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書》reference_book_ids\":[6833642805068303374,7217736915741576251]}],\"375\":[{\"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375,\"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43,\"start_container_index\":375,\"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38},\"quote_content\":\"《浮士德》reference_book_ids\":[7267108880436431883,6901126779545586696]}],\"685\":[{\"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685,\"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33,\"start_container_index\":685,\"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27},\"quote_content\":\"《亂世佳人》reference_book_ids\":[7259645555175853091,6873824727178152974,6933972972357045256,7259645555205213240,7259645555192630309]}]},\"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人生的滋味,在於品嚐季節的詩意
——從自然的季節到生命的季節
羅素說,生命是一條江,發源於遠處,蜿蜒於大地,上遊是青年時代,中遊是中年時代,下遊是老年時代。上遊狹窄而湍急,下遊寬闊而平靜。什麼是死亡?死亡就是江河入大海,大海接納了江河,又結束了江河。
真是說得不錯,讓人心曠神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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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皇轉眼凋零,喧騰是短命的別名。想來想去,沒有比江南小鎮更足以成為一種淡泊而安定的生活表征了。中國文人中很有一批人在入世受挫之後逃於佛、道,但真正投身寺廟道觀的並不太多,而結廬荒山、獨釣寒江畢竟會帶來基本生活上的一係列麻煩。“大隱隱於市”,最佳的隱潛方式莫過於躲在江南小鎮之中。與顯赫對峙的是常態,與官場對峙的是平民,比山林間的衰草茂樹更有隱蔽力的是消失在某個小鎮的平民百姓的常態生活中。山林間的隱蔽還保留和標榜著一種孤傲,而孤傲的隱蔽終究是不誠懇的;小鎮街市間的隱蔽不僅不必故意地折磨和摧殘生命,反而可以把日子過得十分舒適,讓生命熨帖在既清靜又方便的角落,幾乎能夠把自身由外到裏溶化掉,因此也就成了隱蔽的最高形態。說隱蔽也許過於狹隘了,反正在我心目中,小橋流水人家,蓴鱸之思,都是一種終極性的人生哲學的生態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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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往今來,任何一個社會,都不可能長時間地容納一群不做建樹的否定者,一群不再讀書的讀書人,一群不要老師的偽學生。當他們終於醒過來的時候,一切都已太晚了,列車開出去太遠了,最終被轟逐的竟然就是這幫橫七豎八地睡著的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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稀世天才是很難遇到另一位稀世天才的,他們平日遇到的總是追隨者、崇拜者、嫉妒者、誹謗者。這些人不管多麼熱烈或歹毒,都無法左右自己的思想。隻有真正遇到同樣品級的對話者,最好是對手,才會產生著了魔一般的精神淬礪。淬礪的結果,很可能改變自己,但更有可能是強化自己。這不是固執,而是因為獲得了最高層次的反證而達到新的自覺。這就像長天和秋水驀然相映,長天更明白了自己是長天,秋水也更明白了自己是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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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一代,年輕時吞咽的全是“亂世哲學”,這篇文章開頭所說的夜雨泥濘,幾乎陷沒了我們的全部青春。我們被告知,古代社會和外部世界一片恐怖,我們正在享受著一塵不染的幸福。偶爾忍不住幻想一下古代,卻還不敢幻想國外。正是這個刻骨銘心的經曆,使我們在大醒之後很難再陷入封閉的泥淖。
前些年我一直困惑,為什麼我的每一屆學生幾乎都不如我開放。後來我知道了,那是因為他們沒有那種從災難中帶來的財富。
於是我越來越有信心了,年長者確實未必比年幼者落伍,就像唐代不會比明清落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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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有時也許會傻想,像蘇東坡這樣讓中國人共享千年的大文豪,應該是他所處時代的無上驕傲,他周圍的人一定會小心地珍惜他,虔誠地仰望他,總不願意去找他的麻煩吧?
