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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在世,總是置身於強、弱的雙重體驗中。強勢體驗,需要有別人的弱勢來對照,弱勢體驗,則需要尋找強勢的背景。據我看,就多數人而言,弱勢體驗超過強勢體驗。強勢體驗大多發生在辦公室、會場和各種儀式中,而弱勢體驗則發生在曲終人散之後,個人獨處之時,因此更關乎生命深層。白天蜂擁在身邊的追隨者都已回家,突然的寂寞帶來無比的脆弱,脆弱引起對別人強勢的敏感和防範,嫉妒便由此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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嫉賢妒能,是中華民族生命力的最大泄漏口。
嫉妒的起點,是對自身脆弱的隱憂。
但是,一嫉妒,反把自己鬧得更脆弱、更低能了。
嫉妒使感受機製失靈,判斷機製失調,審美機製顛倒。連好端端一個文化人,也會因嫉妒而局部地成了聾子、傻子和啞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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嫉妒者可以把被嫉妒者批判得一無是處,而實質上,那是他們心底最羨慕的對象。自己最想做的事情,居然有人已經做了而且又做得那麼好;自己最想達到的目標,居然有人已經達到而且有目共睹,這就忍不住要用口和筆來詛咒、來批判了。但又不能明火執仗,隻能轉來轉去,東躲西藏。這種特殊的呈現方式就是嫉妒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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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為了心頭那一點點嫉妒,人們竟然要動那麼多腦筋,而且隱晦曲折,用心良苦。嫉妒,支付那麼高的成本,實在是人類心頭最奢侈的供奉。
嫉妒者總是在強者中尋找對象,他們不會盯住一個來日無多的老者,也不會在乎一個窮困潦倒的才子、身陷囹圄的義士,而總是與正處最佳創造狀態的生命體過不去,這不能不使他們長時間陷於自我驚嚇之中。對方的每一個成績都被看成是針對自己的拳腳,成績不斷則拳腳不斷,因此隻能時時圓睜著張皇失措的雙眼,沒等多久已感到遍體鱗傷。這種自設戰場、自布硝煙的情景有時已近乎自虐狂,但對他們自己來說並不是欺騙和偽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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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謨克利特說,嫉妒的人是他自己的敵人;愛比克泰德說,嫉妒是幸運的敵人。
嫉妒是自己的敵人,也是他人的敵人。
這裏所說的他人,不隻是某幾個具體的被妒者。因為嫉妒足以在社會上形成無確定對象的巨大傳染性,人類最值得珍視的互愛互融關係,隨時都在受到它的嚴重殘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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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助弱小是一個無可非議的仁慈口號,而在這個口號背後,無數有著不太弱小的身份因而廣受嫉妒的靈魂,在無助地掙紮。誰都認為他們有名望有勢力,但他們卻一批批喑啞了、消失了。直到死後才不被嫉妒,於是死亡對他們構成了一種最大的救助。暫時不願死亡的,則漸漸學會了生存的謀略,懂得了裝愚守拙,默念著“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等警句格言,在行為上也就一味地謙之讓之、避之退之、觀之望之、哼之哈之……這種種作為隻為了一個目的:千萬不要讓嫉妒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聚焦。
他們可能才高八鬥、力敵千鈞,但深知一旦讓嫉妒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聚焦,一切都會化為灰燼。
與他們相對照,那些弱者卻因嫉妒而同病相憐、一呼百應,結果因嫉妒而浩浩蕩蕩、無堅不摧。
因此,隻要有嫉妒出現,“強者”和“弱者”應該顛倒了讀,反轉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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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世紀的嫉妒會是什麼樣的呢?無法預計。我隻期望,即使作為人類的一種毛病,也該正正經經地擺出一個模樣來。像一位高貴勇士的蹙眉太息,而不是一群爛衣兵丁的深夜混鬥;像兩座雪峰的千年對峙,而不是一束亂藤纏繞樹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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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一種具體的嫉妒總會過去,而尊嚴一旦丟失就很難找回。我並不讚成通過艱辛的道德克製來掩埋我們身上的種種毛病,而是主張帶著種種真實的毛病進入一個較高的人生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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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較高的人生境界上,彼此都有人類互愛的基石,都有社會進步的期盼,即便再激烈的對峙也有終極性的人格前提,即便再深切的嫉妒也能被最後的良知化解。因此,說到底,對於像嫉妒這樣的人類通病,也很難混雜人品等級來討論。我們寧肯承受君子的嫉妒,也不願麵對小人的擁戴。人類多一點奧賽羅的咆哮、林黛玉的眼淚、周公瑾的長歎怕什麼?怕隻怕那個遼闊的而又不知深淺的泥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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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人生而蒙昧於人生,蒙昧得無從談論、無從傾聽,這實在是一種巨大的恐怖。
什麼樣的人談人生才合適?想來想去,應該是老人,不必非常成功,卻一生大節無虧,受人尊敬,而且很抱歉,更希望是來日無多的老人,已經產生了強烈的告別意識,因而又會對人生增添一種更超然的鳥瞰方位。
老人在與死亡近距離對峙的時候很可能會有超常的思維迸發,這種迸發集中了他一生的熱量又提純為青藍色的煙霞,飄忽如縷、斷斷續續,卻極其珍貴,人們隻在挽救著他衰弱的肢體而不知道還有更重要的要挽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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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界,讓死亡也充滿韻味。
