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格·我不是流氓(3 / 3)

我和劉小天睡在裏屋的小床上。

黑暗裏隻有劉小天發出哼哼的聲音,他的腦袋一點一點拱進我的被窩。我飛起一腳把他踹出去,他又拱進來,我拿他沒轍。

我說: “你豬八戒啊,拱什麼拱?”

劉小天說: “哥,我怕。”

劉小天說“哥,我怕”這句話的時候抽抽搭搭地哭了,他瘦小的肩膀一聳一聳的。我動了惻隱之心。一把將劉小天拉進我的被子裏。那一刻,黑色的恐懼同樣深深地糾纏住我,但我仍然故做鎮定地說:

“你哥我什麼都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師告咱爸!

現在咱爸死了,我就什麼都不怕了!”

“哥,你真的不怕死人嗎?”

“我不怕,別說是死人啦就是鬼我都不怕!”

“哥,爸死了。媽說死了就是睡著了,一點也不難受,可舒服呢!”

“不是,她在糊弄你呢。死了就是變成鬼了,能在天上飄來飄去。大人們都是這麼說的。”

“哥,我看見鬼了。”

“哪呢?”

“在我眼前飄來飄去。他還說話呢,他說死了都不饒了咱們倆。”

“誰啊?”

“爸啊,他說要不是咱們倆在堂屋門口挖個大坑玩,他的腿就不會摔瘸,他的腿不瘸就不會給大卡車撞到天上去。”

我瑟瑟地抖動。我問劉小天: “他還說什麼沒?他說沒說我在他的老白幹裏撒尿的事?”

劉小天說: “沒有。”

我鬆了一口氣,我們倆都不說話了。劉小天緊緊地摟著我,一隻手不安地在我的身上抓來抓去。我怪叫一聲,然後咯咯咯像個剛下完蛋的老母雞一樣笑個不停。

我說: “你抓我褲襠幹什麼?”

劉小天說: “我沒抓,誰稀罕抓你的褲襠。”

劉小天的確沒抓我的褲襠,他一隻手緊緊地繞住我的脖子,繞得我有點喘不過氣來。怪了,那是誰在抓我的褲襠呢?

抓得我隻想撒尿。莫不是劉奔福的鬼?我大叫一聲,用被子將頭蒙住。

我說: “現在閉上眼睛,睡覺,睡著了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劉小天執拗地說: “我不睡,萬一睡著了再也醒不來不就是死了嗎?”

於是我和劉小天就像兩隻小巧玲瓏的玩具並排躺在床上,睜著黑乎乎的眼睛看著天棚。但,最後我還是掉進了一個黑色的大洞,我看見了埋伏在草叢裏的自己。

我懷裏抱著一支三八大蓋槍,聚精會神地盯著前方。突然,有人說,敵人出現。我繃緊神經,隨著一聲炮響,我媽呀媽呀大叫著衝向戰火硝煙之中。許多手雷落在我的身邊,一開始我還滿不在乎,可是不一會,我的衣服就被炸飛了。

可是我是英勇無比的小八路,我不能臨陣脫逃。

就在這時,王朋可惡的嘴臉出現了。他一邊挖鼻孔一邊對我說話。

他說: “劉小滿,你是一個賊!”

然後,有許多的聲音加入了王朋的行列,他們異口同聲地指著我的鼻子說:

“劉小滿,你是賊!”

他們的出現徹底粉碎了我的自尊。我頓時被淹沒在唾液的潮水裏,甚至連劉小天也站在人群裏,他上躥下跳地揭發我。我無地自容,我淚水紛飛。

我渾身一片濕漉漉。

劉小天使勁地推搡著我, 我被弄疼了, 大叫了一聲:“你幹什麼?”

劉小天說: “哥,你尿床了!”

劉奔福出葬那天,我看見李忠臣賊眉鼠眼地在河沿上走來走去。我知道他是向我來問罪的,我心裏覺得委屈。他娘的!我什麼時候惹到他頭上啦!他揪住我的小辮子不放。

我們這支哭哭啼啼的七零八落的送葬隊伍回到三叉鎮鎮北的時候,李忠臣叉著腰站在我家門檻上,一臉怪相。林桂花當時是被幾個女人從野外架著回來的,她麵如死灰,目光渙散,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像根稻草。我真害怕大風會把她吹到天上去。

可是,當她一看見站在我家門檻上的李忠臣,立刻就恢複了平時的意氣風發。盡管她的嗓子嚎啞了,眼睛哭腫了,腿和胳膊揮舞得沒有多少力氣了,但她還是一副威風凜凜不容侵犯的樣子。

林桂花說: “我家死了男人,你站在門檻上什麼意思?”

李忠臣嘴巴一歪說: “我要告你!”