事實恰恰相反,越是超時代的文化名人,往往越不能相容於他所處的具體時代。中國世俗社會的機製非常奇特,它一方麵願意播揚和哄傳一位文化名人的聲譽,利用他、榨取他、引誘他,另一方麵從本質上卻把他視為異類,遲早會排拒他、糟踐他、毀壞他。起哄式的傳揚,轉化為起哄式的貶損,兩種起哄都起源於自卑而狡黠的覬覦心態,兩種起哄都與健康的文化氛圍南轅北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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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古代,一為文人,便無足觀。文官之顯赫,在官而不在文,他們作為文人的一麵,在官場也是無足觀的。但是事情又很怪異,當峨冠博帶早已零落成泥之後,一杆竹管筆偶爾塗畫的詩文,竟能鐫刻山河,雕鏤人心,永不漫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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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的全部美好,都來自於人格的中轉。因此,要捍衛美好,就必須捍衛人格。在人格不受尊重的年代,一切所謂的美好,都隻是空洞的欺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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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樹木靠著癭瘤取悅於人,一塊石頭靠著暈紋取悅於人,其實能拿來取悅於人的地方,恰恰正是它們的毛病所在,它們的正當用途絕不在這裏。我蘇東坡三十餘年來想博得別人叫好的地方也大多是我的弱項所在。例如,從小為考科舉學寫政論、策論,後來更是津津樂道於考論曆史是非、直言陳諫曲直。做了官以為自己真的很懂得這一套了,揚揚自得地炫耀,其實我又何嚐懂呢?直到一下子麵臨死亡才知道,我是在炫耀無知。三十多年來最大的弊病就在這裏。現在終於明白了,到黃州的我是覺悟了的我,與以前的蘇東坡是兩個人。
他漸漸回歸於清純和空靈。在這一過程中,佛教幫了他大忙,使他習慣於淡泊和靜定。艱苦的物質生活,又使他不得不親自墾荒種地,體味著自然和生命的原始意味。
這一切,使蘇東坡經曆了一次整體意義上的脫胎換骨,也使他的藝術才情獲得了一次蒸餾和升華。他,真正地成熟了——與古往今來許多大家一樣,成熟於一場災難之後,成熟於滅寂後的再生,成熟於窮鄉僻壤,成熟於幾乎沒有人在他身邊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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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隻是最後一個環節。
瓜豆的種子來自何方?又是什麼因緣使它們進化成今天的瓜今天的豆?如能細細追索,必是一部有關人生生存的浩繁史詩。
人的生命更其珍罕,不知由多少奇跡聚合而成。說自己偶爾來到世間,是一種忘恩負義的罪過。
為了報答世間恩義,唯一的道路是時時行善,點滴不捐,維護人類生命的正常延續。
因自己的投入,加固人們的正麵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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災難,對常人來說也就是災難而已,但對知識分子來說就不一樣了。當災難初臨之時,他們比一般人更緊張、更痛苦、更缺少應付的能耐;但是當這一個關口渡過之後,他們中部分人的文化意識會重新蘇醒,開始與災難周旋,在災難中洗刷掉那些隻有走運時才會追慕的虛浮層麵,去尋求生命的底蘊。
部分文人之所以能在流放的苦難中顯現人性、創建文明,本源於他們內心的高貴。他們的外部身份和遭遇可以一變再變,但內心的高貴卻未曾全然消蝕,這正像不管有的人如何追趕潮流或身居高位卻總也掩蓋不住內心的卑賤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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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把自己假裝成聞過則喜、見惡微笑、聽罵點頭的偽君子,因為這種假裝十分自私。
必須拒絕一切謾罵和侮辱,這種拒絕是阻止邪惡對美好的侵犯,並不僅僅為了自己。自己在這當口上正好站在第一線,第一線的失守必然會導致全線崩潰。因此,自尊、自愛、自戀,都比以謙虛的名義臨陣脫逃強過萬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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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尊嚴的問題上,自己和他人處於相同的方位。
看重自己的尊嚴,一定看重他人的尊嚴,反之亦然。尊嚴,在互尊中映現。我鄭重地整理自己的衣襟,是為了向對麵的人表示恭敬;我向對麵的人輕輕鞠躬,也正是在證明自己是世界的貴客。
這種互尊,如鏡內鏡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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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尊嚴釋放成一種活潑的生態,美也走向詩化。
詩化的尊嚴是動態的天真,自由的率性。一切都充滿著好奇,處處洋溢著幻想。這樣的天地呈現出一種無邪,看似渾不設防,卻完全無法侵犯。
詩人比美人更加自我,他們用詩情築造了又一堵尊嚴的城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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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文人長期處於一種多方依附狀態,依附權勢,依附教條,依附未經自身選擇的觀念,依附自欺欺人的造型,結果,最難保持尊嚴。
有的文人為了擺脫依附而遠逃山澤,在無所謂尊嚴的冷僻角落尋找尊嚴,在意想不到的物質困境中失去尊嚴,結果,隻在寂寞的詩文間呼喚著尊嚴。
可笑的是,比之於全世界,最缺少尊嚴的中國文人最喜歡擺弄尊嚴。到今天,想做官而不得,想成名而無方,想進入公眾視線而無門,也成了他們故意固守清寒的“尊嚴”。