死亡,讓人生歸於純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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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物質的需要微不足道,那麼對他人的關愛和奉獻就成了驗證自身生命價值的迫切需要。生命如果沒有價值,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而這種價值的最高體現,就是有沒有使很多其他生命因你而安全,而高興,而解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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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的健康心態不僅僅是心理調節的結果,他有一種更大的胸懷。什麼叫作活著?答曰:一個能夠救助其他生命體的生命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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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隻要還有一線希望,就還有無限的可能。
人生的過程雖然會受到社會和時代的很大影響,但貫穿首尾的基本線索總離不開自己的個體生命。個體生命的完整性、連貫性會構成一種巨大的力量,使人生的任何一個小點都指向整體價值。一個人突然沮喪絕望、自暴自棄、鋌而走險,常常是因為產生了精神上的“短路”,如果在那個時候偶然翻檢出一張自己童年時代的照片或幾頁做中學生時寫下的日記,細細凝視,慢慢誦讀,很可能會心情緩釋、眉宇舒展,返回到平靜的理性狀態。其間的力量,來自生命本身,遠遠大於旁人的勸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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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起自己十歲時候的照片,不是感歎韶華易逝,青春不再,而是長久地逼視那雙清澈無邪的眼睛,它們提醒你,正是你,曾經有過那麼強的光亮,那麼大的空間,那麼多的可能,而這一切並未全然消逝;它們告訴你,你曾經那麼純淨,那麼輕鬆,今天讓你苦惱不堪的一切本不屬於你。這時,你發現,早年自己的眼神發出了指令,要你去找回自己的財寶,把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放回原處。除了照片,應該還有更多的其他信號把我們的生命連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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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尊嚴,萬事萬物才默然自主,悄然而立;因自立,琳琅世界才有跡可循,有序可尋。
沒有尊嚴,世間便是一個爛泥塘。
蘭花香了,遠遠就能聞到。遊客們紛至遝來,但在走近它時都放慢了腳步,走得很輕,無語無笑。究竟有一種什麼樣的崇高力量在無形中隨著香氣進退,讓人不得不恭敬起來?
蠟梅開了,這種力量又在隱約。人們為了不去驚動,連壓在花瓣上的雪片也不去抖落,連積在花枝下的雪堆也不去清掃。孩子們也懂得輕輕擺手:“噓,到別處去燃放鞭炮!”
離蘭花和蠟梅花非常遙遠的沙漠,長年無水。那成片的胡楊樹居然幾百年不枯死;終於死了,又幾百年不倒地;終於倒地,又幾百年不腐爛。
植物界的尊嚴已讓人動容,更不必說動物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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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希望世間能有更多的人珍視自己的每一步腳印,勤於記錄,樂於重溫,敢於自嘲,善於修正,讓人生的前前後後能夠互相灌溉,互相滋潤。其實,中國古代顯赫之家一代代修續家譜也是為了前後之間互相灌溉、互相滋潤,你看在家譜中呈現出來的那個清晰有序的時間過程是那麼有力,使前代為後代而自律,使後代為前代而自強,真可謂生生不息。個人的生命也是一個前後互濟的時間過程,如能留諸記憶,定會產生一種回蕩激揚的動力循環,讓人長久受益。一個人就像一個家族一樣,是不是有身份、有信譽、有責任,就看是否能把完整的演變脈絡認真留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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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也許已經開始後悔,未能把過去那些珍貴的生活片段保存下來,殊不知,多少年後,我們又會後悔今天。如果有一天,我們突然發現投身再大的事業也不如把自己的人生當作一個事業,聆聽再好的故事也不如把自己的人生當作一個故事,我們一定會動手動筆,做一點有意思的事情。不妨把這樣的事情稱為“收藏人生的遊戲”。讓今天收藏昨天,讓明天收藏今天,在一截一截的收藏中,原先的片段連成了長線,原先的水潭連成了大河,而大河,就不會再有腐臭和幹涸的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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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大多數的人生都是平常的,而平常也正是人生的正統形態。豈能等待自己傑出之後再記載?傑出之所以傑出,是因為罕見,我們把自己連接於罕見,豈不冒險?既然大家都很普通,那麼就不要鄙視世俗年月、庸常歲序。不孤注一擲,不賭咒發誓,不祈求奇跡,不想入非非,隻是平緩而負責地一天天走下去,走在記憶和向往的雙向路途上,這樣,平常中也就出現了滋味,出現了境界。珠穆朗瑪峰的山頂上寒冷透骨,已經無所謂境界,世上第一等的境界都在平實的山河間。秋風起了,蘆葦白了,漁舟遠了,炊煙斜了,那裏便是我們生命的起點和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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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起點和終點,我們的日子空靈了又實在了,放鬆了又緊迫了,看穿了又認真了。外力終究是外力,生命的教師隻能是生命本身。那麼,就讓我們安下心來,由自己引導自己,不再在根本問題上左顧右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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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顧右盼,大漠荒荒,其實自己的腳印能踩出來的隻是一條線。不管這條線多麼自由彎曲,也就是這麼一條。要實實在在地完成這一條線,就必須把一個個腳印連在一起,如果完全舍棄以往的痕跡,那麼誰會在意大地上那些零碎的步履?我在沙漠旅行時曾一次次感歎:隻有連貫,而且是某種曲線連貫,才會留下一點美,反之,零碎的腳印,隻能是對自己和沙漠的雙重糟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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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合適什麼?最做不得什麼?容易上當的彎路總是出現在何處?最能誘惑我的陷阱大致是什麼樣的?具備什麼樣的契機我才能發揮最大的魅力?在何種氣氛中我的身心才能全方位地安頓?……這一切,都是生命曆程中特別重要的問題,卻隻能在自己以往的體驗中慢慢爬剔。昨天已經過去又沒有過去,經過一夜風幹,它已成為一個深奧的課堂。這個課堂裏沒有其他學生,隻有你,而你也沒有其他更重要的課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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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藏人生,比收藏書籍、古董更加重要。收藏在木屋裏,收藏在小河邊,在風夕雨夜點起一盞燈,盤點查看一番,第二天風和日麗,那就拿出來晾晾曬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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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為人生製定太多歸宿性的目標。一切目標都是黑暗的,至少是朦朧的,隻有行動才與光亮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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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有“節氣”,但大家常常忘了。
