門。
難道現在還不能讓我們回家嗎?為什麼還不準許我們在一道?我們究竟犯了什麼罪?自從去年七月把我從養雞隊(我正在那裏勞動),揪到這裏關起來,打也打了,鬥也鬥了,審也審了。現在農場的兩派不是已經聯合起來了嗎?據說要走上正軌了,為什麼對我們還是這樣沒完沒了?真讓人不能理解!
實際我同C分別是從去年七月就開始了的。從那時起我就獨自一人被關在這裏。到十月間才把這變相的牢房擴大,新湧進來了一大批人,C也就住在我間壁的大“牛棚”裏了。盡管不準我們見麵,碰麵了也不準說話,但我們總算住在一個屋頂之下,而且總還可以在偶然的場合見麵。我們有時還可以隔著窗戶瞭望,何況在最近幾個月內我還收到他非法投來的短短的書簡。現在看來,我們這種苦苦地彼此依戀的生活,也隻能成為供留戀的好景和回憶時的甜蜜了。我將一個人到××隊去,到一個老虎隊去,去接受“革命群眾專政”的生涯了。他又將到何處去呢?我們何時才能再見呢?我的生命同一切生趣、關切、安慰、點滴的光明,將要一刀兩斷了。隻有痛苦,隻有勞累,隻有憤怒,隻有相思,隻有失望……我將同這些可惡的魔鬼搏鬥……我決不能投降,不能沉淪下去。死是比較容易的,而生卻很難;死是比較舒服的,而生卻是多麼痛苦啊!但我是一個共產黨員(盡管我已於一九五七年底被開除了黨籍,十一年多了。我一直是這樣認識,這樣要求自己和對待一切的),我隻能繼續走這條沒有盡頭的艱險的道路,我總得從死裏求生啊!
門呀然一聲開了。C走進來。整個世界變樣了。陽光充滿了這小小的黑暗牢房。我懂得時間的珍貴,我搶上去抓住了那兩隻伸過來的堅定的手,審視著那副好像幾十年沒有見到的麵孔,那副表情非常複雜的麵孔。他高興,見到了我;他痛苦,即將與我別離,他要鼓舞我去經受更大的考驗,他為我兩鬢白霜、容顏憔悴而擔憂;他要溫存,卻不敢以柔情來消融那僅有的一點勇氣;他要熱烈擁抱,卻深怕觸動那不易克製的激情。我們相對無語,無語相對,都忍不住讓熱淚悄悄爬上了眼瞼。可是隨即都搖了搖頭,勉強做出一副苦味的笑容。他點了點頭,低聲說:“我知道了。”
“你到什麼地方去?”我悄然問他。
“還不知道。”他搖了搖頭。
他從口袋裏拿出來一張鈔票,輕輕地而又慎重地放在我的手中。我知道這是他每月十五元生活費裏的剩餘,僅有的五元錢。但我也隻得留下,我口袋裏隻剩一元多錢了。
他說:“你盡管用吧,不要吃得太省、太壞,不能讓身體垮了。以後,以後我還要設法……”
我說我想回家取點衣服。
他黯然說道:“那間小屋別人住下了,那家,就別管它了。東西麼,我去清理,把你需要的撿出來,給你送去。你放心好了。我一定每月給你寫信。你還要什麼,我會為你設法的。”
我咽住了。我最想說的話,強忍住了。他最想說的話,我也隻能從他的眼睛裏看到。我們的手,緊緊攥著;我們的眼睛,盯得牢牢的,誰也不能離開。我們馬上就要分別了。我們原也沒有團聚,可是又要別離了。這別離,這別離是生離呢,還是死別呢?這又有誰知道呢?
“砰”地一下,房門被一隻穿著翻毛皮鞋的腳踢開了。一個年輕小夥瞪著眼看著屋裏。
我問:“幹什麼?”
他道:“幹什麼!時間不早了,帶上東西走吧!”
我明白這是××隊派來接我的“解差”。管他是董超,還是薛霸,反正得開步走,到草料場勞動去。
於是,C幫助我清理那床薄薄的被子,和抗戰勝利時在張家口華北局發給的一床灰布褥子,還有幾件換洗衣服。為了便於走路,C把它們分捆成兩個小卷,讓我一前一後地那麼背著。
這時他遲疑了一會,才果斷地說:“我走了。你注意身體。心境要平靜,遇事不要激動。即使聽到什麼壞消息,如同……沒有什麼,總之,隨時要做兩種準備,特別是壞的準備。反正,不要怕,我們已經到了現在這種地步,還有什麼可怕的呢?我擔心你……”
我一下給他嚇傻了,我明白他一定瞞著我什麼。他現在不得不讓我在思想上有點準備。唉,你究竟還有什麼更壞的消息瞞著我呢?
他見到我呆呆發直、含著眼淚的兩眼,便又寬慰我道:“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都是我想得太多,怕你一時為意外的事而激動不寧。總之,事情總會有結局的。我們要相信自己。事情不是隻限於我們兩個人。也許不需要很久,整個情況會有改變。我們得準備有一天要迎接光明。不要熬得過苦難,卻經不住歡樂。”他想用樂觀引出我的笑容,但我已經笑不出來了。我的心,已為這沒有好兆頭的別離壓碎了。
他比我先離開屋子。等我把什麼都收拾好,同那個“解差”離開這間小屋走到廣場時,春風拂過我的身上。我看見遠處槐樹下的井台上;站著一個向我揮手的影子,他正在為鍋爐房汲水。他的臂膀高高舉起,好像正在無憂地、歡樂地、熱烈地遙送他遠行的友人。
1979年3月中旬於北京友誼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