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茶·吻(3 / 3)

“你好沒趣,怎麼過下去你這樣的人?”

“照樣過,今天你不是在街上撿來了我。明天這樣的事還會發生,在最糟糕的情況下我得等到後天,不會更長———這是個孤獨的世界。媽媽沒告訴我,而是耐心等著我自己去發現這個真理,很疼。”她說。

汽車穿過樹林,她們麵前出現一片正午刺眼的海水,他突然把車停下來,再往後看,城市就像一場夢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就是這個國家的奇跡, 仿佛造物主那天喝多了———或者那卻是他最清醒的時刻———他把城市和自然之間幹幹淨淨地劃了一道界限,沒有任何過渡,忽然你發現自己置身於潛意識記住的那種自然的魯莽中。這裏的海洋不加修飾,岸上的草是長給恐龍吃的那種。

“如何?”

“棒極了!”她叫出聲來,靠過去吻了他的耳根。

他打開右邊的手套小櫃,拿出一架很舊的Nikon相機。

“我最知心的夥伴,”他說,她這才發現他的牛仔褲和她的一樣破一樣髒。

“你今天當一回我的繆司如何?”

“這裏很美,照它們,”她悄聲說,生怕這是個夢,生怕被自己的聲音吵醒。

“很像你,這裏。”

她現在不敢“癡”了。

新鮮的荊棘叢下麵有一塊發黃的草地,她想到可能他們是踐踏小草的第一批來人,這個想法讓她很興奮,同時她覺得自己的變態很滑稽。她從前不知道,新鮮的荊棘是不紮人的,你可以在上麵隨心所欲,任性翻滾,會讓人疼痛的刺無疑隻是年齡的某種征兆,就像玩世不恭是青春已逝最有力的證據和最無力的掩飾。她倒在幼嫩的荊棘上,毫不猶豫地摘下一根枝條湊到鼻子下麵,新鮮的植物味讓她有些悲哀,空氣裏是原爆剛結束的那個瞬間一樣的死寂。她想起在車上聽的那首科恩,想起裏麵的耶穌,他的頭上戴著荊冠,是死亡給他的加冕。為什麼加冕升天之類的事總是發生在死後呢?上帝是個有著怪誕的聰明的計劃者還是沒通過考試的項目經理?

原始的海浪在陽光下自由地呼吸著,重重地擊在灰色的礁石上,一架飛機很緩慢地劃過發白的天空,一位不速之客。

從飛機上看不見他們,而海水的顏色在那裏是不真實的湛藍,而隻要走近來,海水在舔著她的腳趾,是透明的,沒聽說過顏色的存在。海到底是誰?

“什麼在黑夜中誕生卻在黎明中死去?”她用她自以為是海的聲音拉長聲調說。

“希———望———”他模仿她的聲調回答。

“什麼閃閃發亮但卻不是火焰?”

“血———”

“什麼冷如冰霜然卻在燃燒?”

“羅———拉———”

“和我說話的叫什麼名字?”

“Love———”

“No。油條。”她用最快的速度脫光了自己紮進了海水。

“跟我來!”她從海浪叢林向他招手,他站在礁石上:天空和大地間的一條可以忽視的豎線。

他們在海水中像孩子一樣嬉鬧,輪次向空中太陽的方向吐出水柱,比賽著水柱的高低,她用被鹹水麻木的舌頭舔他的鼻尖和眼皮。她發現自己的頭發和深海中的海草一樣的顏色。

太陽幾乎已經蒸發幹淨他們身上的水滴,他們躺在荊棘在他們身體下形成的柔軟的墊子上———兩條平行線。她眯起眼睛,用目光撫摸著他的裸體,他的皮膚發出古代陶瓷溫暖的光澤,他躺著的姿勢讓她想起某種不存在的野蠻的生物。

“小時候,我家門前有六棵樹,很高很高,它們夏天開滿白花,濃烈的香味讓你惡心和窒息。我常常夢見那六棵樹是我的情人,他們可能奸汙過我我不記得了,但我在夢中還是和那六個男人結了婚,那天我紮著大大的藍色蝴蝶結,就像我願意記得的童年中那個樣子,六棵樹的臂膀把我馱得很高很高,他們吻我,讓我在風中翱翔,在高高在上的黑暗中翱翔,那裏非常溫暖。我想如果那就是死亡,我就不會再害怕,不怕死也不怕活。直到長大以後我才知道六棵樹代表六個方向,我和他們夢中的結盟注定了我的飄泊。但我那時不知道世界上有個叫‘六本木’的地方,而且我會有一天去到那裏,把那裏當成家。”海水和陽光讓她的腦海裏開出無數朵銀色的花,但花園很快又荒蕪了,留下悵然和昏昏欲睡。她開始在半昏迷的狀態中傾訴起來,仿佛被催眠的病人給心理醫生的懺悔。