太多奇怪的坐標幹擾了世人的節氣感受。人們那麼不在乎春天中的細雨,細雨中的雷鳴,雷鳴後的暑氣,暑氣後的霜露……人們隻有在不得已碰到酷熱和嚴寒時才感知季節,卻是那樣被動,那樣緊張,那樣狼狽……
對於自然節氣和人生節氣,人們已經失去了欣賞的敏感,因此,也失去了欣賞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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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滋味,在於品嚐季節的詩意——從自然的季節到生命的季節。
季節,不品嚐也在。但隻有品嚐,詩意才會顯現。有了詩意,人生才讓人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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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陶醉不是一片酩酊,而是像我外公喝酒,喝得很慢、很深,一口一口很少間斷。人人都在人生中,但發現人生,卻需要特殊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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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知和無知並不是愚昧,真正的愚昧是對未知和無知的否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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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折騰人,人擺布人,人報複人,這種本事,幾千年來也真被人類磨礪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但我實在不知道該不該把它劃入文明發展史。如果不劃入,許多智慧故事、曆史事件便無處落腳;如果劃入,文明和野蠻就會分不清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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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滋味,畢竟比血火智謀醇厚得多,也真切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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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走向嶄新人生的人,都是原先生活軌道上的同伴所不可尋訪的。新世紀的新生活,就是山風陣陣的懸崖,就是亂石處處的山地,它拉走了整整一代人,全都失蹤在它神秘的懷抱裏。在上一個世紀的眼光裏,他們遭到了不幸的毀滅,但在這個世紀的眼光裏,他們卻是新世紀的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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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是由許多小選擇組成的,但也會遇到大選擇。
小選擇和大選擇的區別,並不完全在於事情的體量和影響。
一隻關在籠子裏的天鵝在世界美禽大賽中得了金獎,偶爾放飛時卻被無知的獵人射殺,這兩件事都夠大,但對這隻天鵝來說,都不是它自己的選擇。相反,它的不起眼的配偶在它被射殺後哀鳴聲聲、絕食而死,則是大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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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人生是一條一劃而過的線,那麼具有留存價值的隻能是一些點。把那些枯萎的長線頭省略掉吧,隻記著那幾個點,實在也夠富足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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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孔子和其他君子的內心,名譽,是建立社會精神秩序的個人化示範。名譽,既包含著一個人的道德行為規範,又包含著這種規範被民眾接受和敬仰的可能性。因此,名譽是一種生命化的社會教材,兼具啟悟力和感染力。一個君子能夠讓自己成為這種生命化教材,是一種榮耀,也是一種責任。一個社會能夠守護一批擁有榮譽的君子,是一種文明,也是一種高貴。
人類社會從野蠻走向文明的平原,最大的變化是懂得了抬頭仰望。一是仰望天地神明,二是仰望人間英傑。人們為第一種仰望建立了圖騰,為第二種仰望建立了名譽。
兩種仰望,都是人類實現精神攀升的階梯。所不同的是,圖騰的階梯冷然難犯,名譽的階梯極易毀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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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啊搖,搖到外婆橋”,不知多少人是在這首兒歌中搖搖擺擺走進世界的,人生的開始總是在搖籃中,搖籃就是一條船,它的首次航行目標必定是那座神秘的橋,慈祥的外婆就住在橋邊。早在躺在搖籃裏的年月,我們構想中的這座橋好像也是在一個小鎮裏。因此,不管你現在多大,每次坐船進入江南小鎮的時候,心頭總會滲透出幾縷奇異的記憶,陌生的觀望中潛伏著某種熟識的意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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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木本來是可以有很多種用途的,最悲慘的是在尚未成材之時被拔離泥土,成了棍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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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生命,可以變得無限精彩,精彩得遠遠超出他自己和旁人最大膽的預期。
可惜的是,絕大多數人在年輕時代就被塑造定型,難於精彩了。
