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格·我不是流氓(1 / 3)

作者介紹:

水格,新生代作家。1981年10月生於吉林扶餘。中學時代開始發表作品。2000年考入吉林師範大學中文係讀書。2000年開始小說創作,小說作品散發於《萌芽》《青年文學》《春風》等雜誌。曾獲得新概念四、五、六屆二等獎; 《青年文學》首屆″校園之星″全國文學作品大賽二等獎以及魯迅文學院中國少年作家杯;網絡上混跡於左岸、蘋果樹等文學論壇並擔任北大中文論壇小說版斑竹。2004年出版短篇小說集《17樓的男孩》(北方婦女兒童出版社);另著有長篇小說《一個人的海市蜃樓》(中國文聯出版社2005年1月版);長篇成長小說《半旗》(湖南美術出版社2005年1月版); 《隔著柵欄的愛情》(春風文藝出版社2005年5月版)。水格的小說文字流暢、優美,偏好對敘述的節奏、色彩、感情的流動的捕捉。

劉小天的父親死了。

劉奔福是在一個落葉蕭蕭的秋天駕鶴西去的。他四仰八叉地躺在馬路牙子上,樣子像隻黑烏鴉。我在林桂花的油坊裏親眼目睹了劉奔福像是踩上了一根巨大無比的彈簧,一下子就被彈到天上去。

語文老師說,秋天來了,一群大雁往南飛,有時排成人字,有時排成一字。我一邊讀課文一邊想,劉奔福也在秋天 裏撲楞楞地飛走了。

劉奔福飛走之後的街道上, 人們潮水一樣彙聚到一 起, 他們都不再光著膀子喊熱、熱、熱啊的話了。人群形成了一個大逗號,逗號的尾巴是劉小天。他光著屁股,趿著一雙劉奔福的大拖鞋,睡眼朦朧地拐過街角,拐到街道上來。他剛好看見了劉奔福的身體像隻泄了氣的皮球從空中栽下來,落在地上發出“噗”的一聲,然後,就沒有動靜了。這個平時向我們耀武揚威的男人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裝死!劉小天想。

劉小天想上去用他腳上的大拖鞋踢劉奔福幾腳,可是那些可惡的大人們狠狠地擠成一團,銅牆鐵壁似的,故意不讓劉小天進去。

太陽像個大火球,無數的小瓢蟲飛來飛去。

“不要臉!”我說。

林桂花說: “你說誰不要臉?”

我指著趴在地上的劉奔福說: “說他呢!”我一邊說話一邊將手伸向油條。

林桂花眼也沒抬地說: “他是誰?”

我的嘴裏塞滿了油條,說不出話。林桂花見了,就打我的手,狠狠地打,一邊打一邊罵: “你這個小兔崽子,你要再敢把手伸過來,我就剁掉你的狗爪子,扔進油鍋,呼哧呼哧地炸了!”

我立刻將手抽回來,翻著白眼梗著脖子將嘴巴裏的油條吞了下去。

“真不要臉!”我說。

林桂花說: “你說誰真不要臉?”

我指著站在街道中央光著腚嚎喪的劉小天說: “說他呢!”

林桂花這一次往街道上飛快地瞟了一眼,她嘟囔著,怎麼那麼些人?她嘟囔完了,又做手中的活。過了一會,她一怔,然後,一拍大腿嘹亮地叫了一聲: “我的媽呀!”之後,她扭著屁股向已經密不透風的人群衝去。我像個跟屁蟲一樣跟在她的後麵,林桂花兩隻肥大的腳丫子吧嗒吧嗒地跑在路上。聲音所及之處,滾滾黃沙升騰而起,我瘦小的身影立刻被淹沒在飛揚的灰塵之中。

一個下午的躁動由此粉墨登場。

烏鴉一樣趴在地上的劉奔福腦袋上開了一朵鮮紅的雞冠花,他咧著嘴巴對嚎啕大哭的劉小天笑了。那時,人群裏飄揚著驚慌和唏噓的聲音,它們淹沒了劉奔福最後的語言。劉奔福那句話是他用光了吃奶的力氣才喊出來的,可是仍然小得像蚊子哼哼一樣,沒有人聽得見。劉奔福氣得死去的時候連眼睛都沒有闔上。

他死不瞑目。

林桂花錐子一樣一頭紮進皮糙肉厚的人群。來到劉奔福麵前的林桂花腿一軟,癱坐在地上,她先是兩手一拍地,然後開始殺豬一樣地嚎喪,聲音由低而高,由尖銳到沙啞。她把劉奔福開滿了雞冠花的腦袋抱在懷裏張牙舞爪地嚎啕。

“哎呀!我的媽呀!誰缺了八輩子陰德!撞了我家男人!”

“哎呀!我的媽呀!誰撞我家男人誰是挨刀子的,不得好死,千刀萬剮!”

“哎呀!我的媽呀!”

“哎呀!”

“呀!”

