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世俗人情出發談了一些寫作的粗淺規矩,意猶未盡。規矩是普遍的,而實踐則是特殊的。普遍不以特殊相補充,總有重大缺漏,而特殊的例證,莫過於自己。
一談自己便自由。世間坐標縮小為自身坐標,不必再瞻前顧後、比古量今。下麵我會故意陳列一些“最”,這個“最”,並非世間之最,而是自我之最。
一、最佳文筆非苦思所得
在我的文章中,自認為那些不錯的句子都是一字一句認真苦磨出來的,但奇怪的是,其中最令我滿意的文筆卻並非如此。往往是,熬了很久,苦了很久,頭腦已經有些迷糊,心誌已經有些木然,杯中的茶水又涼又淡,清晰的邏輯已飄忽窗外,突然,筆下來了一些句子,毫無自信又不能阻止,字跡潦草地任其流瀉,寫完也不會細加捉摸,想去改動又沒有了心緒,誰知第二天醒來一看,上上下下都不如這一段精彩。
這種情況多次反複出現之後我終於學會了等待。等待不是不寫,仍然一字一句認真推敲,但心底明白,再推敲也推敲不出那樣的段落,全部推敲隻是等待,等待著那個時刻的出現。
人們習慣把這樣的情形說成是靈感。也想不出其他更確切的詞彙來了,就說是靈感吧。依我看,靈感是生命的突然噴發,生命大於理智,因此在噴發的當口上,理智已退在一邊。
很多人的靈感產生在寫作的起點上,好像是走在路上,或坐在車上,突然靈感來訪,有了一個精妙的構思,便趕緊回家,快快提筆。我的情況不是這樣。我的靈感大多產生在寫作過程之中,而開始為什麼寫這篇文章,則不是由靈感引發,往往是理智的推動。
其實,理智也許已經為靈感埋下了伏筆,因為理智的選擇首先考慮到了我寫這篇文章的可能。我的人格結構,我的生命方式,我的知識儲備,我的情感流向,理智都是知道的,它把這一切都體現在對某項寫作計劃的決斷之中了。這就為我的生命和文章的親切遇合提供了一條通道。隻要沿著這條通道往前走,總會走到兩情相悅、不分彼此的境地。
我不是大才,因此我的靈感並不呈現為波瀾壯闊的狀態,而隻是片段閃光。我的靈感也不能巍然自立,而隻能依存於敘述對象和敘述過程之中。當我越來越深地體驗著敘述對象和敘述過程,不知不覺之中已把自己溶入其間,然後才有生命潛藏的喚醒。
苦思隻是某種準備,準備再好也可能不來,準備草率倒可能來了,這裏不存在直接的因果關係。就像深山尋瀑,並不是走的路越多,找到的可能就越大。寫作中的靈感產生於埋伏在心中的莫名意念:我是獲悉此山有瀑布的消息才進山的,我聽得到瀑布最依稀的轟鳴,也感覺得到它從遠處飄灑過來的水汽,我與瀑布有約,瀑布在那裏等我。
有時走得筋疲力竭也未能找到,那就是走錯了路,找錯了山,幹脆離去。世上有瀑布的山多的是,它們都在那裏等我。
同樣,如果寫作中始終沒有找到靈感,那就廢棄這篇文章。
可能已經寫了很長,甚至已經寫完,但最終還是喟然一歎:此文不屬於我。
廢棄的文章中也不乏巧思,但巧思隻是觸動了我的一點聰明,並未觸動我的生命。不廢棄這樣的文章,便扭曲了自己的生命。一次次的扭曲加在一起,就是生命的糟踐。我何必花那樣大的辛苦,去描繪一個非我之我?
正由於這個原因,我平生最苦惱的事是接受朋友們的命題作文。這就像把我隨意拋落在一個陌生的山崗,我本不想在那裏找到什麼,也不知道能在那裏找到什麼,胡亂走去,能有什麼結果?更可怕的是,我知道這樣的胡亂腳步都在朋友們熱烈的逼視之下,所以又要裝出似乎找到了什麼,強顏歡笑,誇張表情,好像處處感動,時時興奮,這真比什麼都累。
有時心想,為朋友可以兩肋插刀,糟踐一下自己且又何妨?但問題是,朋友並不知道這是糟踐,還以為給了你一個寫作的機會。別的朋友又競相仿效,你隻能長久地流落在荒山野嶺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