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斯伯格要求我找時間帶他去逛大街,看看青年俱樂部。我理應盡點地主之誼,況且在這方麵我還欠他的情。在洛杉磯的時候,他曾領我參加過一個青年俱樂部的聯歡,不知北京有沒有他理解的那種青年俱樂部。這次與他同行的美國作家,大都帶來了夫人或丈夫,而金斯伯格是單身,我理應多陪他。
我們一起走進會堂,這次中美作家討論的共同題目是:“作家創作的源泉。”金斯伯格的發言排得很靠前,中方的會議主席馮牧先生致開幕詞之後,就輪到了他。我記得在第一次中美作家會議上,滿臉大胡子的金斯伯格曾張口就說“我愛男人不愛女人”,著實讓我長了見識。在這次會議上,他仍然用這種坦直的語氣使與會者耳目一新——
“我的基因和染色體決定我愛年輕人,是年輕的男人,不是年輕的女人。
“我寫詩——是因為我把自己的思想看作是外部世界的一部分。我寫詩——是因為我的思想在不同的思路上徘徊,一會兒在紐約,一會兒在泰山……我寫詩——是因為我終究是要死的,我正在受罪,其他人也在受罪。我寫詩——是因為我的憤怒和貪婪是無限的。我寫詩——是因為我想和惠特曼談談……我寫詩——是因為人除了軀殼,沒有思想。我寫詩——是因為我不喜歡裏根、尼克鬆、基辛格……我寫詩——是因為我充滿了矛盾,我和自己矛盾嗎?那麼好吧,就矛盾一下吧!我寫詩——是因為我很大,包括了萬事萬物……”
果然不同凡響,很精彩。你可以不同意他的觀點,卻不能不承認他獨特的才氣和詩人的氣質。在某種意義上,金斯伯格不承認詩是人創造出來的客觀事物,不承認詩是人工創造出來的東西。而認為詩是一種精神的變化過程,是一種啟發,是“人的完整敘述”,是“自我預言的”能力。或再簡單地說,他——就是詩!他宣稱“不要把瘋狂藏起來”,人們如果按一般的評論標準來衡量他的詩,就很難理解,他的詩在感染力、力量和靈感方麵都是很特殊的。
金斯伯格的鼎盛時代是六十年代初期,他的公眾形象與當時美國轟轟烈烈的自由化運動聯係在一起,他的思想和詩作正好反映了青年人的反傳統思想和群眾對經濟蕭條以及越南戰爭的不滿情緒。對他來說,詩歌源於各種形式的生活衝動——吸毒、同性戀、民權運動、反越戰、超然、東方宗教思想等等。所以他才有大量的追隨者,對他崇拜至極。現在他已接近老年,不可能再具有他青年時期那種難以忍受的節奏和緊張感了。
金斯伯格崇拜惠特曼,口頭上經常掛著惠特曼。他的詩集《嚎叫》及其他詩中的許多長詩行,就是從《聖經》文體、特別是從惠特曼和布萊克學來的,他的《加利福尼亞一家超級市場》,表達了對惠特曼帶有感傷意味的回憶——
我今晚是怎樣地想著你喲,沃爾特·惠特曼
我沿著人行道在樹下走著
凝望一輪滿月,陷入煩人的自我意識之中
又餓又累,我走進一家市場,想買些形象
霓虹燈直晃眼,我幻想著你筆下各種人物的模樣
……
我看見你,沃爾特·惠特曼
無兒無女,孤零零,閑不住的老頭
你在翻弄冰箱裏的肉,瞟著賣肉的男孩
我聽見你在問:是誰宰豬剁塊?香蕉什麼價錢?
你是我的天使嗎?
我在五花八門的罐頭架裏進進出出,跟隨著你。我想象著市場偵探也在跟蹤著我在孤獨的幻想中我們一塊兒走到貨攤邊,我們品嚐著洋薑,揀著種種冰凍佳肴,但一直不越過櫃台。我們上哪去呢,沃爾特·惠特曼?再過一小時就關門了,今晚你的胡須指向哪兒呢?(我摸著你的書,幻想著市場,覺得真荒唐。)……我們是不是邊逛邊夢想著自己逝去的充滿愛的美國?啊,親愛的父親,灰胡須的、寂寞的勇敢者教師,當卡倫不再撐船,你站在冒煙的岸上,眺望小船消逝在列達河泛黑的水麵上,那時的美國是什麼樣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