因此,“尊嚴”二字,在中國文化中的含義需要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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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文章和我的名字都不想傳世。
我隻想我的某些文句滋潤某些人的心田,而這些人因此所產生的點滴情思,淡淡地影響了周圍。周圍,又有絲絲縷縷的傳遞,既不強大又不純粹,卻留下了不斷的印痕,延綿遠方。
沒有人記得,這些印痕與誰的文章和誰的名字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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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觀的因果是看不見的,卻是最重要的。
惡人不看因果,好人想看因果。結果,惡人總是僥幸,好人總是失望。
應該告訴好人:我們的生命來得遙遠,因此任何行為不求當世回報。真正的善良不求感謝,因為我們要感謝千百年來的善良帶給今天的人類尊嚴,還忙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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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次地上山,又一次次地下山,山又高,路又窄,氣力似乎又已經耗盡,後來完全是麻木地抬腿放腿、抬腿放腿。山峰無窮無盡地一個個排列過去,內心已無數次地產生了對此行的後悔,終於連後悔的力氣也沒有了,隻得在默不作聲中磕磕絆絆地行進。就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突然與古代文人產生了深切的認同。是的,凡是他們之中的傑出人物,總不會以輕慢浮滑的態度來麵對天地造化,他們不相信人類已經可以盛氣淩人地來君臨山水,因此總是以極度的虔誠、極度的勞累把自己的生命與山水熔鑄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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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少數逃罪人員和受騙人員,正常意義上的遠行者總是人世間比較優秀的群落。他們如果沒有特別健康的情誌和體魄,何以脫離早已調適了的生命溫室去領受漫長而陌生的時空折磨?天天都可能遭遇意外,時時都需要麵對未知,許多難題超越精神貯備,大量考驗關乎生死安危,如果沒有一個比較健全的人格,隻能半途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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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遇到惡,大多與我們的行為無關,更與我們的命運無關。
惡的出現,也是宏觀因果的產物。多少年前的某個陰謀,給世間增添了一份仇恨;千百裏外的一次爭吵,為文壇留存了一堆髒話;幾十年前的一場災難,為民族加注了幾分獸性……
也許,一種過於突然的成功,激發了他人心中的嫉妒;一種過於激烈的實驗,導致了社會心態的失衡;一種過於廣闊的占領,剝奪了某些同行的機會……
似乎能找到近期的原因,其實全是遠期的原因。
我們對遠處生成的惡,能產生多大的仇恨?
唯一能做的事是:它來了,正巧來到我跟前,這是一個機會,可以通過我把宏觀因果的負麵積累改寫成正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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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有興趣把一個名聲很好的人一點點搞髒,名聲越大越有興趣,卻沒有興趣去對付一個名聲不好的人。這就像一塊白布太幹淨、太晃眼了,大家總要爭著投汙,即使後來風雨把它衝洗幹淨了,大家也要接著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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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美麗的月色,總是出自荒蕪的山穀。
最厚重的文物,總是出自無字的曠野。
最可笑的假話,總是振振有詞。
最可恥的誣陷,總是彬彬有禮。
最不潔的目光,總在監察道德。
最不通的文人,總在咬文嚼字。
最勇猛的將士,總是柔聲細語。
最無聊的書籍,總是艱澀難讀。
最興奮的相晤,總是昔日敵手。
最憤恨的切割,總是早年好友。
最動聽的講述,總是出自小人之口。
最純粹的孤獨,總是屬於大師之門。
最低俗的交情被日夜的酒水浸泡著,越泡越大。
最典雅的友誼被矜持的水筆描畫著,越描越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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渾身瘢疤的人,老是企圖脫下別人的衣衫。
已經枯萎的樹,立即就能成為打人的棍棒。
沒有筋骨的藤,最想遮沒自己依賴的高牆。
突然暴發的水,最想背叛自己憑借的河床。
何懼交手,唯懼對峙之人突然倒地。
不怕圍獵,隻怕舉弓之手竟是狼爪。
何懼天坍,唯懼最後一刻還在尋恨。
不怕地裂,隻怕臨終呼喊仍是謠言。
太多的荒誕終於使天地失語。
無數的不測早已讓山河冷顏。
失語的天地尚須留一字曰善。
冷顏的山河仍藏得一符曰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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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權主義下的平均、中庸、共貧、互貶,養成了一般民眾對傑出物象的超常關注和超常警惕。這種心理習慣在二十一世紀經曆了長久的“大一統”“大鍋飯”之後更成為一種天然公理,因此也必然地延伸到了新時期。幾乎每一個改革探索者都遇到過嫉妒的侵擾,更不要說其中的成功者了。人們很容易對高出自己視線的一切存在投去不信任,在別人快速成功的背後尋找投機取巧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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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科學已經能夠勉強說明一個生命的來源。但是,這隻是一種片斷性的狀態描述。
我們的生命來自於父母,那麼,父母的生命呢?
