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禾·童貞的永失(3 / 3)

我瞬間想到了我一直藏在書包裏的、那件以我耳朵有病而向媽媽騙來的藥錢給羊君買的白色裙子。

比賽結果在一個周末出來了,我得了全國比賽二等獎。

可是那又代表什麼呢?

它能讓我不再貧窮?它能讓我最好的朋友回到我身邊?

它能讓我不必再忍受這應試教育?

我將獲獎證書撕得粉碎。所有人都不解地看著我。我已不需要他們的理解,我是一隻黑烏鴉,在暗礁裏航行,讓那些虛榮滾蛋,讓那些世俗滾蛋。

我懷念羊君,強烈地懷念羊君。

她在我生命中的某個重要時刻降臨,照亮了我晦暗不明的存在,她是我童年的證據。或許她也會在我再次麵臨困頓之時重新拯救我,讓我不喪失最根本的方向。

14

時光飛逝。

3年的時間一晃而過。我似乎還沒來得及記錄下它們在我生命中的痕跡,但過去就終究過去了。就像尋找散失的路標,等待一次十字路口的綠燈,也像是拚合自己用優美的和弦連接起來的碎片,用立體的嘶叫來掩藏記憶、告別。

離開的前幾天,學校散亂。人們都在試圖破壞著這裏的一切,也似乎是想為自已留下曾經經曆過這裏的痕跡。

女孩子們在離開的那幾天變得莫名地傷感,拿著精致的紀念本讓每個同窗留言,並寫上曖昧的文字。

學校在歡送畢業生的晚上,在操場的大屏幕上播放愛情電影,但操場上空空如也,沒有人在離開的時候還會眷念著電影。男生都在想盡一切辦法圍著自己暗戀已久的女生示好;女生被一些年輕的男老師拉過去調侃人生,他們都像動物一樣在獵取屬於自已的秋天。

離開的那天,學校裏停滿了各色各樣的車,喧囂而沉重。

陽光沒有意義,聲音沒有意義,疼痛沒有意義,行走也沒有意義。

它們像搖滾樂一樣變得脆弱,像綻放的花兒一樣開始枯萎。

15

然而我的離開是悄無聲息的,讓一切重新開始。

從本源處透出光亮……

我念著Thedoors樂隊主唱的詩句離開了。

三、江南小城

16歲,我的16歲。離開的16歲。

雨一直在下,天空並不明亮,我像植物一樣爬到秋天的最頂端,酸澀的液體順著我的脈絡,根須牢固地定格在我的瞳孔中,一直蔓延到很遠……

那是我第一次離家,離開貧瘠的故鄉。天剛剛亮的時候,媽媽的眼淚一直在流。她說: “廣,你一定要聽話,一個人在外麵沒有人照顧你,有事給我們寫個信……”汽車啟動的一刹,我看到媽媽跟著汽車跑了很遠很遠,直到再也跟不上,她的手在空中無力地搖擺。

我告別了我的母親,來到我生命裏的雨季,活得如此沉寂。

在南方一個小城,我獨自生存,窒息般的生活讓我無所適從。

離開了家,我開始像鳥兒一樣在樹林裏穿行,像一朵鮮花一樣在塵埃中搖戈,找不到方向,遊離於一個又一個的遊戲機室,加入一個又一個的黑社會幫派。

我並不習慣城市的生活,討厭那些高貴和冷漠。

在那個城市,一直沒有春天的到來。人們高唱著膚淺的流行歌曲,尋求著泡沫般的愛情與肉欲。我走在街上的時候衣兜裏常常隻有一塊錢,或許五分鍾以後它會變成一個麻木的遊戲幣。在那些寂靜成長的日子,我用遊戲幣催促著我生長的腳步,用父母的血汗錢換取短暫的快樂及虛榮。

看著其他孩子一個個高貴地穿著名牌衣服,吃著我叫不出名的食物,我隻有偷偷地躲藏在角落哭泣,輕輕地撫摸自己有些發皺的頭發,以及被窩裏隱藏著的低廉食物,心裏有種無法言說的沉淪。

