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掩藏自己的瘋狂(3 / 3)

金斯伯格拿著一本中文的《美國文學叢書》找到我,上麵翻譯了一首他的詩《嚎叫》。他對我說:“我的全部詩集加在一起所得的報酬,相當於美國一個小學教員一年的收入。因此我是很窮的,主要靠朗誦掙錢,我想在中國多旅遊一段時間,但帶的錢不多,你能不能讓這家雜誌付給我稿酬?”

也許有人對此大不以為然,覺得那麼有名氣的一個美國詩人,竟到中國來哭窮,斤斤計較那點稿費,難道不怕別人笑話他有失“身份”嗎?

笑話他的人是不應該、不公正的。我聽了他的話就很感動,金斯伯格並不因為來到中國就變得虛偽些,就故意裝假,這正是他的優點。作為一個不了解中國出版情況的外國朋友,提出這樣的要求是正當的,合情合理的。我向他解釋說:“中國還沒有參加世界版權組織,因此我們翻譯外國作家的作品不給稿酬,正像國外出版社印刷中國作家的作品不給稿酬一樣。而且我們的稿酬比你們的還要低,每二十行詩算一千字,按最高標準給十元稿酬,你這首《嚎叫》頂多拿五十元錢,夠你在小飯館裏吃頓飯,靠這點錢旅遊是不行的。”

有些中國作家在國內是很少逛商店的,到國外卻不能不逛商場,我就是如此。想不到這些美國作家來到中國,跟我們到美國去一樣,甚至比我們還要積極。利用中午休息的那一個多小時也跑到商場裏去,大包小包地買回來。印地安人女作家萊斯·馬蒙·西爾科,買了一身蒙古族服裝,當場就穿戴起來,像穿著節日盛裝一樣去參加胡喬木同誌的接見。十位美國作家,再加上他們的家屬和隨員,將近二十個人,不論跑到什麼地方去采購,卻準時回來開會。就連自由浪漫的金斯伯格也從不遲到。他們這樣有組織守紀律,真叫人對作家的隊伍刮目相看。金斯伯格告訴我,他極少過這種整齊劃一的生活……

這次在北京重逢,使我對一些美國同行加深了理解,更加尊敬他們。

女作家弗朗西妮·格雷,在發言時聲稱:“我寫作是為了向現實報複,是由於仇恨,我渴望向所有壓迫過我,淩辱過我的男人複仇”。她願做個“時代的見證人”,“我把鼻子緊緊頂在美國社會的玻璃窗上,我的孤獨迫使我寫作。良心是猶太人發明的,留給我的隻是慕尼黑的悲劇……”

這五十四歲的紐約市立大學“傑出的客座教授”,喜歡談論女權運動。然而當她聽說我熨衣服掉了一個紐扣時,就掏出隨身攜帶的針線包,利用休息時間為我縫好了扣子。這雖然不是什麼大事,卻令我動容。人與人之間常常是通過這些小事,加深了解,引起敬重。她的兩部長篇小說都以十二種外國文字出版。我久久地思索著她的經曆,她的思想……

兩年前曾對我自稱是工人詩人的加裏·斯奈德,把“國破山河在”這句中國古詩,改成“山河破國在”,來抗議現代技術對大自然的破壞。他在自己的村子上是一位精神領袖,但他厭惡現代社會中的汙染、貧困、戰爭。他有兩個兒子,一個十六歲,一個十八歲,他從未讓他們看過一次電視,以此來對抗現代文明。

他們是一些具備鮮明個性的人物。你盡管跟他們相處短短幾天,對他們的了解遠不夠深刻,但決不會把他們混同起來。

我同金斯伯格是在歌聲中握手告別的。那是美國作家代表團舉行答謝宴會,接近尾聲的時候,金斯伯格從提包裏掏出自備的風琴,邊拉邊唱。他們明天就要去西安參觀訪問,金斯伯格還將去幾個大學裏講學。他準備向中國青年介紹幾個美國詩人,這些詩人都沒有錢,各有自己特殊的痛苦和歡樂。問我講這些內容行不行,我告訴他,他的講學一定會受到歡迎,還勸他多講點自己,甚至在講台上朗誦自己的詩或自拉自唱。

現在,他已經離開了中國,經過這一個多月的講學和旅遊,我真想問他一句:“喜不喜歡中國的年輕人?”

一九八四年十二月於芥園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