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禾·童貞的永失(2 / 3)

爸爸媽媽還是不停地爭吵,偶爾會有暴力。這一切的一切,對於一個5歲的孩子來說是那麼的惶恐,每次我都睜著大大的眼睛和媽媽一起躲在角落裏哭泣。媽媽轉身時淚水滴在我的臉上,我永遠記得那滴淚水的溫度。此後的年月裏,悲傷和憎恨就如同那溫度烙在我心深處。滿地的收音機碎片總是在無意識之中出現在我的眼前,那個我童年裏惟一帶給我愉悅聲音的玩具。

我很懦弱,除了靈魂深處的固執與堅強。喜歡對一些動物實施暴力與極端。無數個晚上我都會做著一個相同的夢———一個女人看著她老學不會走路的孩子,便讓他自已摔死了。在很高很高的懸崖上,孩子一直走,一直走。遠方有孩子空洞的哭聲,世界變成了綠色。然而當孩子掉下懸崖的那一刻,他是微笑著的。後來我就看到了一個瘋子般的女人獨自在懸崖邊等待,呼喚。再後來,那女人成了一個乞丐,在某條固定的街上乞討。

每次醒來我都發現媽媽緊緊地抱著我。溫曖著我的肌膚。

我淚流滿麵,知道我是注定離不開她的。

天亮的時候,爸爸偶爾和她在我的身旁肆無忌憚地做愛。

我討厭爸爸,討厭他占有了媽媽的全部。我知道媽媽是麻木的,對一切麻木,哪怕他們有劇烈的肉體撞擊聲響。沒有愛,又怎麼做愛呢。

6歲的我在一個破亂的小學奔跑,所有人都說我是一個乖孩子。我沒有上幼兒園,從不知道什麼是幼兒園,直到我上高中轉入另外一個城市,才第一次知道幼兒園是什麼樣子。

媽媽不識幾個字,爸爸上完了小學。常常忙完農活就在一些村戶的泥巴牆上塗上大大的紅字,一些政治與革命標語。

在學校裏我一直是一個霸道而固執的家夥,沒有人敢侵犯我。可是也正是從那時起,我開始變得自卑,極端。不喜歡任何張揚和高貴的東西,包括對女孩子。討厭父權及家庭暴力。

一次我被一名老師留在學校強行背誦自然課本,對於那些課程我天生就知道對我是無用的,中國從小就會應試教育。

所以後來在老師成功地扇了我一耳光之後,我也同樣成功地從二樓跳下去逃跑了。

我也時常因打架被那些老師叫來家長,每次父親都會提著家裏生產的特產來給老師說上一大通卑微的討好話。學校附近的居民都害怕我,去學校告狀,說我破壞他們的莊稼,偷他們的果子吃,還用石頭打他們的牲畜,在他們的水井裏撒尿。

從那時起,我對這個社會有了強烈的破壞欲。

一些偏遠而常常來學校遲到的同學也受盡了我的欺負,我將他們罰到教室後麵的空地上站著背書,然後讓他們次日一人給我帶一個巨大的玩具。一段時間以來,我滿足於那些霸道的快樂。

我轉了一個又一個的學校。總是安靜地幹一些事情。上學時別的孩子一路上都小鳥般嘰嘰喳喳歡快地微笑,隻有我一聲不響地走路。

10歲時的我,身材矮小,單薄。獨自寄宿在學校。

我依然敏感於教室裏那些呆板的東西,它們對我一無是處,像被禁錮。但我還是乖乖地坐在五年級教室的第一排,死死地盯著黑板上老師手上粉筆走過的軌跡和老師一張一閉的嘴唇。因為我明白,人生的自由隻是指在一個特定的圈子裏,脫離了那個範疇,自由隻不過是一個虛無甚至是完全剝離的概念。自由也僅是一種特定的文化,它是指對固有規範或是舊道德的一種反叛。我們需要新的領域來開拓舊有的道路。

老師手中的粉筆刷有時候會經過我的頭頂,砸在那些越過特定圈子而尋找自由的學生腦袋上。

但我的成績總是班上最好的,老師很喜歡我,隻是我不喜歡他們。

如果我生活的地方也算南方小鎮,那我就是極少的幾個可以看見大朵大朵雪花的南方小孩。

那裏的冬天總是下很大很大的雪,人們都圍坐在家的後園裏燒柴取曖,等待著春天的花開,播種。

山上有很多的野兔,它們無處可去,有時會躥到農戶家裏。山裏的人們在冬天閑來無事時,會邀上成批的青年人去狩獵。一些野豬、毛羊、野狗等被他們打死後扛了回來,然後他們像原始社會那樣平均分配。