曾經看過一本小說,是一個十五歲的小女孩子寫的,裏麵有一段讓我閱讀了很久。

她寫道:在焚屍爐裏最先熔化的是脂肪,隨後燒焦的是肌肉,最後升華的是骨頭變成了一些粉沫、骨灰。也許很多年以後或者現在我能更好地闡述叫做成長的東西,它屬於麻木或者敏感的青春。是無數的因素構成的一種狀態,當你去思考它或拋下它的時候,你讀了我但你什麼也沒有看明白,因為它就在或者曾經在你的身邊存在。我們永遠有一個念頭,活著。

問題是怎麼活著,也許我的語言是庸俗的,毫無意義的。

但我隻能說,我們的生活就是這樣。

那麼後來呢。後來怎麼樣了呢。我不知道,我已說過一切都是無法預知的。在這個過程中,走過了所有的人,這場陰謀的策劃者不隻是我,而是所有為了尋找光明走入黑暗的人。

關於那段時光,我現在怎麼也找不到一個人可以證明我的存在,除了我自已。

所以我下麵說的話你可以不信。對於我來說,一切都顯得很寂靜,我不想去用文字構想我的未來,也懶得花時間來描述我糜爛的現在,我惟一能做的就是點上一支煙,慢慢地緬懷我能夠記起的過去,不管它們還是否有意義。其實很久以前,對做任何一件事情我都不再去討論它的意義所在,包括我寫這篇小說也一樣,盡管我知道它對有些人來說是有意義的。

這篇小說也寫得很悲哀。這是我真正地坐在電腦前開始思考時得出的無法告人的秘密,因為它隻是對我第一本小說的一種重複。所有人都知道,複製是藝術創造最大的弊端。

當然從另一方麵來說,它是對過去的包括第一本小說所記錄的一種升華,甚至對那些偽評論家,我可以狡辯地說,我複製的不是小說,而是一代又一代人的青春。

我記得媽媽的話:乖孩子是要去遠方的,不要想家。

可是,在到校的當天晚上,我就想家了。我想逃離學校,因為我看穿了那學校隻不過又是為我們特意設置的一間成長路上的牢房。為什麼我們那麼多的人會心甘情願在那牢房裏待上3年呢?包括我自己在內。在無數個夜晚,我都在思考這個問題,到底是為什麼。一些自己都麻木不仁的老師,在死纏爛磨地為我們灌溉所謂的知識。3年的洗腦工程對他們來說,也很艱巨而漫長。

封閉式的管理也封閉了我們所有的思想。我無法聽吉姆·莫裏森的配樂詩,也無法讀克魯亞克的小說,我甚至壓根兒都不知道他們是誰。

我學著所有人的樣子,在廁所的牆壁上寫著低俗的文字,將課本鎖在了箱子裏的最深處,從不參加學校裏的任何集體活動,變得自私而低沉。在食堂,我每餐隻能吃1.20元的食物。

父母每月隻能勉強湊夠250元生活費用給我,吃飯、穿衣、日常生活用品、學習用具以及學校的一切雜亂費用都在此。於是我常常穿著全校最髒亂的衣服遊走在校園中,看著那些從我身邊路過的花花綠綠的男女,有無法言說的自卑。

待在學校的時間裏,我一直在想著怎麼早點離開這個地方,看著自己的軀幹在枯燥的天空下爬行。

水在盡頭,我在夜色中行走,許多的陌生麵容,他們那麼迷戀金錢。

幾場雨後,我營養不良的身體被一群高傲的學生關在校門外一個黑暗的小房子裏,毒打、控訴、調戲。我成了他們的奴隸,他們收走我全部的金錢,那都是我父母沒日沒夜從莊稼地裏播撒出來的血汗錢。就這樣,在春天的時候,社會不良分子蹂躪了我的希望碎片。

對於那些人,我是從來不敢告狀的。

並不是我懦弱,盡管後來的很多事情證明我其實是一個懦弱的男人。但我天生還是有反抗的本能,隻是對於這個社會,我的個體反抗力量總顯得很無奈。

在古城牆邊上,我看到大批大批的城市流浪者,眼淚就不經意地流下來。常常一個人在上麵行走時,會有一些外地婦女過來搭訕,然後在我身體的最隱蔽處撫摸我,她們想用她們的撫摸勾起我的欲望,然後致使我用金錢去換取安慰,其實我不會。