林桂花一聽就火了: “告我?告我幹你娘個頭!我招你惹你了?我還沒告你呢!”

“告我?”

“對,就告你!你老娘沒告訴你嗎?不許隨便踩人家門檻。”

李忠臣說: “你別轉移話題,我現在和你說正經的呢。”

林桂花說: “你說誰不正經?啊?!你說誰不正經啊!天地良心,我林桂花什麼時候不正經過?”

李忠臣說: “你不知道現在已經滿城風雨了嗎?”

林桂花說: “不知道!”

李忠臣說: “你不知道我的脊梁骨都要被人戳穿了嗎?”

林桂花說: “不知道!”

李忠臣說: “你不知道人家都說我和許木匠的女人搞破鞋嗎?”

林桂花說: “不知道!”

李忠臣說: “你不知道這事全是你家劉小滿散布的謠言嗎?”

林桂花說: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林桂花一連串鏗鏘有力的不知道後,人群開始由寂靜漸進喧嘩。那些剛才在郊外哭得昏天暗地的男人們開始哈哈大笑;剛才尋死覓活的女人們則竊竊私語。他們個個都春光滿麵。

張三大聲地喊: “李校長,人家都說得有鼻子有眼的,說你在鎮北河邊的果樹林裏和許木匠的女人搞破鞋,你到底搞沒搞呢?”

李四也興致勃勃地說: “李校長,人家小孩子都在街上拍著手說,李忠臣在上麵,許木匠的女人在下麵!”

王二麻子說: “許木匠的女人都說了,搞一次,你給她20個雞蛋。今天早上,許木匠已經把他的女人吊在棚上抽鞭子了!”

李忠臣像是霜打的茄子,蔫了。他一屁股坐在門檻上,他氣嘟嘟地說: “胡說八道,全他娘的是胡說八道!”

林桂花說: “你到底搞沒搞呢?”

李忠臣說: “我沒搞,他們那是造謠!他們心懷叵測!

他們心懷鬼胎!”

林桂花說: “你還是承認了吧。誰不知道你家養雞,要不然,許木匠的女人能說搞一次你給她20個雞蛋嗎?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就在人民群眾的麵前交代吧!你說說你是怎麼樣和許木匠的女人搞上的。”

金燦燦的太陽升起來,三叉鎮的人民群眾眾口一詞振臂高呼: “李忠臣,你說說你是怎麼和許木匠的女人搞上的?”

李忠臣抱著腦袋嘟囔著: “都是劉小滿惹的禍!”

他娘的!我真不知道什麼時候惹到這個麻稈啦!我從人群中走出來,我抬起細細的胳膊,我感到無比的自信,因為我的身後有廣大人民群眾的支持,所以我跳起來尖聲尖氣地質問李忠臣。

“你搞破鞋就是搞破鞋啦!還死不承認。我什麼時候惹到你啦!你今天一定要說清楚,要不,我就砸爛你的狗頭!”

李忠臣說: “劉小滿,你不趴在樹上看我和許木匠的女人搞破鞋,誰會知道?你看了就看了,你還拿石子打我屁股,你打我屁股就打我屁股,你還把我和許木匠的女人搞破鞋的事情掛在嘴上,走到哪裏說到哪裏。不到一天時間,我和許木匠的女人搞破鞋的事情就像是長了翅膀一樣,全鎮百姓就婦孺皆知了!你說你不是成心要詆毀我嗎?你說我不找你算帳找誰算帳?”

林桂花拽我一把問: “兒子,婦孺皆知是啥意思啊?”

我說: “就是腐乳和臭豆腐都知道啦!”

林桂花大為疑惑,說: “它們怎麼會知道呢?它們知道管個屁事?它們又不能批鬥搞破鞋的臭男人。”

李忠臣不依不饒地向廣大的人民群眾質問: “你們說我不找劉小滿算帳,我找誰算帳?”

張三點點頭。

李四說: “這事是應該找劉小滿算帳的。”

王二麻子說: “劉小滿太不像話了!毛還沒長呢,就去看人家搞破鞋,就四處口無遮攔地詆毀人,將來長成歪瓜裂棗就難說了。”

李忠臣立刻來了神, 他從門檻上站起來, 嚴肅地說:“就是嘛!就是嘛!這孩子就是沒教育好,俗話說上梁不正下梁歪,這……”

林桂花一聽急了,她照我的屁股上狠狠地擰了一把,惡聲惡氣地說: “你這個不爭氣的小兔崽子!你說,你到底有沒有詆毀李校長?”

我說: “我什麼時候詆毀他啦?”

林桂花甩手就是一個耳光,耳光響亮。她說: “你還嘴硬!”

我說: “誰說我嘴硬啦!”

林桂花甩手又是一個耳光,她說: “你再嘴硬!”