由於我家靠近野山,所以也常常成了狩獵人的聚會地或是分食地。每次守獵,大黃狗一定會成為主力軍,不遺餘力地在森林裏狂叫著奔跑。

周末是固定上學的日子,背著大大的書包步行幾十裏的山路去學校寄宿,偷吃學校附近居民的蘿卜過日子。饑渴已成為一種平常的狀態,我的身體也強烈地裂變得營養不良,麵黃肌瘦。

但有時也會待在家裏,和家人一起搬著長長的板凳步行很遠去村裏的小學操場看露天電影。每次媽媽總是準備著大包大包的花生或是瓜子,供我們邊看電影邊吃;然後在深夜回家的路上,一大群人漫談著不著邊際的電影情節。

後來我才發現,其實當時村裏人沒有一個人將電影看懂了。

也正是從那時起,我開始向往電影中的英雄情結。我一直幻想著有一天黑幫老大像當年捉爺爺去當兵一樣來到我們村裏,然後帶走我。為了金錢、義氣、美女,在江湖上拚殺。

我像一隻秋蝴蝶,在暖暖的午後飛入寂靜的樹叢。匆匆的腳步,靈魂飄突。

一時間以來,村子裏打架事件不斷。常常在深更半夜有一幫孩子火拚,也就是我們八組的佬上幫派與鄰近二組的坳上幫派為了爭一個女孩子而火拚了3個多星期。最終以我們八組佬上幫派一個兄弟用從家裏偷來的炸藥炸了二組坳上幫一個兄弟而告終,於是那個炸藥場———堰壩也成了一個具有傳奇色彩的地方,以至於在我成長的夢裏無數次出現了在堰壩火拚的場景。

12歲時,我懂得了調戲女孩子。

那時我已上六年級了,寄宿的生活讓我學會了孤獨與落寞。

與一群同樣寄宿的學生沉溺於跳房子、丟沙包、滾鐵環等少許的快樂,有時看著大群大群的女生在教室後的空地上跳皮筋、踢毽子、抓沙包。

用零花錢買來最便宜的筆記本,大段大段地抄小虎隊和鄭智化的歌詞。還在上課鈴響的前5分鍾,唱羅大佑的《童年》;在課桌上貼滿林誌穎或四大天王的相片。當然現在,像所謂的四大天王之流,在我眼裏連狗屎都不如。用文具盒養蠶,捉知了;在自然課完後,我會獨自用放大鏡在陽光下燒螞蟻。一個光點,一股青煙,一聲爆響,一點臭味,一個螞蟻就消失了。

老師常常用暴力解決我們的頑皮與無知———體力改造,我們利用課餘時間給老師種蔬菜、挑水。由於那時村裏還沒有架上電線,所以連城裏人用了幾輩子的交流電都沒有。晚上隻能在點著煤油燈或是蠟燭的教室裏大聲地朗讀魯迅、朱自清,在黑暗中將記憶冰封。

一個星期不懂得換衣服,從不洗澡。30多個學生像罪犯一樣倦縮在一間昏暗的屋子裏,隻有等到上級領導檢查時才清掃一次宿舍。

媽媽有時在月中會去學校給我送蔬菜,然後輕輕地撫摸我的頭部。當我的指尖觸到母親那像水一樣流動的肌膚,我的頭開始變得昏暗,髒亂,我不知道光源在哪裏。漫長而黑暗的樓梯,我似乎要等待什麼。這種情緒讓我無法自拔,我陷入極度的震驚與惶恐中,麻木地回應著母親的叮囑。

一年以後我離開了那所學校,離開了那個黴毒的地方。

盡管我知道每一條道路都對應著十字分叉,每一種抉擇都意味著背叛的危險。

父親去學校接我回家,我們一路步行30多公裏山路。沒有任何言語,我的腳像灌了鑽一樣麻木。

我開始試圖尋找我生命中的綠色,我天天坐在那座山頂上,向著遠方呐喊。河裏的船兒開始變得飄渺,我知道有一天它會帶我去遠方。

那個夏天我一直不快樂。

大黃狗也在那個夏天死了,被村裏一個青年偷著殺死的。

那時村裏所有人都想著發家致富,突然有一天聽一個外出打工的青年回村說,很老的狗身上一般都有狗寶,而一個狗寶可以賣幾萬塊錢。就這樣,我家那大黃狗無辜地成為了他們獵取的對象。