某個周末,我終於鼓足勇氣跑進一個錄相室,進了一個又一個的門,然後聽到刺耳而淫蕩的呻吟聲。那是我第一次看錄相,也是第一次看到那些讓我驚駭的赤裸畫麵。我的欲望瞬間在黑暗中盛開,一切沸騰了起來。後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開始沉溺於錄相室,它幾乎成了我每個周末的必去之地。在裏麵,我看著那些行行色色的肉體交易,幻想著自己在未來的某天也會用凝固的血液發出神聖的光芒。

也正是從那時,我知道了社會隱藏著的不為人知的秘密。

沒有人關心土地,沒有人關心太陽,也沒有人關心漂泊在孤獨與寂寞中軟化的我。

我像一條無辜的小狗一樣,寄生於城市中央。

在教室裏,我總是坐在最後麵的一個角落裏。

和我同桌的是一個外地女孩兒,長得並不漂亮,但我很喜歡她。我們總是在上課的時候玩各種各樣的遊戲,後來我們的手莫名其妙地牽在了一起。晚自習時,我發現她總是偷偷地看著我,然後羞澀地說: “你臉上的酒窩真的很好看。”

她和我一樣,也很少回家。周末的時候,我們一起去很遠很遠的城牆上散步,在江麵放風箏,在公園裏看戰艦模型。

有時,她會在我的寢室樓下大聲地叫喊我的名字。在去市體育場開運動會的路上,她將頭發挽得高高的,然後拿著鮮花對我微笑。然而,我的幻覺在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熄滅了。

那天上完晚自習,所有人都離開了教室。我和她也一樣走出了教學樓,當時她約我去操場上散步。我去了,那是我第一次單獨與一個女孩子在一起,瞬間我的語言被我的激動淹沒了。

我們一直走一直走,夜色開始變得陰鬱,我感覺得到她的身體在顫抖,濃重的呼吸聲透露著我們的單純與幼稚。1圈,2圈,3圈,4圈,5圈……一直走到第7圈的時候,她終於說話了。她說: “你做我小弟吧。”

我並沒有做她的小弟,我知道那隻是彼此埋葬愛情種子的借口。

那個冬天,我喜歡上了我們的英語老師。她很年經、漂亮,有種天然的純淨與溫馴。我開始瘋狂地學習英語,想利用各種手段引起她的注意。在她的課上,我刻意地大聲播放Greenday綠日樂隊(美國朋克樂隊)、Theveletunderaound地下絲絨、TalakingHead傳聲頭像(美國新浪潮樂隊)的歌曲以引起她的反感。可是,她從來都不在意我。

直到有一天,我看著她從學校後門出去,於是我也跟了上去。在離她後麵5米的地方,看著她穿過菜市場、街心公園,在一條街道的拐角處被一個中年男人拉進了汽車。車並沒有開走,他們在車裏放肆地接吻、撫摸。透過汽車後視鏡,我看到她痛苦的掙紮表情。我撿起路邊的磚頭砸了上去,在車窗玻璃碎裂的一刹那,我的腦海裏閃現著兩個肮髒的裸體,他們像喬伊斯的青年藝術家的肖像一樣,深深地紮根於我的腦海中。我看到了這個世界最可笑的一幕,男人從身上不情願地摸出一張鈔票,狠狠地砸向英語老師的下體,而英語老師驚愕的表情,像極了一隻馬戲團裏的猴子。

男人的車消失了,而英語老師還在滿街地尋找著那條屬於自己的內褲。後來,我們一起回了學校,沒有任何言語。

從此,我再也不上她的課,我甚至開始不上所有的課,考試也常常不及格。在別人都忙碌著各科老師所布置的功課時,我卻背著我心愛的畫板在城牆上學畫畫。周而複始的時光,讓我顯得無所事事,有時我獨自一人趴坐在城牆上看過路遊客所騎走的馬車,漫無目的地在城牆外邊的護城河邊向對麵扔石頭。