林桂花嚎了半天,發現自己的眼眶子幹幹的。她停止了揮舞在空中的手臂,用一隻手摳摳眼睛,眼淚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這麼一摳,絕堤一樣地湧出來,滾滾不斷,肆意滂沱。

有人說: “林桂花,你別嚎了!你家男人還沒咽氣呢!

快送衛生院!”

有人說: “林桂花,送衛生院也沒用,今天邵大夫到鎮裏去了,衛生院裏沒人,我才從那兒出來呢!”

有人說: “林桂花,你男人就要咽氣了,你怎麼不嚎了呢?你嚎吧!”

有人說: “林桂花,你嚎吧,你不嚎別人怎麼知道咽氣的是你的男人呢!”

於是,林桂花又開始嚎了,她嚎得要比孟薑女粗獷豪放多了。鎮上的人在那個午後蒼茫的白光之中猶如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爬來爬去。男人們扭起肇事司機王大鐵向派出所走去,女人們則哭哭啼啼地圍繞在林桂花的身邊,如同丫鬟圍繞著王後,林桂花哭得很得意呢!

我趁著人群的混亂,又跑回林桂花的油坊裏,一根接著一根地往嘴巴裏塞著油條,一直到我的嘴巴再也合不上的時候,嗓子眼似乎被徹底地堵上了,冒煙似的疼。劉小天再次被淹沒在人群的喧嘩和混亂裏,他趿著大拖鞋啞著嗓子向我走來。

他說: “哥,爸死了。”

劉小天說著又嚎起來,我抓起一根油條往他的嘴巴裏麵塞,我一邊塞一邊怒氣衝衝地說:“你別哭!”

我拽住劉小天的胳膊,他還是哭,他渾身不停地打著哆嗦。我說: “我們去遊泳吧。”於是,不等劉小天晃腦袋,我就拉起一團漆黑的他穿過二油廠向河道走去。我們倆單薄的聲音在陽光下紙片一樣晃來晃去。林桂花呼天搶地的嚎啕被我們遠遠地拋在了屁股後麵。

劉小天突然站住了,他看向建材廠的一堆破木頭,破木頭邊上站著李小花,李小花穿著漂亮的連衣裙,一塵不染地站在破木頭旁邊。她說:

“劉小滿。”

我說: “你叫我幹什麼?”

她說: “劉小滿,你過來。”

我說: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你要是不說,我就走了。”

我拉起劉小天轉身就走。李小花跺著腳,叉住腰,樣子仿佛母夜叉,她說: “劉小滿,你敢走,我就去告我爸,你沒有好果子吃!”

李小花她爸是我們紅旗小學的大校長呢!一臉的麻子,精瘦得像根麻杆。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手心裏滲出汗。

劉小天的手不安地轉來轉去。

李小花說: “你告訴我一件事,我就讓你走。”

我說: “啥事?”

李小花說: “劉小滿,你說你愛誰?”

我一隻手搔搔腦袋,我說: “我愛毛澤東!”我還說,“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

李小花說: “放屁!我可以做你的老婆,毛主席能做你的老婆嗎?”

我說: “魏蓮春可以做我的老婆。”

李小花哇一聲就哭了,她一邊哭一邊給我下了最後通牒。

她說: “劉小滿,你看我不給你告訴我爸的,我就說你欺負我!”

“我啥時欺負你了?”

“你就欺負我了,我跟我爸說你跟我耍流氓。”

我一聽頭皮都麻了。我似乎看見李忠臣揮舞著教鞭張牙舞爪地向我衝來。於是,我不安地縮了縮脖子。

我說: “那我答應你還不行嗎?”

李小花說: “答應什麼?”

我說: “答應你做我的老婆。”

李小花拍拍手說: “這還差不多。”她還指著劉小天說:“他幹啥哭哭啼啼的,哭得像個猴子。”

我說: “我爸死了!讓車‘砰’一下給撞死了!”

活蹦亂跳的劉奔福在那個秋天死了。

林桂花把我和劉小天拽到劉奔福的麵前,她啞著嗓子說:“你們兄弟倆再瞧他一眼吧。你們要記住,你爸是被別人害死的,王大鐵是故意撞死你爸的,你爸死得冤啊!所以,你們倆一定要為你爸報仇!”

我膽戰心驚地看著無聲無息的劉奔福,他的腦袋上像是被人敲了一個大洞。我突然哇一聲嚎起來,我一嚎,劉小天也跟著嚎起來,劉小天一嚎,林桂花也跟著嚎起來。那一天,鎮子裏的男人們在一片魚目混珠的嘈雜哭聲中抬起了那具深紅色的棺材。因為嶄新得剛剛刷過紅漆,它還散發著木料的清香和油漆的氣味。在我眼裏,它是如此令人恐懼地向鎮外移去。我被可惡的林桂花指使去摔一隻黑色的喪盆,瓦片迸裂破碎的瞬間,林桂花的哭聲尖銳地劃破凝滯的空氣,她披麻帶孝地向紅色棺材撞去。很快,她的腦袋上也開了一朵燦爛的雞冠花。我目瞪口呆地看著發了瘋的林桂花,她變成了一頭牛,誰也阻攔不了,她一邊往前衝一邊嚎。

“劉奔福,你這個狠心的!你兩腿一蹬,撇下我們孤兒寡母可咋活呀?!你不能拋下我就走啊!你等著,我這就隨你來了!”