我知道它死了,它再也不會活過來了,我抱著它的屍體整整哭了一夜。

那是整個童年陪伴我最多的一個生命。

第二天,我在爺爺的陪同下在一個小山包上給大黃狗砌了墳墓,那裏可以看見遠方。在它的墳頭我種上大束大束的野草,一些新的生命。

在我和爺爺給大黃狗砌好新墳墓的第二天,我家的那3間瓦房變成了廢墟。媽媽在不停地哭泣,爸爸在一個勁兒地猛抽山煙,大大的煙霧籠罩著他的臉。我看到了爸爸的淚水,我也看到了爸爸第一次慰藉著媽媽。

路過、穿越,一次又一次地,狂風暴雨不曾真正進入我生命裏的那些紛繁複雜。而在那個晚上,它進入了,我聽到了這個世界最黑暗的囂叫。

八級台風卷走了房頂,瓦片紛飛,仿佛天空變成了無數碎片。世界瞬間變得清晰,即使在那樣的黑夜。

爸爸和媽媽緊緊地依偎在門框裏,那裏才是稍微安全一點的地方。雨水爆炸般進入到我的屋裏,空氣沸騰,雷聲撕裂著我的心髒。我聽到爸爸溫柔地叫喊: “廣,廣,不要怕,雨一會就要停了,明天我們重新修理房子……”

那一刻,我忍住了所有的淚水。我開始感到驕傲,為我的父親驕傲。

後來的3天時間裏,村裏很多人來我家幫我們維修房子。

可是那真的能補修嗎?這個世界再也沒有殘缺?

後來,我索性把自己關在房子裏。為了掩藏什麼,我把房間的牆上貼滿報紙,我要讓我的房間變成藍色。藍色的牆壁,藍色的床架,藍色的書桌,藍色的我所有看得到的一切。

整個暑假,我變得莫名的空虛,不再喜歡做老師布置的作業,我將那些作業本折疊成紙飛機,一個一個接著在山頂上放飛。然後獨自坐在溪邊踢石頭。

花開的季節,天亮時拿著鐮刀陪父親去很遠的野山上給牛羊割草,一早上我割一捆草,而父親割三捆。匆忙回家吃過早飯,就跟著父親去農田裏幹上一天的活,鋤草、施肥、挖土豆。濃重的呼吸,激烈的汗流,我穿著表哥表姐穿過的舊衣服,無任何怨言。

這一切的一切凝結了我過往的淚與笑、激情與困惑、憂鬱與孤獨。

從此,我離開了家,也徹底地離開了那個夏天。

10

13歲時,我去了哥哥剛剛離開的那所校園———田家坪中學。

第一次去那裏,哥哥幫我背著大大的行李箱,我自已帶上鋪蓋。我們天剛剛亮時就出發,走了大半天的山路,終於到了那所學校。

我依然不喜歡那裏,那裏既不是春天也不溫暖,隻是一朵枯萎的花疼痛地開放的地方,是一個童工廠。春天來的時候,老師們就死了。

在那裏我度過了3年的初中生活,沒有人知道我的悲傷與絕望。我常常在別人上課時獨自一人跑到離學校很遠的一條小溪裏捉青蛙,發呆,扭曲身體,我看到女孩子們的成長後蛻變得陌生而好奇。

也沒有人知道我到底想要什麼,我在春天的時候放聲哭泣,晦澀地難過。

我的前方有陰沉的田野,一些爬山虎溺水而亡。

我的課本是我的垃圾場,鑽筆碎屑尖叫著落地,黑色的墨水斑點映襯在我綠色的襯衫上,像一群黑色的蝴蝶……貧窮,冷落。所有人都似乎不會在意我,仿佛我不存在。

所有外人不會知道,在教室裏的座位是分等級排位的,由於家裏窮沒有錢給班主任送禮,我被他安排在教室裏最不起眼的一個角落裏雪藏著。而那些教師子弟或是高幹出身的學生總是不停地欺負和鄙視著我的貧窮,盡管我的成績一直是最好的。

直到有一天,我拿著從附近一個工廠拾來的水果刀向一個常常受到老師表揚的學生狠命地刺去。血花飛濺了一身,我看到所有人驚愕的表情,隻有我獨自在平靜地微笑,肌膚像花兒一樣綻放。