在附近城裏打工的表哥偶爾會來看我,帶著他的所謂女朋友,隻是在我的心目中,我已沒有了什麼親人。

我走在電影散場的路上,霓虹在閃,孤獨而好奇的外地人在東張西望。我慢慢地停下,獨自蹲在街頭莫名地哭了。

我一直幻想著我的生命是有很多種色彩的,但在那裏,我卻是如此的單調與孤獨。它們像一個充滿絕望的迷宮,在每一個十字路口誘惑著我的入侵。

也許跟紅在一起是所有人都無法意料的,她是我的初戀。

總之,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初戀,我隻是覺得她跟羊君是不一樣的。羊君跟我在一起時,我一直把她當我的親人,甚至是我的親姐妹。

紅是一個沉寂而安靜的女孩子。一切都很順利,或許我們的結合並不是因為愛情,而是青春期特有的意象幻覺需求。

她沒有給予我愛情,隻是給了關於愛情的幻覺。

在錄相室看錄像時,她將頭深深地紮於我的腿上。我輕柔地吻她的臉,她的發絲。在淩晨3點的天橋上,我緊緊地摟著她,感覺她的呼吸與顫栗。在校園裏時,我們會彼此裝著很陌生的樣子。每個星期,她會給我寫大封大封的信件,然後帶給我大包大包的零食。

我們總喜歡在晚自習結束後,一起跑到教學樓後的那片樹林裏接吻,那裏成了我們的後花園。

兩個月後,我離開了她。盡管後來她還一個勁兒地寫信告訴我她很想我,可是我知道我們應徹底地結束了。這種結束並不是因為我們不愛,而是成長。

成長是一個很奇怪的東西,它讓我無法言說。

終於,在那座小城上了兩年高中後,我離開的願望實現了。我作為美術生提前離開了那座牢房,也逃離了高考。

離開那座城市時,沒有人送我,我獨自一人奔赴車站。

天空很晴朗,在車站的廣場上,我甚至聽到了克魯亞克在高呼:在路上,在路上。

兩年的高中生活,蒙蔽了我所有的青春種子。

無論我怎樣虛構我的未來,所虛構的故事都已經發生或正在發生。它們存活於我的體內,根深蒂固。我變得像一棵樹一樣,堅守自己的愛情與理想。再次離開時,我18歲。

18個秋天,一首童謠。

我哼唱著樸樹的歌聲:那片笑聲讓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兒,在我生命每個角落靜靜地為我開著。我曾以為我會永遠,守在她身旁。今天我們已經離去,在人海茫茫。她們都老了吧,她們在哪裏呀。幸運的是我,曾陪她們開放……她們已經被風吹走,散落在天涯。有些故事還沒講完那就算了吧,那些心情在歲月中已經難辨真假。如今這裏荒草叢生沒有了鮮花,好在曾經擁有你們的春秋和冬夏……秋天裏我有了初戀,有了夢想中的城市,有了想要去走的路,有了與家人決裂的勇氣,有了胡須,有了木偶般的性格及眼神。

18歲。離開。離開。離開。

我要去哪裏,我能去哪裏,我想去哪裏。

哪是愛情的路,哪是未來的路,哪是我們的路,哪是我們的路。

帶我離開,帶我離開。

離開這病態的現在,去遠方尋找未來。

不要讓我迷途……

絕對的正確與永恒的路標,正在冉冉升起的多元思緒裏,變得迷離而詭異。

10

如果這個世界還有永恒的東西,那就是消失或回憶。

童貞消失了,留下的隻有無盡的回憶,一切並不是為了懷舊。

媽媽還是不停地和爸爸吵鬧,我的世界從來都沒安靜過。

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煩燥,就像我習慣了不回家一樣。

童年,關於女孩的惟一深刻回憶是小學同桌,那時她在她外婆家玩,於是我們一群孩子將她約到野山上的一個岩洞裏,盲目地脫掉了她的褲子。

她是一個沒有家庭幸福的孩子,也許這樣更好,痛會一直在麻木中。

但她很早就消失了,對於我來說。

她一個人去遠方謀生,也不回家,在南方某座無名小城做了一個妓女。

羊君其實隻是一個影子,她告訴著我曾經的存在和被關愛。

我們都是一群不回家的孩子,是沒有家園概念的一代。

那些童謠的日子離得越遠,我們越清醒,它像一座用美感砌起的城門,輕輕一擊就是滿屋的灰塵。碎片撐在掌心,痛徹心扉。

童貞,它不是青春的碎片,可是它帶給我無盡的青春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