女人們跟著林桂花呼天搶地地狼哭鬼嚎,她們把林桂花身上的麻布孝衣扯成了碎片,扯成風中舞動的靈幡,一條一條的。她們說: “桂花啊,這個時候你怎麼能尋死覓活呢?

就是不為自個兒著想,也要為倆孩子想想啊!他們還小,可不能又沒爹又沒娘啊!”

林桂花一聽這話又癱了,她就像一攤稀泥那樣坐在地上,兩眼無神,定定地望著遠方。劉小天跟在我的屁股後麵緊緊地拉著我的衣角,我們往空曠的野地上走去。一路上嗩呐吹吹打打,幾隻黑色的烏鴉從我們的頭頂掠過,留下了幾聲淒厲的鳴叫和幾滴稀白的鳥糞。

這是一個小鎮。

它的名字叫三叉鎮。按照我的解釋,這個名字來源於小鎮外那條平敞開闊的河水,它在流經這個鎮子的時候莫名其妙地分開了三個叉,兩支分別流經小鎮的兩翼,其中一支穿越了小鎮中心,將完整的小鎮一分為二。

我家住在鎮北。

王朋家住在鎮南。

我們兩家隔河相望。林桂花早上起來到河邊去舀米,她尖著嗓子大喊大叫,因為林桂花認為是王大鐵蓄意謀殺了劉奔福。林桂花殺氣騰騰地說: “劉奔福就是他殺的!”

王大鐵說: “你家劉奔福自己瞎了眼睛往車上撞,怪誰?

怎麼說是我故意將他撞死的呢?!你不要把屎盆子往我的腦袋上扣!”

林桂花一口咬定就是王大鐵害死了劉奔福。她捶胸頓足地說: “王大鐵,我饒不了你!”

王大鐵站在河對麵,根本就沒有把林桂花放在眼裏,他笑哈哈地說: “這女人死了男人就血口噴人!”

林桂花說: “呸呸呸!”

林桂花回到屋子裏就說: “挨刀子的王大鐵,他借著給公家開車的機會就撞死了劉奔福,天底下誰都曉得他的鬼把戲。”林桂花一邊說一邊哭。最後,她把菜刀往砧板上一砍,咬牙切齒地說: “王大鐵,我饒不了你!”

在劉奔福被撞死的第二天,派出所的片警小杜就用一副亮錚錚的手銬將王大鐵帶走了。

林桂花哭哭啼啼地站在一堆刨木卷之中。鎮裏的許木匠帶著幾個徒弟在丁丁當當地為劉奔福趕製棺材。王大鐵的出現讓林桂花頓時意氣風發,她的目光緊緊追隨著王大鐵肥胖臃腫的身影。他們沿著河沿緩慢地行走,看得出王大鐵並不甘心,不時地回頭和小杜交涉幾句,一直到小杜甩了他兩個耳光,他才低下腦袋乖乖地向遠處走去。

林桂花指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對許木匠說: “派出所的人會讓王大鐵吃彈頭的!”

我趁林桂花不注意,躍過劉奔福的屍體溜上香案,把供奉在上麵的桔子偷回來。林桂花真是腦袋大了,死人又不能吃東西,把好吃的擺在這裏,然後扔掉,一定是腦袋有毛病了。劉小天在門後等著,給我盯梢。我逃回來,塞給劉小天1個,自己則嘴巴上咬1個,手裏抓2個,兜裏揣3個。劉小天一看就急了。他說:

“我還要!”

我說: “小兔崽子,滾一邊去!”

劉小天說: “你要是不給我,我就去告狀!”

我說: “你敢?!”

劉小天說: “我怎麼不敢?你要是不給我,我就敢!”

我說,你有本事自己跨過死人到香案上去拿啊!

劉小天探頭探腦看了看停放在地上的劉奔福的屍體,嘴巴歪了一歪。我就知道又壞了,劉小天一歪嘴巴,他就要嚎了,他一嚎,我的盜竊行為就會被林桂花發現,我被林桂花發現就會被暴打一頓。這女人凶起來像條惡棍!

於是,我在劉小天張開的嘴巴裏塞上一個黃澄澄的桔子轉身就跑。我跑得地動山搖風風火火,我的腳丫子沾滿了落在地上的鬆木的碎屑,我就像一陣風刮到河邊上去。

林桂花說: “你急著要去見閻王啊!”

我回頭衝林桂花嘻嘻一笑。林桂花那時像是突然記起了什麼,慌張地捂住了嘴巴,她眼巴巴地看著我越跑越遠。我走上搖搖晃晃的吊橋,憑欄遠望,小鎮的天空一塵不染,碧藍如洗。我剝開一個桔子,往空中一拋, “啪嗒”一聲就掉在我的嘴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