第一種是“常規塑造”,而一切常規塑造大多是平庸塑造。這種塑造,一般以家長和教師為主角,以既成的社會職業為範本,使大量前途“無可限量”的年輕人早早地得到了“限量”,成了契訶夫筆下的“套中人”。
第二種是“機謀塑造”,而一切機謀塑造大多是邪惡塑造。這種塑造,一般以生存技巧為借口,以壓倒他人為目的,使大量渴望成功的年輕人早早地學到了弱肉強食的叢林原則,終生不再與大善、至善真正結緣。
這兩種塑造,都會讓塑造者和被塑造者高興很久。但他們不知道,他們也聯手堵塞了一個生命走向精彩的神秘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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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熟是一種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輝,一種圓潤而不膩耳的音響,一種不再需要對別人察言觀色的從容,一種終於停止向周圍申訴求告的大氣,一種不理會哄鬧的微笑,一種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種無須聲張的厚實,一種並不陡峭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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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洋文明和大河文明視野開闊、通達遠近、崇尚流變,這一點早已被曆史證明。由這樣的文明產生的機敏、應時、銳進、開通等品質也常常成為推進社會變革的先進力量。與此相對比,山地文明一旦剝除了閉塞的包袱,也會以敦厚淳樸、安然自足、堅毅忠誠、萬古不移的形態給社會曆史帶來定力,而這在過去常被我們看成是落後傾向。
其實,就人生而言,也應平衡於山、水之間。水邊給人喜悅,山地給人安慰。水邊讓我們感知世界無常,山地讓我們領悟天地恒昌。水邊讓我們享受脫離長輩懷抱的遠行刺激,山地讓我們體驗回歸祖先居所的悠悠厚味。水邊的哲學是不舍晝夜,山地的哲學是不知日月。
人生不要光做加法。在人際交往上,經常減肥、排毒,才會輕輕鬆鬆地走以後的路。我們周圍很多人實在是被越積越厚的人際關係脂肪層堵塞住、窒息住了。大家都能聽到他們既滿足又疲憊的喘息聲,你們年輕,不要走這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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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還在做學生的時候,善良的老師給了我們一個美麗的假象,好像世界上的一切問題都有答案,都有結論,都有裁斷。但是,當我們離開校門闖蕩世界以後,美麗的假象出現了越來越多的漏洞,直到我們不再對這些漏洞驚恐萬狀,我們才意識到自己已真正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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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往峰巔,向往高度,結果峰巔隻是一道剛能立足的狹地。不能橫行,不能直走,隻享一時俯視之樂,怎可長久駐足安坐?上已無路,下又艱難,我感到從未有過地孤獨與惶恐。世間真正溫煦的美色,都熨貼著大地,潛伏在深穀。君臨萬物的高度,到頭來隻構成自我嘲弄。我已看出了它的譏謔,於是急急地來試探一下陡坡。人生真是艱難,不上高峰發現不了它,上了高峰又不能與它近乎。看來,注定要不斷地上坡下坡、上坡下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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蔑視是一把無聲的掃帚,使大地幹淨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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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認為海倫·凱勒的真實人生故事是上帝故意設計的一個寓言:對人類而言,陷入黑暗的比走出黑暗的可能高出萬倍,我們隻能伸出一隻手來被別人拉拽,再伸出一隻手去拉拽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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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也就是宇宙間一群無家可歸的流浪者,我們的身影比蟻螻還要細微萬倍。曾聽到過《出埃及記》那悲愴的歌聲,簡薄的行囊,粗糲的衣履,蒼涼的目光。從哪裏來,到哪裏去,都不清楚。在這樣的長途間,我們除了互相扶持、互相援救、互相關愛,還能做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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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道路就是從出生地出發,越走越遠,由此展開的人生就是要讓自己與種種異己的一切打交道。打交道的結果可能喪失自己,也可能在一個更高的層麵上把自己找回。在熙熙攘攘的鬧市中,要實現後一種可能極不容易。為此,我常常離開城市,長途跋涉,借山水風物與曆史精魂默默對話,尋找自己在遼闊的時間和空間中的生命坐標,把自己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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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生命,無非是對時間和空間的有限度占有。倒過來說,也正是那個空間和時間,鑄造了我們。
生命的定位和成熟,遠比事業的成功重要。然後,隻要他們真正關注自身的生命了,那就必然會去尋找那個本原意義上的空間,那個奇特、濃鬱、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氛圍。
我們不是剛剛抵達中年嘛,而造就我們的空間氛圍已經枯幹,生命隨之也變得無所皈依,結果,生命的成熟與生命的無所皈依變成了一個必然的因果關係,這是多麼讓人心悸和無奈的事實啊。
既然時間可以剝蝕我們的生命空間,那麼也就能驗證我們的生命韌性。一切都已遠逝,但我還活著,麵對著遠逝的一切和留下的一切,以心靈與時間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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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沒有戰爭和災荒的情況下,老三屆可以說是二十世紀有文化的青年人中遭受最多磨難和折騰的群體。他們的經曆不妨看成是一段曆史的生命化縮影。文革的具體事端會漸漸淡忘,但這群人以及他們的後代卻以一種乖戾的生命方式做了永久性的記載。無論如何,這群人絕不是曆史的展覽品,他們還是咬著牙把中國曆史的斷裂處連接起來了。是的,曆史曾使他們的生命斷裂,沒想到他們在修補了自己的生命之後立即又以生命修補了斷裂的曆史。這是一個頗具悲壯色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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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刻的兩難帶來一種無比厚重的人生體驗,比一個簡單的結論有意思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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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通過遊戲才能把感性欲望和理性欲望協調起來。那麼舞會就是這樣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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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常規是把許多不合常規的人堆在一起之後所取的平均數,真正符合常規的人其實是很少的。