可能她的故事太沉悶了———她不知道其他基調的故事———他開玩笑說: “怎麼才六個方向?至少也有八個吧。”

“東北和西北不算。我不喜歡北邊,一個正北就夠了。”

一個任性孩子的回答。

“六本木是臭氣熏天的下水道一樣的地方,也好像海底的迷宮,很多人去了就不再出來,因為裏麵充滿枯朽的沉船留下的寶藏,雖然那樣的寶藏在海下麵沒有任何價值。”他說,“我就是在六本木遇見她的。”

“你,愛她嗎?”

“她很美,我很年輕也很虛榮。誰都覺得她是攝影家最合適的妻子。可惜繆司的智商通常跟胸圍不成正比。愛情不是、幸福更不是。”

“幸福更像個投機商人。”

他們沒有做愛,他們甚至沒有力氣觸摸對方,沒有力氣給對方一點點形式上的溫柔。他們沒有理由相信愛情。

車子沒有失去它的魔術,傍晚的時候他們霎然間從遠古回到城市刺痛耳鼓的鋼鐵聲中,她回頭看車子肮髒的後窗,當然沒有大海的蹤跡,隻有若有若無的初升的晚霞和露出一半臉來的粉紅色月亮———一張拋錨在地平線的船帆。

她從牛仔褲兜裏掏出手機打開,看見媽媽桑的留言:今晚你的六位客人一位缺席,自作安排。謝。

“你要不要跟我去六本木的俱樂部,今晚?我的六位常客缺席一位。”

他點點頭。

她把幾乎遮不住什麼的又粘又緊的黑裙子一把剝下來扔在床角,便鑽進等待他的手臂。她撫摸著魯林大哥哥光滑的臂彎,吻它舔它,知道它不屬於她,知道它很溫柔可以信賴,知道它沒有愛給她。屬於這個臂彎的身體曾經很短暫地擁有過她,和其他五個臂彎形成一個無名的整體,在六本木,在一個無名俱樂部無名的燈紅酒綠中,其中的任何一個元素就隻是元素,偶然碰在一處,沒有組合的意義,一個抽象的化學列表———在沒有構成任何有意義的組合前才是最實質和純粹的原始物質。

隻有在無名的時候他們才有勇氣互相擁有。

她不知道在那個夜晚的對她已經很熟悉的儀式結束後她為什麼會打破自己習慣的儀式答應魯林和他回到他長住的那家簡陋的小酒店。現在她看著他的結婚照片,甚至很嫉妒照片上那陌生女人驚人的美。他撫摸著她的乳房,輕輕吻它們,她把他的手放在她的雙腿間,在他兄弟般的溫存中她睡著了,她不想再醒過來。

他去報社了,給她留下一張紙條和一張他不知什麼時候衝洗好了的她躺在那片史前的海水的一片荊棘叢中的照片和這張《吻》,照片上她的身體那麼脆弱那麼健康那麼頑強,照片的背麵用潦草的字體寫著:

“她在這裏誕生,她在這裏死亡,對於你那僅隻是一個片刻,而你完全錯過了那個片刻。”

她從衣櫃裏拿出日常的衣裝穿上,把照片塞在T恤下麵貼心的地方。外麵的朝陽剛剛升起,現在是孤獨的夜貓子回家的時辰。抬起頭,她從來沒見過粉紅色的月亮像現在它最後的時辰這樣圓滿過———她邁出了再也沒有回程的第一步。

粉紅色的月亮在路上

誰也沒有它那麼高

粉紅色的月亮會來接我們

因為它是粉紅色的月亮

因為我們不是那樣的情人

現在她再次端詳手裏的《吻》,雕塑中那對情人的嘴唇停在了那個謎一樣的位置,他們永遠沒有吻到對方:一個既沒有開始也沒有結局的瞬間。現在她才記起來自己那天一直忘了對魯林大哥哥說的話: “我是弗蘭切絲卡,我是全歐洲最下流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