我就不嘴硬啦。我不嘴硬之後,林桂花又來她那一套了,她屁股一扭轟隆隆地坐在地上, 兩手一拍地, 哭訴起來:“小滿啊,你說你也太不爭氣了,你爹屍骨未寒你是不想讓他走得安安寧寧啊!小滿啊,你說你也太缺德了,你才多大個東西,你幹啥不好,抓鳥,捕魚,套蜘蛛網。啊?!幹啥不好,你非得去看人家搞破鞋?你懂啥叫搞破鞋啊!小滿啊,俗話說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說我這張臉往哪裏擱啊?”

我說: “我冤枉啊!”

人們開始七嘴八舌地戳著我的脊梁。人們看著李忠臣拍拍屁股上的灰塵,揚眉吐氣地在我的身邊走來走去,他還不停地念叨著:

“劉小滿,你是一個流氓!”

我委屈地看著林桂花,眼淚珠子啪嗒啪嗒地往下落。這下是完蛋了,我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我一回頭,看見王朋在人群裏嘿嘿地笑。他娘的!全是這臭小子!我現在明白了,一切全是王朋搞的鬼。

我殺氣騰騰地說: “我要殺人!”

林桂花一聽當時就躥上來,當著人民群眾雪亮的眼光,扒下我的褲子,讓我兩瓣圓滾的屁股暴露在外。然後,眾目睽睽之下,林桂花掄圓了膀子在我的屁股上左右開工,我的屁股上像是著了火,我咧著嘴嗷嗷地亂叫,疼啊疼啊。可是人群裏一陣一陣起伏的笑聲,一張一張幸災樂禍的嘴臉。我不叫喚了,我叫喚也沒有用,我是叫天天不應,喚地地不靈。

我咬住自己的嘴巴,把肉都咬爛了,鮮血淌出來。

那時,劉小天躲在人群裏,兩隻腳在地上搓來搓去。

林桂花說: “你還想殺人?你真是一個小流氓!”

我成了一個小流氓。

人們都說我是一個小流氓。我走在街上,大人們會聲音響亮地說: “瞧,三叉鎮的小流氓來了!”我走在學校裏,小女孩子會指著我的脊梁唧唧喳喳地說: “他就是人家說的小流氓!”我趴在課桌上睡覺,許立娜會用長長的教鞭敲著我的腦袋說: “小流氓,到站了,別睡了!”

那天上早操,我勇敢地衝上做操台,將領操的左春推到一邊去。騷亂的校園頓時鴉雀無聲,操場上無數黑壓壓的小腦袋高舉起來,我看著他們大聲地說:“我不是流氓!”

王朋從人群裏跳出來,他振振有詞地說: “大家看啊!

他又在耍流氓啦!”

李忠臣聲色俱厲地說: “劉小滿,你就是流氓!你站在那裏更像是一個流氓了!同學們,今天早上不上操了,就讓我們欣賞一下紅旗小學的小流氓吧!看看他是怎麼耍流氓的!”

於是,那些黑壓壓的小腦袋頓時一片騷動。他們聲音洪亮地喊叫: “小流氓,耍一個!小流氓,耍一個!”

我大聲嚷著: “我不是流氓!我不是流氓!”

可是我的聲音和做操台下海洋般的歡呼和喊叫相比,就像蚊子哼哼似的。我被淹沒在一片流氓的叫喊之中,我抽抽搭搭地站在做操台上哭了。

我一邊哭一邊說: “我不是流氓,我不是流氓。你們才是流氓!”

太陽高高地升起來,李忠臣這個大流氓帶著那些黑壓壓的小流氓去上課啦。他呼風喚雨,他頤指氣使,他指著哭哭啼啼的我說: “你就在那個上麵站上一天吧。”

操場上突然變得空空蕩蕩的。

我的嗓子喊破了,火燒一樣地疼,隻能像啞巴一樣發出啞啞啊啊破碎的聲音。許立娜從教室的門口伸出脖子和腦袋,她軟軟的聲音飄過來,她說:

“劉小滿,回來上課吧!”

我倔強地站在高高的做操台上,孤立無援。我說不出話了,隻能啞啞啊啊地叫喊。太陽照耀著我的臉,我的臉上爬滿了橫七豎八的淚水。劉小天就是那時從教室裏麵衝出來的,他跑起來有些磕磕絆絆,似乎隨時有摔倒的可能。我的目光就像風箏的線,一頭係著我的心跳,一頭係著劉小天深一腳淺一腳的奔跑。他單薄瘦小的身體爬上高高的做操台。

我一把抓住他的肩膀說: “啞啞啊啊。”

劉小天大口大口地喘氣,他說: “哥,你不是流氓!”

我說: “啞啞啊啊。”

我還說: “啊啊啞啞。”

然後,我淚流滿麵地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