那天晚上我一直不敢回學校。聽到救護車刺耳的囂叫,劃破夜空,割痛我冷潮的心髒。

我殺人了。他們該死,那些高貴該死。

11

羊君找到我,隻有她一直沒有責怪我。從上小學六年級時,她就一直靜靜地陪在我身邊。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她是一個沒有家庭的孩子,父母剛生下她就殘酷地將她拋棄去了南方打工,但後來父親因工傷至死,母親從此失蹤。年邁七旬的爺爺將她帶大,上學的費用一直由村裏人集資。

羊君緊緊地抱著我,她知道此時說任何話都是多餘的。

我第一次躺在她的懷裏哭泣,仿佛回到母親的身邊。我想用最鈍重的金屬樂器,化解那些善良的女人,悲苦的農民,天真的孩童。可是,我錯了,一切都來不及了。

我被學校開除。羊君哭了。

父親暴跳如雷地跑到學校,當著幾百名學生的麵,狠狠地抽打著我的耳光,並撕裂般地罵到:你這個狗娘的東西,你他媽跟老子滾回去種地,看你日曬夜露,媽的沒出息的東西……

我努力地忍受著眼淚,甚至已沒有眼淚可流。看著對麵稀疏的車流,開始微笑。為什麼我的天使一直不來挽救我呢。

我預感到了將至的死期,像一片失落的葉子,被無情的風卷進了無底洞中。

我離開學校後,羊君曾長跪在校長家裏不起為我求情,但校長無動於衷。

在一個深夜,校長撫摸著羊君白嫩的臉貓稟著聲音說,你真想為他求情嗎?

校長侮辱了一個純潔的孩子的名字。羊君用一個耳光為自己找回了尊榮。

我不敢回家,躲在離家很遠很遠的一個山洞裏忍受著饑餓,因為我害怕看到母親傷心的樣子。我對不起她,隻有她是一直愛我的。

我看著山上那些冒著瘋狂火苗的植物,它們痛苦地扭曲著,哀嚎著,一次次向我伸出雙手,我難過地低下了頭,淚水順著已磨破了洞的布靴流入地縫。我該怎麼辦?我已經十三歲了。

我知道我的生活注定黴暗而艱澀。我不期望未來。

很早很早的時候我就知道未來隻是一個騙局。

12

兩個星期以後,我接到返校的通知。

這是所有人始料不及的,可是我並沒有因此而高興。隻是父親將我拉到一個屋子裏給我灌輸了一整夜的教育課。我知道我又一次被捆到了倒置的十字架上。

回到學校的理由很簡單,就是學校要參加全國數學奧林匹克大賽,而一向作為數學尖子生的我,學校理應是離不開的。更何況校長還可以因此收到我父親想盡一切辦法才可以借到的禮物呢。我參賽後還可以得到名次,為學校爭光,為校長及課任老師的臉上抹油,他們怎麼可能放過這個機會?

那都是些虛偽而勢利的家夥。

坐在教室裏,所有人用利箭般的眼光看著我。我聽到他們的小聲議論及在我背後的指指點點,可我並不在乎他們,我的靈魂是會燃燒的,還在乎這點雜亂的冰質?

羊君是我惟一一個朋友,仿佛我生命中一隻燦爛生輝的銀笛,美麗與潔淨,等待著我的吹響。

我們常常一起在那溪邊玩到很晚不回學校,在樹林裏聽鳥叫。後來我發現羊君總是用怪怪的眼神看著我,並且喜歡讓我牽著她的手。她總是靜靜地對我說: “廣,你知道嗎,我喜歡髒的火車。”

直到有一天,當我們再次逃課在溪邊玩耍時,羊君陡然緊緊地抱著我說: “你吻我吧,你吻我吧,我要為你生個孩子。”

我吻了羊君,我們吻了好久好久,直到天昏地暗。

一切總在毫無覺察的時候悄然停息,誰也無法預料。

後來我發現羊君不停地哭泣。我問她,她沒有說任何的話。

她隻是哭,她喜歡髒的火車……

13

當我隨著校車從縣城參加完全國數學奧林匹克競賽回來時,我得知羊君離開了學校。

所有人都不知道她的去向。

我踢到28腳的時候,校長開了門。校長的老婆坐在床沿上,散亂著衣服,用毒恨的眼光掃射著我。校長心甘情願地承受了我的3拳外加一口唾沫後,我離開了校長寢室。

後來我回家問羊君爺爺,才知道羊君去了城裏她姑媽家,被她姑媽收養。羊君沒有其他親人,而爺爺奶奶再不具備生存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