名聲不是盔甲,反而使他們受箭麵擴大,越是重大的名聲就會越是開闊的受箭麵,文化又強化了他們的敏感,每一箭都會使他們痛徹肺腑。文化是一種光明的事業,因此他們永遠立身於光天化日之下毫無遮蓋,暗箭和投槍不知來自何處,於是他們終於在眾目睽睽之下受傷了,傷痕處處卻又全然無助。連他們的服務對象如讀者、觀眾一時也不會前去救助他們,因為讀者、觀眾會疑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人,隻能長時間地觀望,殊不知,這種疑惑和觀望成了另一種更鈍實的打擊,使傷勢大大加重。
人們在這個問題上似乎總是太矜持、太含蓄、太慎重了,結果聽憑無數高貴的靈魂長時間默默流血、獨自舔傷、悄然呻吟。我想,隻要是文化受了傷,文化的創造者受了傷,我們都必須不分親疏遠近及時趕到,即便被譏諷為盲目也不在乎,因為再盲目的救助也合乎天意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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懈於勞作,荒於事功。
過度的爭逐是一種貌似清醒的迷失。清醒在爭逐的意誌力和權術上,迷失在對自己生命的控製力和人生的終極目標上。有的當事人在爭逐中節節勝利,而實際上卻陷入了一處越纏越緊的魔圈,培植了一大串仇恨,繃足了防範的警覺,欠下了無數筆人情,留下了一大堆許諾,怎麼也解脫不了,直到生命終結。他們表麵上控製了大批的職員甚至還控製了某個領域,實際上卻無法控製自己。讓我們回想一下,我們見到過多少威風凜凜的失控生命!
生命的失控,更嚴重的是失控在與他人的敵對情緒裏。這也是爭逐是否過度的一條界線。一般說來,向自然挑戰,向自己挑戰,乃至以正常心態向某種事業目標挑戰,都算不得爭逐過度,但隻要敵對情緒產生,情況就全然改觀。有了敵對情緒,一切奮鬥都或多或少地降格為賭氣,奮鬥的內容成了假目標,而心目中的敵手卻成了真目標。在這真真假假的多重目標的交錯中,每走一步都成了對他人和自己的折磨,不再有舒展的時候。有時貌似舒展,但敵對情緒已成為一種求生防身的心理習慣,新的一輪折磨又很快接上。如此人生,真堪一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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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總還有一些人,在由孩子變成老人的漫長年月中,一直被童話隱隱約約地控製著,讓自己和社會散發出善和愛的詩意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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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時總是一次次等待著某種深刻的聲音來敲醒我們的愚笨,等到年長才發現,真正敲醒我們的,總是通俗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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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勞於事功的人如果想要解除職位的桎梏放鬆一下,比度假村更好的去處是年老父母的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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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生命狀態,由很多因素決定。說到底,由時、空兩度決定。時間的維度,伸縮的餘地不大;空間的維度,卻能左右生命的質量。經驗告訴我們:人世間的愚昧、自私、冷漠、偏執、極端、嫉妒、排他、狂妄,即人世間的一大半惡,都因心理空間的狹小而形成。
封閉的借口是,外麵有邪惡。其實,如果長久封閉,邪惡必定在門內,而不是在門外。
因此,一旦開放,就很難徹底邪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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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擇的重點不在於專業和職業,而在於態度和境界。在今天的社會生活中,任何一個人在專業和職業上的選擇不大自由,而在態度和境界上的選擇卻具有充分的自由。嚴格說來,不管什麼地方、什麼職位,都有可能把事情做得極好,或極差。薩特在一個劇本中表明,即使被關在監獄裏,都有可能選擇做英雄,或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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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在專業和職業上作重新選擇,當然也可以,但是在此之前一定要認真地經曆一個磨合期,看看自己在這項工作上能發揮到什麼樣的最佳狀態。在最佳狀態上作重新選擇,才是真正有價值的選擇。
隻有精彩時的選擇,才會選擇更加精彩。
重新選擇,就要果斷地放棄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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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難讓我真正懂得了什麼是善良,什麼是邪惡,什麼是救助,什麼是毀損。
我們承認苦難有可能產生正麵效果,並不是肯定苦難,讚頌苦難。
苦難的直接效果是負麵的,要讓它產生正麵效果,必須注意到苦難與人格的關係。因為苦難既有可能淬煉人格,也有可能剝奪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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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的選擇其實也就是艱難的選擇。艱難什麼?艱難於本身所包含的規劃,艱難於他們對自由中的自我和規則中的自我,都不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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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向的動機和結果,直線的行動和回報,雖然也能做成一些事,卻永遠形不成雲譎波詭的大氣象。後代總有不少文人喜歡幸災樂禍地嘲笑孔子到處遊說而被拒、到處求官而不成的狼狽,這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孔子要做官,要隱居,要出名,要埋名,都易如反掌,但那樣陷於一端的孔子就不會垂範百世了。垂範百世的必定是一個強大的張力結構,而任何張力結構必須有相反方向的撐持和製衡。
在我看來,連後人批評孔子保守、倒退都是多餘的,這就像批評泰山,為什麼南坡承受了那麼多陽光,卻要讓北坡去承受那麼多風雪?
