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夏天,我考入了桃源第二女師。向警予同誌在漵浦的學生朱含英等也同時考入。我們是同班同學,她們對我如同親姐妹,經常對我講向警予校長如何教育學生,走訪學生家庭,對學生少責備,隻是以身作則,嚴肅不苟,博得了學生的敬愛。我聽了就更加懂得,為什麼我母親能和她那樣行徑一致,而那時她是多麼年輕啊!因此,除了我母親以外,那時我最信奉的便是九姨了。
她在法國經常給我母親來信,介紹外麵世界的一些新思潮,寄來了她和蔡和森同誌並坐閱讀馬克思主義書籍的照片,還有她和蔡大姐等女同誌的合影。她遠行萬裏,有了新的廣大的天地,卻不忘故舊,頻通魚雁,策勵盟友,共同前進。我母親就因為經常得讀她的文章書信,又讀到《向導》、《新青年》等書刊,而積極參加社會工作。
一九二三年暑假,我在上海又見到向警予同誌了。她像過去一樣,穿著布短衫,係著黑色的褶裙,溫文沉靜。她向我描述她回國時的一段情景,那神態聲音,至今還留在我的記憶中。她說:“我剛到廣州,踏上碼頭,就圍上來許多人說,‘來看女革命黨呀!’那時廣州的女子很少剪發,都梳成~形,橫在後腦上,吊著耳環,穿著花短衫和花長裙,看我這副樣子,確是特別。我當時一看,圍攏來的人這樣多,不正是宣傳的好機會麼。我不管他們是否聽得懂我的話,就向他們講解起婦女解放的必要來了。居然有人聽懂了,還鼓掌咧!”聽到這些,我對她真是佩服極了。當時我是做不到的。我和一些同學們因為剪發和樸素的服裝而經常招來一些人的非議和側目,這隻能引起我的反感和厭惡,走避惟恐不及,哪裏還會有心在眾目睽睽之下,向他們宣傳演講呢?
但她並不是喜歡說話的人。有時她和蔡和森同誌整天在屋裏看書,靜靜的就像屋子裏沒有人一樣。盡管那時我對某些漂浮在上層、喜歡誇誇其談的少數時髦的女共產黨員中的熟人有些意見,但對她我是隻有無限敬佩的,認為她是一個真正革命的女性,是女性的楷模。
我不是對什麼人都有說有笑的。我看不慣當時我接觸到的個別共產黨員的浮誇言行,我還不願意加入共產黨。自然就會有人在她麵前說我是什麼無政府主義思想,說我孤傲。因此她對我進行了一次非常委婉的談話。她談得很多,但在整個談話中,一句也沒有觸及我的缺點或為某些人所看不慣的地方。她隻是說:“你母親是一個非凡的人,是一個有理想、有毅力的婦女。她非常困苦,她為環境所囿,不容易有大的作為,她是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你身上的……”她的話句句都打到我的心裏。我知道我是我母親精神的寄托,我是她惟一的全部的希望。我那時最怕的也就是自己不替她爭氣,不成材,無所作為;我甚至為此很難過。我真感謝向警予同誌,我永遠不會忘記她的話,不會忘記她對我的教育和她對我母親的同情、了解。可是,當時我什麼也沒有說。我固執地要在自由的天地中飛翔,從生活實踐中尋找自己的道路。自然,一個時期內,我並沒有很好地如意地探索到一條真正的出路,我隻是南方、北方,到處碰壁又碰壁。我悲苦,我掙紮,我奮鬥。正在這時,大革命被扼殺了,在聽到許多慘痛的消息的時候,最後卻得到九姨光榮犧牲的噩耗。這消息像霹靂一樣震驚了我孤獨的靈魂,像巨石緊緊地壓在我的心上。我不能不深深地回想到,當我還隻是一個毛孩子時就有了她美麗的崇高的形象;當我們母女寂寞地在人生的道路上蹣跚前行時,是她像一縷光、一團火引導著、溫暖著我母親。盡管後來,她忙於革命工作,同我母親來往逐漸稀少,但她一直是我母親向往和學習的模範。我想到我母親書桌上的幾本講唯物主義的書和《共產黨宣言》,就感到她的存在與力量。雖然我對她的活動沒有很多的了解,但她的堅韌不倦的革命精神總是在感召著我。有的人在你麵前,可能發過一點光,也會引起你的景仰,但容易一閃而逝。另外一種人卻紮根在你的心中,時間越久,越感到他的偉大,他的一言一行都永遠令人深思。向警予同誌在我的心裏就是這樣的。我沒有同她一塊工作過,讀她的文章也很少;在她的眼中,我隻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但她對我一生的做人,對我的人生觀,總是從心底裏產生作用。我常常要想到她,願意以這樣一位偉大的革命女性為榜樣而堅定自己的意誌。我是崇敬她的,永遠永遠。
1979年10月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