也許在北宋末年,長江岸邊,幾個漁民救起了一個落水的行人,這是你的先祖。然後,清代,一群將軍阻止了一場即將毀滅整個村莊的戰亂,而這個村莊正生息著你的前輩……
以此類推,千百年間早就被徹底遺忘的一件寒衣、一碗稀粥、一劑湯藥、一塊跳板、一根手杖,都可能與你的生命有關。
世上全部善良的點點滴滴,粘連了時時有可能中斷的遊絲一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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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至誼雖不可得,我們卻不缺少友誼。在日常生活中,天天有一些熟悉的名字,親切的麵容,具體的幫助,輕鬆的訴說。這就是日常之誼,故稱之為“常誼”。
常誼的好處,是實用。隨叫隨到,隨取隨放;不必恭請,不必重謝,大事小事,都在身旁。相比之下,前麵所說的至情至誼、高山流水,遠在天邊,呼叫不到。一旦呼叫來了,也未必管用。
即便是非常特殊的人物,他們九成的生活,也由常態構成。因此人間友誼,以常誼為主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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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在日常生活中不難擁有很多朋友。隻要有心,就能輕鬆地建立友誼。一旦建立,不必辛勤澆灌,也能自然生長。這是人類向善、求群的本性決定的,非常自然。相比之下,反倒是孤寂傲世、寡友少誼的狀態很不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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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誼的滋味,恰恰也在於阻礙和落差。曆史上那麼多傳之廣遠的優秀詩文,都是在描述人間情感的各種“失衡狀態”,例如,思念、怨恨、憂鬱、嫉妒、期待、苦守、追悔、自責,幾乎每一項都與友誼或愛戀的落差有關。要是沒有這種落差,人類的詩情就會減去大半。
如果永遠是等量交換、同量往返,生活還有意思嗎?這就像到了無坡無溝、無壑無丘、無蔭無掩的一塊平地,旅行還有樂趣嗎?
因此,如果我們發出去的友誼信號沒有等到同樣的回音,千萬不要灰心,也不必尋找原因。我們沒有那麼小氣,小氣到放聲一唱,就要從山崖間撿拾每一縷回聲。隻管放鬆地走,隻管縱情地唱,隻管一路上播撒友誼信號,這才是真正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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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用大智慧救苦救難的,誰也不認;擺弄小聰明爭執不休的,人人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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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孤獨是在互不關愛的擁擠熱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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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悟了自己還應該提醒別人。奧林匹克精神照耀下的各民族健兒的極限性拚搏是一種提醒,而始終無視生死鴻溝的探險壯士更是一種提醒:作為一個人,能達到何等樣的強健。強健到超塵脫俗,強健到無牽無掛,強健到無愧於緲緲祖先、茫茫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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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對這個世界,知道得還實在太少。無數的未知包圍著我們,才使人生保留進發的樂趣。當哪一天,世界上的一切都能明確解釋了,這個世界也就變得十分無聊。人生,就會成為一種簡單的軌跡,一種沉悶的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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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可能掩飾自己的行為動機,卻無法掩飾和偽裝自己的生命格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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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生命格局一大,就不會在瑣碎裝飾上沉陷。真正自信的人,總能夠簡單得鏗鏘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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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與人相處,本質為淡。倘若濃稠,如何個體獨立?如何若即若離?如何流轉自如?如何因時而異?
清水之中,如果營養濃富,即成汙染;血管之中,如果黏度過高,即成疾患。人際關係,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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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際關係中的濃度,大多由誇張、捆紮、煽動而成。
批判、鬥爭、辯論、輿情等也大致如此。我之所以一直不喜歡政客、名嘴、意見領袖,也與他們故意誇張濃度有關。通觀曆史,這種誇張固然留下過偉業的傳說,盛世的故事,但主要是造成了災難,而且是無數實實在在的災難。
當我用老子和莊子的眼睛看淡周際,於是,一切都變得正常、尋常、平常,連氣勢洶洶的進攻都變成了沙盤遊戲、木偶提線。憤又何在?恨又何在?隻是輕輕一笑間,如風吹葦。