可期待的回答隻有一個:“因為我是泰山。”
偉大的孔子自知偉大,因此從來沒有對南坡的陽光感到得意,也沒有對北坡的風雪感到恥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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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啊,在能夠愛、有權利愛的時候,總是太年輕、太草率,
他們的閱曆太淺,他們選擇的範圍太小,他們遇到異性的時機太少。因此,初戀初婚常常是不幸的,盡管人們的自尊心和適應力很快就掩蓋了這種不幸。當然,他們終於會跨入能夠清醒選擇的年歲,可惜在這個年歲他們大多已失去了選擇的權利。他們的肩上已負荷著道德的重擔,他們的身後已有家庭的拖累,他們隻能麵對著“最佳選擇”,喟然一歎,匆匆離去。
人生,有沒有可能從根本上擺脫這種苦澀而尷尬的境況呢?似乎很難。即使是在遙遠的將來,在更趨健全的人們中間,舉世祝福的青年戀人仍然會是草率的,而善於選擇的中年人仍然不會那麼輕鬆地去實現自己的選擇。誰叫人生把年齡次序和婚姻時間排列得如此合理又如此荒誕呢?因此,誰也不要責怪,事情始源於人生本身所包含的吊詭。隻要進入人生,就會或多或少地沾染這個吊詭、這個悖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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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最愛歌頌和讚美的初戀,但在那個說不清算是少年還是青年的年歲,連自己是誰還沒有搞清,怎能完成關及終身的情感選擇?因此,那種選擇基本上是不正確的,而人類明知如此卻不吝讚美,讚美那種因為不正確而必然導致的兩相糟踐;在這種讚美和糟踐中,人們會漸漸成熟,結識各種異性,而大抵在中年,終於會發現那個“唯一”的出現。但這種發現多半已經沒有意義,因為他們肩上壓著無法卸除的重擔,再準確的發現往往也無法實現。既然無法實現,就不要太在乎發現,即使是“唯一”也隻能淡然頷首、隨手揮別。此間情景,隻要他平靜地表述出來,也已經是人類對自身的嘲謔。
缺少普遍意義的情感再長再深,也未必會使許多人產生感應。《亂世佳人》中女主角斯佳麗對艾希禮生死不渝的感情,對觀眾來說是缺少親切感和說服力的,因此隻屬於劇中人,或者更大一點,隻屬於曆史。
但是,就在這種總情勢下,我們卻也能發現某些具有哲理性的亮點。例如,斯佳麗曆盡艱險之後才明白自己所深愛的艾希禮是一個無所作為的懦夫,這很能讓人同情,原因是這裏埋藏著一些普遍性哲理因素。追求的行程和追求的目標突然脫節了,於是以前的追求越是執著就越是顯得荒唐和滑稽;如果這是人生情感路途上的尋常現象,那麼這也就是人生本身的一大荒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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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男女之間真誠的愛情一旦真的產生在帝王府宅裏的時候,將會走過一段多麼畸形、多麼艱辛的道路。那是一個隻有肉欲、沒有愛情的所在,愛情的產生便成了一種反常,與其說是幸事,不如說是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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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在皇家婚姻製度下早已駕輕就熟的皇帝本人來說,即便對某個妃子萌發了一點真情,也總脫不了玩弄性質,洗不盡兩性關係上的隨意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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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與理,即使在同一性質的範圍裏,也是互為消長的。情的幽暗,帶來了曆史的理性精神的強化,或者說,正是曆史的理性精神,蔭掩了情的光焰。
人之為人,還應該保持對友情的向往,並以終生的尋求來實踐這種向往。但是,這種尋求其實是去除人們對友情的層層加添——實利性加添,計謀性加添,預期性加添,使友情回歸純淨的高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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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友情從來就不可能是全方位吻合的,隻要友情雙方都是自主的真人。世間友情也不會是始終保持在同一個精神水平之上的,隻要友情雙方都是承擔多方角色又時時變化著的活人。世間友情更不會是長久相守永不厭倦的,隻要友情雙方都是有求新、好奇的自然欲望和心理曲線的正常人。
世間友情隻是欣喜擦邊,隻是偶然相逢,隻是心意聚合,隻是局部重疊,隻是體諒相助,隻是因緣互尊。這麼說有點掃興,但與真實更加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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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被最美的月光籠罩著的,總是荒蕪的山穀。
我看到,被最密集的“朋友”簇擁著的,總是友情的孤兒。
我看到,最興奮的暮年相晤,總是不外於昔日敵手。
我看到,最怨憤的蒼老歎息,總是針對著早年的好友。
我看到,最堅固的結盟,大多是由於利益。
我看到,最決絕的分離,大多是由於情感。
我看到,最容易和解的,是百年血戰。