由此可知,“淡如水”,並不隻是交友術,而是一種世界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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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譽,也可稱為名聲、名望、名節。在古代,常常以一個“名”字來統稱,大致是指一個人在社會上獲得的正麵評價和良好影響。
在很多君子心目中,這是一個人的第二生命,甚至是第一生命。
看成是第二生命的,因讒而怒,拔劍而起;看成是第一生命的,因讒而死,拔劍自刎。
名,不是物質,不是金錢,不是地位,不是任何可觸可摸的東西。但是,善良的目光看著它,邪惡的目光也看著它;小人的目光看著它,君子的目光也看著它。一切獰笑、謀劃、眼淚、歎息都圍繞著它。它使生命高大,又使生命脆弱;它使生命不朽,又使生命速逝。
名啊,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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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唆民眾攻伐一個並不知道實情的人,借此來增添自己的道義形象,這樣的事,沒有一個真正的君子會做。因此,鐵定是“偽君子”。
由於中國文化嚴重缺少證偽機製,因此中國民眾很容易接受這種“偽君子”。結果,在中國曆史上聽得最多的是道義、聲討、輿情,看得最多的是冤屈、悲劇、顛倒。這種情景與朝廷的昏庸連在一起,與奸臣的獰笑連在一起,變得不可收拾。因此,我總是一次次提醒大家:聽到道義,警惕;聽到聲討,警惕;聽到輿情,警惕;聽到出現了“英勇鬥士”“社會良心”,更要萬分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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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來到世間,是讓生命來接受試煉的:我的生命精彩與否?我與客觀世界的關係如何?我有沒有可能改變命運和環境?……過於安定、過於規整的社會往往會使這些問題褪色。如果眼前還有不少混亂、險灘、陷阱、障礙,還有種種未料的空間、突發的偶然,那麼你會覺得手裏把握著自己的羅盤。人生的厚度、重量、意義都與這種把握有關。因此我對文化意義上的亂世並不那麼討厭。
亂世中的文化人其實是點火者。一片黑暗裏把自己當作燈,甚至當作蠟燭,燃燒了都在所不惜。所以這些亂世中的文化人比盛世中的文化人更值得我們尊重。不管他們有多少毛病,正是他們讓亂世有了人文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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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一位哲人說,隻有飽經滄桑的老人才會領悟真正的人生哲理,同樣一句話,出自老人之口比出自青年之口厚重百倍。對此,我不能全然苟同。哲理產生在兩種相反力量的周旋之中,因此它更垂青於中年。世上一切真正傑出的人生哲學家都是在中年完成他們的思想體係的。到了老年,人生的磁場已偏於一極、趨於單相,中年人不見得都會把兩力交彙的困惑表達成哲理的外貌,但他們大多置身於哲理的磁場中。我想,我在三十年前是體會不到多少人生隱秘的,再過三十年已在人生的邊緣徘徊,而邊緣畢竟隻是邊緣。因此且不說其他,就對人生的體味論之,最有重量的是現在,是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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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讚美青年時代,大多會犯一個錯誤,那就是斷言青年時代有“無限的可能性”。其實,那是因為後悔自己當初的錯誤選擇,就把記憶拉回到那個尚未選擇定當,因此還有其他可能性的時代。但是,青年人常常讀錯,以為“無限的可能性”會一直跟隨自己,一一變成現實。
其實我們應該誠實地告訴青年人,所有的可能性落在一個具體人物的具體時間、具體場合,立即會變成窄路一條。錯選了一種可能性,也就立即失去了其他可能性。當然,今後還能重選,但在重重疊疊的社會關係和職業競爭中,那是千難萬難。絕大多數青年人會把那條窄路走下去,或者更換一條窄路,走得很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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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在青年時代鎖定了自己的人生格局。由於鎖定之時視野不夠、知識不夠、等級不夠、對比不夠、體會不夠、經驗不夠,因此多數鎖定都是錯位。
本來這是嚴酷的事實,應該引導青年人冷靜認識、逐步接受。並且告訴他們,在很難改變境遇的情況下,應該在青年時代好好地陶冶品德、鍛鑄人格,由此來提高一生的精神等級。今後即使過得艱難,也會是不一樣的人生。但是,世間對青年的讚美習慣衝擊了這一切。
這情景就像一個鍛鑄場。火爐早已燃起,鑄體已經燒紅,正準備掄錘塑型,誰料突然山洪暴發,場內場外都湧來大量水潮。火爐熄滅了,鑄體冷卻了。被渾水一泡,被泥汙一裹,它們再也不能成材。
青年就像那剛剛要鍛鑄的鐵體,而滔滔不絕的讚美,就是那山洪,那渾水。鍛鑄過程剛剛開始,甚至還沒有正式開始,就中斷了。於是,這樣的青年在今後的人生長途中就“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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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很少看到青年在進行著嚴格的品格鍛鑄。經常見到的是他們在種種讚美和寵溺中成了一群“成天興奮不已的無頭蒼蠅”,東衝西撞、高談闊論、指手畫腳,又渾渾噩噩、不知省悟。他們的人生前途不言而喻。
經常聽到一些長者說:“真理掌握在青年人手裏。”理由呢?沒有說。我總覺得,這多半是一種籠絡人心的言語賄賂,既糟蹋了青年,又糟蹋了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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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少年和青年說點掃興話、警惕話的人實在太少了。永遠在歌頌他們朝氣蓬勃、意氣風發、風華正茂、英姿颯爽……就這樣送走了一批又一批,送到哪裏去了,送到什麼裏程就不再歌頌也不值得歌頌了,卻不知道。