我看到,最不能消解的,是半句齟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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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朋友,再大的災害也會消去大半。有了朋友,再糟的環境也會風光頓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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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你今後如何重要,總會有一天從熱鬧中逃亡,孤舟單騎,隻想與高山流水對晤。走得遠了,也許會遇到一個人,像樵夫,像路人,出現在你與高山流水之間,短短幾句話,使你大驚失色,引為終生莫逆。但是,天道容不下如此至善至美,你注定會失去他,同時也就失去了你的大半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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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在澳洲墨爾本西南麵三百公裏處的海岸徘徊,產生過對這一問題的恐懼聯想。在那裏,早年異域的船隻極難登岸,高聳的峭壁不知傲視過多少轟然而毀的殘骸,但終於,峭壁自己崩坍了,崩坍得千奇百怪,悲涼蒼茫。人世間友情的崩坍也是這樣,你明明還在遠眺外來的危險跡象,突然腳下震動,你已葬身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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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無言的起點,指向一個無言的結局,這便是友情。人們無法用其他詞彙來表述它的高遠和珍罕,隻能留住“高山流水”四個字,成為中國文化中強烈而縹緲的共同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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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生,陪在一起走路的人很多,但有的路程,隻需短短一截,便終生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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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叛賣友情比犧牲生命更不可想象。我想,隻要他們固守的友情不侵害人類的基本原則,這樣的人基本上都可以進入“君子”的範疇。倒過來,另有一些人,把友情看作小事一樁,甚至公然表明自己如何為了某個目的而不得不糟踐朋友,我真為他們可惜,因為他們不知道隻要有這樣的一個舉動,他們在世俗人心中的形象就永遠難於修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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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今中外有關友情的萬千美言中,我特別讚成英國詩人赫巴德的說法:“一個不是我們有所求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真正的友情都應該具有“無所求”的性質,一旦有所求,“求”也就成了目的,友情卻轉化為一種外在的裝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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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的友情至少有一半是被有所求敗壞的,即便所求的內容並不是壞東西。讓友情分擔憂愁,讓友情推進工作……友情成了忙忙碌碌的工具,那它自身又是什麼呢?其實,在我看來,大家應該為友情卸除重擔,也讓朋友們輕鬆起來。朋友就是朋友,除此之外,無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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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盼,曆來比期盼的對象重要。正如思鄉比家鄉重要,出路比出口重要,旅人眼中的炊煙比灶膛裏的柴火重要。
同樣,人類對友情的期盼,是在體驗著一種縹緲不定、又遊絲條條的生命哲學。而真正來到身邊的“友情”,卻是那麼偶然。
但願那個遲到了的家夥永不抵達。那就好讓我們多聽幾遍已經飄落在地的呢喃,那些金黃色的呢喃。
正是這種呢喃,使滿山遍野未曾飄落的葉子,也開始領悟自己是誰,該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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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之間當然也會產生很深的友情,那很可能是出現了某種精神激蕩。當然,如果要在精神激蕩和文化行為上同時合拍,那就太罕見了。中國古代留下的“高山流水”的佳話,正說明這種合拍以多少人亡琴毀為代價,極難重複又極難仿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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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本來是有完整的計劃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但一輩子下來,治國、平天下的目的不僅自己沒有達到,而且講給別人聽也等於對牛彈琴。十餘年辛苦奔波於一個個政治集團之間,都沒有效果。回來一看,親人的離世使“齊家”也成了一種自嘲。最後,他唯一能抓住的,隻有修身,也就是讓自己做個什麼樣的人。因此,他真正實踐了的結論,可讓別人信賴的結論,也隻有這一條。“修身”本是他計劃的起點,沒想到,起點變成了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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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很重要的思想就是以家庭倫理為基礎的社會結構的重建。他把家庭的模式,擴大到整個社會結構。