一個人橫貫終生的品德基本上都是在青年時期形成的,可惜在那個至關重要的時期,青年人受到的正麵鼓勵永遠是為成功而搏鬥,而一般所謂的成功總是帶有排他性、自私性的印記。結果,臉頰上還沒有皺紋的他們,卻在品德上挖下了一個個看不見的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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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人應該明白,在你們出生之前,這個世界已經非常複雜、非常詭異、非常精彩地存在了很久很久。你們,還沒有摸到它的邊。不要說真理之門了,就是懂事之門,離你們也還非常遙遠。請不要高聲喧嘩,也不要拳打腳踢。因為這在你們以後的人生路途上都會成為穩定的模式、永恒的恥辱、公眾的記憶,想抹也抹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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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不像青年那樣老是受到讚美,也不像老年那樣老是受到尊敬。但是,這是人生的重心所在,或用阿基米德的說法,是支點所在。
中年的主要特點,是當家。這裏所說的當家,並不完全是指結婚和做官,但確實也包括在家庭內外充當“負責的主人”。
這實在很難。然後,如果你永遠沒有這種機會,那就稱不得進入了中年,也稱不得進入了人生關鍵部位。因此,必須千方百計,學習當家。
當家,是最後一次精神斷奶。你由此成了社會結構中獨立的一個點,諸力彙注,眾目睽睽,不再躲閃,不可缺少。當家,使你空前強大又孤立無援,因為你已經有權決定很多重大問題,關及他人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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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人最可怕的是失去方寸。這比青年人和老年人的失態有更大的危害。中年人失去方寸的主要特征是忘記了自己應該當家的身份。一會兒要別人像對待青年那樣關愛自己,一會兒又要別人像對待老人那樣尊敬自己,他永遠生活在中年之外的兩端。明明一個大男人,卻不能對任何稍稍大一點的問題做出決定,出了什麼事情又逃得遠遠的,不敢負一點責任。在家裏,他們訓斥孩子就像頑童吵架,沒有一點身為人父的慈愛和莊重;對妻子,他們也會輕易地傾泄出自己的精神垃圾來釀造痛苦,全然忘卻自己是這座好不容易建造起來的情感樓宇的頂梁柱;甚至對年邁的父母,他們也會賭氣慪氣,極不公平地傷害著與自己密切相關卻已走向衰弱的身影。
這也算中年人嗎?真讓人慚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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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人最大的荒唐,就是忘記了自己是中年。
忘記自己是中年人,可能是人生最慘重的損失。在中年,青澀的生命之果已經發育得健碩豐滿,喧鬧的人生搏鬥已經沉澱成雍容華貴,多重的社會責任已經溶解為生活情態,矛盾的身心靈肉已經協調地把握在自己手中。
中年總是很忙,因此中年也總是過得飛快。來不及自我欣賞,就到了老年。匆忙中的中年之美,由生命自身灌溉,因此即便在無意間也總是體現得真實和完滿。失去了中年之美,緊繃繃地延期穿著少女健美服,或者沙啞啞地提早打起了老年權威腔,實在太不值得。作弄自己倒也罷了,活生生造成了自然生態的顛倒和浪費,真不應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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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是如詩的年歲。這種說法不是為了奉承長輩。
隻有到了老年,沉重的人生使命已經卸除,生活的甘苦也大體了然,萬丈紅塵移到了遠處,寧靜下來的周際環境和逐漸放慢的生命節奏,構成了一種總結性、歸納性的輕微和聲。於是,詩的意境出現了。
在一般情況下,老年歲月總是比較悠閑。老年,有可能超越功利麵對自然,更有可能打開心扉縱情回憶,而這一切都帶有詩和文學的意味。老年人可能不會寫詩,卻以詩的方式生存著。看街市忙碌,看後輩來去,看庭花凋零,看春草又綠,而思緒則時斷時續、時喜時悲、時真時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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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青年的世界再強悍,也經常需要一些蒼老的手來救助。平時不容易見到,一旦有事則及時伸出,救助過後又立即消失,神龍見首不見尾。這是一種早已退出社會主體的隱性文化和柔性文化,隱柔中沉積著歲月的硬度,能使後人一時啟悟,如與天人對晤。老年的魅力,理應在這樣的高位上偶爾顯露。不要驅使,不要強求,不要哄抬,隻讓它們成為人生的寫意筆墨,似淡似濃,似有似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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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要曆史不阻斷,時間不倒退,一切都會衰老。老就老了吧,安詳地交給世界一副慈祥美。假飾天真是最殘酷的自我糟踐。沒有皺紋的祖母是可怕的,沒有白發的老者是讓人遺憾的。沒有廢墟的人生太累了,沒有廢墟的大地太擠了,掩蓋廢墟的舉動太偽詐了。
還曆史以真實,還生命以過程。
——這就是人類的大明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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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的寂寞就如同老人的衰弱,無可避免。這有點殘酷,但這種殘酷屬於整個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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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力不僅僅指身體,更是指它全身心麵對不同空間、不同事物時的一種能力,一種敏感,一種興趣,一種試探,一種回應。這一切加在一起,就構成了一個生命存在的真實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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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太容易走極端了。能不能在兩個極端之間找一條最恰當、最合適的路?儒家的好處就是相信這條路的存在。即使一時找不到,它也存在。這種信念變成了一種信仰,因此方法論也就變成了目的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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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每個年輕人都有可能沾染極端主義思維。極端主義的初級形態就是追求危言聳聽的“痛快”,極端主義的高級形態就是爭取成為站在懸崖峭壁上的“英雄”。為什麼是站在懸崖峭壁上的呢?因為這些人越要吸引觀瞻,就要把對立麵看得越大、越強,結果把自己腳下可踩踏的地方越逼越小。我見過“文革”時期的造反派頭頭以及某些族群分裂主義首領,幾乎都是這樣。他們為什麼能成為首領?因為提出的口號特別刺激。特別刺激的口號一定是狹隘、苛刻、誇張的,那就成了“原教旨主義者”,或者說“基本教義派”。他們容不得任何修正、寬容和妥協,並把修正、寬容、妥協看成是叛變。這種思維把滿世界都看成是仇敵,那就隻能把自己看成是無以立足的孤獨者了。不少人喜歡仰望這種形象,於是他們也就扮演起這種形象,到後來讓別人和自己都沒法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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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記得初讀比利時作家梅特林克《卑微者的財寶》時所受到的震動。他認為,一個人突然在鏡前發現了自己的第一根白發,其間所蘊含的悲劇性遠遠超過莎士比亞的決鬥、毒藥和暗殺。這種說法是不是有點危言聳聽?開始我深表懷疑,但在想了兩天之後終於領悟,確實如此。第一根白發人人都會遇到,誰也無法諱避,因此這個悲劇似小實大,簡直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而決鬥、毒藥和暗殺隻是偶發性事件,這種偶發性事件能快速置人於死地,但第一根白發卻把生命的起點和終點連成了一條綿長的邏輯線,人生的任何一段都與它相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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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齡本不該被太多利用的,因為它帶有天然的不公平性和無法辯駁性,但一旦真被利用了,出現了黴氣十足的年齡霸權,那也不要怕,不知什麼地方銀發一閃,冷不丁地出現一個能夠降伏它們的高神。煙塵散去,隻剩下這位高神的笑容隱約在天際,而此時天下,早已月白風清。一雙即將握別世界的手,向我指點了一種詩化的神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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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裏對學生說,有一個重要的哲理需要記住:如果拒絕衰老和病痛,一個人就不會幸福。因為衰老和病痛總會來,你為此擔驚受怕,卻又拒絕不了它,那還會有幸福嗎?他由此得出結論:你應該發現你現在生活中的一切美好、真實的東西。回首過去會使你產生競爭意識,而年齡是無法競爭的。……當我應該是個孩子時,我樂於做個孩子;當我應該是個聰明的老頭時,我也樂於做個聰明的老頭。我樂於接受自然賦予我的一切權利。我屬於任何一個年齡,直到現在的我。你能理解嗎?我不會羨慕你的人生階段——因為我也有過這個人生階段。
這真是一門深刻的大課了。環顧我們四周,有的青年人或漠視青春,或炫耀強壯;有的中年人或攬鏡自悲,或扮演老成;有的老年人或忌諱年齡,或倚老賣老……實在都有點可憐,都應該來聽聽莫裏老人的最後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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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裏老人認為,人類的文化和教育造成了一種錯誤的慣性,一代一代地誤導下去,這應該引起人們注意。
什麼誤導呢?
我們的文化不鼓勵人們思考真正的大問題,而是吸引人們關注一大堆實利瑣事。
上學、考試、就業、升遷、賺錢、結婚、貸款、抵押、買車、買房、裝修……層層疊疊,一切都是為了活下去,而且總是企圖按照世俗的標準活得像樣一些。大家似乎已經很不習慣在這樣的思維慣性中後退一步,審視一下自己,問:難道這就是我一生所需要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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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營養已夠,但所謂“飲食文化”卻把這種實際需要推到了山珍海味、極端豪華的地步;明明隻求安居,但“裝潢文化”卻把這種需要異化為宮殿般的奢侈追求……大家都像馬拉鬆比賽一樣跑得氣喘籲籲,勞累和壓力遠遠超過了需要,也超過了享受本身。
莫裏老人認為,這是文化和教育灌輸的結果,他說:擁有越多越好。錢越多越好。財富越多越好。商業行為也是越多越好。越多越好。越多越好。我們反複地對別人這麼說——別人又反複地對我們這麼說——一遍又一遍,直到人人都認為這是真理。大多數人會受它迷惑而失去自己的判斷能力。
莫裏老人認為,這是美國教育文化的主要弊病。我想在這一點上,我們中國人沒有理由沾沾自喜,覺得弊病比他們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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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大學者、大科學家也變得像影視、體育明星那樣廣受媒體關注,世界就犯病了。請記住,受媒體關注是一種犧牲。隻有章子怡、劉翔他們的犧牲,才有大學者、大科學家們的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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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立地麵對天地生命,永不落伍;盲目地追隨熱鬧潮流,很快凋謝。
用安靜的微笑讓人安靜。安靜地走向滅寂,是一種最有尊嚴的福分。
碑下埋著的,是一萬餘名侵略東南亞的“皇軍”的骨灰。
“再看那邊,”順著韓先生的指點,我看到一片廣闊的草地上鋪展著無數星星點點的小石樁,“一個石樁就是一名日本妓女,看有多少!”