本來,研究社會結構是政治家的事情,一般老百姓不會關心,也缺少思考的資源。沒想到孔子創造了一個可親可愛的思維方式,那就是把人人都能體驗的家庭生活方式當作一個象征體,推而廣之,使宏觀政治問題變成了家庭問題的放大,使一般民眾也具備了思考的基點。後來孟子也用了這個思維模式,推己及人,推小及大,借由普通民眾能夠感受到的境遇來設想一個社會和一個國家。在一般中國人看來,家庭的血緣倫理是自然的,難以動搖的,由此擴大,政治也漸漸變成了一種“自然倫理”。我覺得這是一項高明的理論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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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的家庭倫理觀念,與農耕文明有關。農耕文明不同於海洋文明和遊牧文明。對遊牧文明來說,馬背是家,帳篷是家,隻要遠方有水草,就是我要去的地方。海洋文明,則永遠在向往彼岸,彼岸在何方,可能永遠不知道,因此可能回來,也可能永遠不能回來。中國的農耕文明是“精耕細作”的文明,從春耕到秋收有好多程序,非常複雜。它延續的前提就是聚族而居,一家老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聚族而居就要講究倫理結構,有了這種結構才能完成生產的程序和財物的分配,才能協調彼此的關係。孔子找到了這個結構,並把它擴充來治理天下。他的邏輯結構是從修身開始來齊家,然後是治國平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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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般意義上,家是一種生活;在深刻意義上,家是一種思念。隻有遠行者才有對家的殷切思念,因此隻有遠行者才有深刻意義上的家。
中國曆史上每一次大的社會變動都會帶來許多人的遷徙和遠行,或義無反顧,或無可奈何,但最終都會進入一首無言的史詩,哽哽咽咽,又回腸蕩氣。
你看現在中國各地哪怕是再僻遠的角落,也會有遠道趕來的白發華僑愴然飲泣,匆匆來了又匆匆走了,不會不來又不會把家搬回來。他們抹幹眼淚,又須發飄飄地走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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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任何一個早年離鄉的遊子在思念家鄉時都會有一種兩重性:他心中的家鄉既具體又不具體。具體可具體到一個河灣、幾棵小樹、半壁蒼苔;但是如果僅僅如此,焦渴的思念完全可以轉換成回鄉的行動,然而真的回鄉又總是失望,天天縈繞我心頭的這一切原來是這樣的嗎?就像在一首激情澎湃的名詩後麵突然看到了一幅太逼真的插圖,詩意頓消。因此,真正的遊子是不大願意回鄉的,即使偶爾回去一下也會很快出走,走在外麵又沒完沒了地思念,結果終於傻傻地問自己家鄉究竟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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置身異鄉的體驗非常獨特。乍一看,置身異鄉所接觸的全是陌生的東西,原先的自我一定會越來越脆弱,甚至會被異鄉同化掉。其實事情遠非如此簡單。異己的一切從反麵、側麵誘發出有關自己的思考,異鄉的山水更會讓人聯想到自己生命的起點,因此越是置身異鄉越會勾起濃濃的鄉愁。鄉愁越濃越不敢回去,越不敢回去越願意把自己和故鄉連在一起——簡直成了一種可怖的循環,結果,一生都避著故鄉旅行,避一路,想一路。
諸般人生況味中非常重要的一項就是異鄉體驗與故鄉意識的深刻交糅,漂泊欲念與回歸意識的相輔相成。這一況味,跨國界而越古今,作為一個永遠充滿魅力的人生悖論而讓人品咂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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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潦草的告別,總以為會有一次隆重的彌補,事實上世間的一切都無法彌補,我就潦草地踏上了背井離鄉的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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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河姆渡遺址上慢慢地徘徊,在這塊小小的空間裏,漫長的時間壓縮在一起,把洋洋灑灑永遠說不完道不盡的曆史故事壓縮在泥土層的尺寸之間。文明的人類總是熱衷於考古,就是想把壓縮在泥土裏的曆史扒剔出來,舒展開來,窺探自己先輩的種種真相。那麼,考古也就是回鄉,就是探家。探視地麵上的家鄉往往會有歲月的唏噓、難言的失落,使無數遊子欲往而退;探視地底下的家鄉就沒有那麼多心理障礙了,整個兒洋溢著曆史的詩情、想象的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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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有家眷而拋舍親情,妓女有感情而無以實現,兩相對視,誰的眼睛會更坦然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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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和善良超越一切,又能把一切激活。沒有愛和善良,即使是勇敢的理想,也是可怕的;即便是巨大的成功,也是自私的。相反,如果以愛和善良為目標,那麼文化的精神價值、生活方式和集體人格,全都會因為這個隱藏的光源,而晶瑩剔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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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的愛,有厚薄,有區別,有層次,集中表現在自己的家庭,家庭裏又有親疏差異,其實最後的標準是看與自己關係的遠近,因此核心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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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等級的愛最終隻會著眼於等級而不是愛,一旦發生衝突,放棄愛是容易的,而愛的放棄又必然導致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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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對他而言,就像月亮一樣,可望而不可即,可思而不可去,可唱而不可說。
因此歸來的遠行者從一種孤兒變成了另一種孤兒。這樣的回歸畢竟是淒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