用不著再多說話,我確實被震動了。人的生命能排列得這樣緊縮,擠壓得這樣局促嗎?而且,這又是一些什麼樣的生命啊。一個一度把亞洲攪得暈暈乎乎的民族,將自己的媚豔和殘暴揮灑到如此遙遠的地方,然後又在這裏畫下一個悲劇的句號。多少情笑和呐喊,多少脂粉和鮮血,終於都喑啞了,凝結了,凝結成一個角落,凝結成一種躲避,躲避著人群,躲避著曆史,隻懷抱著茂草和鳥鳴,懷抱著羞愧和罪名,不聲不響,也不願讓人靠近。
是的,竟然沒有商人、職員、工人、旅遊者、水手、醫生躋身其間,隻有兩支最喧鬧的隊伍,浩浩蕩蕩,消失在這麼一個不大的園子裏。我們不能不把腳步放輕,怕踩著了什麼。腳下,密密層層的萬千靈魂間,該隱埋著幾堆日本史,幾堆南洋史,幾堆風流史,幾堆侵略史。每一堆都太艱深,於是隻好由艱深歸於寧靜,像一個避世隱居、滿臉皺紋的老人,已經不願再哼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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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有魅力的人,總是穿得簡潔素雅。如果服飾上加了很多花哨的東西,那一定是想掩蓋一些什麼。名片也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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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際關係上的對比,孔子講了不少。例如,“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等等。可見他特別重視在人際關係中看人品。如果有一個大學者,著述甚豐,但細想起來,從來沒有怎麼幫助過別人,反而幾度壞了別人的事,那麼,這個大學者在本質上很可能是一個小人。在這些對比中,“和而不同”和“同而不和”的界限、“周而不比”和“比而不周”的區別最為深刻。兩重對比,保障了君子們在和睦中的獨立性,否定了小人們在趨同中的攀比,因此,也證明了那種沒有不同意見的千篇一律,隻能滋生小人而不是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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炫耀自己出身名門,等於宣布自己沒有出息。
炫耀的人可能不知道,就在他炫耀的片刻,人們正在對比他與家世門庭的巨大差距,從心裏輕輕搖頭,深深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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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真正成功了的政治人物一定會在友情上下大功夫,否則他們不可能吸引那麼多人手提著生命跟著他們奮鬥。但是,他們果真在友情上如此豐盈嗎?遠遠未必。不少政治人物一旦失勢,在友情上往往特別荒涼。但他們不願承認這一點,因為他們深知僅僅這一點就足以把他們一生的功績大部分抵消。有的政治人物在處置友情時有一種居高臨下的主動權,但越是這樣越容易失去友情的平等本質,他們握在手上時鬆時緊、時熱時冷的友情纜繩,其實已不屬於真正意義上的友情。
從曆史看,除了少數例外,友情好像不太適宜與過大的權勢、過高的智慧連在一起。有時,高貴的靈魂在關愛天下時也常常忽略了身邊的友情等級和友情秩序,結果總是吃足苦頭。它是一個最容易被處於得意狀態的各個方位誤認為早已圓滿解決而實際上遠非如此的真正的大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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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情的來去是一個探測儀,告知你與原先進入的那個層麵的真實關係。如果在一個領域,一群朋友突然沒有理由地冷眼相對,栽贓構陷,那就意味著你可以離開了。你本來就不應該出現在這裏,臨時給你的笑臉隻是索取和探詢,等探詢明白,彼此無法調和,你的存在隻能給這個村寨帶來不安寧,而你住在這個村寨中也非常不安全,那就應該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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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友情不依靠什麼。不依靠事業、禍福和身份,不依靠經曆、方位和處境,它在本性上拒絕功利,拒絕歸屬,拒絕契約,它是獨立人格之間的互相呼應和確認。它使人們獨而不孤,互相解讀自己存在的意義。因此所謂朋友,也隻不過是互相使對方活得更加溫暖、更加自在的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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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者捆紮友情,雅者淡化友情,俗者粘貼友情,都是為了防範友情的破碎,但看來看去,沒有一個是好辦法。原因可能在於,這些辦法都過分依賴技術性手段,而技術性手段一旦進入感情領域,總沒有好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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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友情領域要防範的,不是友情自身的破碎,而是邪惡的侵入。邪惡一旦侵入,會使整個友情係統產生基元性的蛻變,其後果遠比破碎嚴重。這種情形,用通俗的話說,就是交錯了朋友。不是錯在一次兩次的失約、失信上,而是錯在人之為人的本質上。本質相反而又成了朋友,那就隻有兩種選擇,要麼結束這種本來就不應建立的友誼,要麼漸漸改變自己的本質。可惜的是,很多善良的人選擇的是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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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錯交渾身惹腥,一個惡友半世受累,一著錯棋步步皆輸。產生這些後果,原因眾多,但其間肯定有一個原因是為了友情,容忍了邪惡。心中也曾不安,但又怕落一個疏遠朋友、背棄友情的話柄,結果,友情成了通向邪惡的拐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