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評梅的作品前期雖被友人稱為多為少女喟歎,但可見其深厚的國文功底和無盡情懷,她的創作生涯隻短短六年。詩歌、小說、劇本、評論等體裁,她都曾駕馭過,但其成功卻在散文。在她去世後,其作品曾由廬隱、陸晶清等友人編輯成《濤語》《偶然草》兩個集子。石評梅曾說:“就是投自己於悲劇中而體驗人生的。”她的一生,便是一個極美麗的悲劇。石評梅英年早逝,對於人生,她剛剛讀了“愛情篇”“友愛篇”“苦悶篇”,正要以她聰慧敏感的心靈,去更廣、更深地觸及人生各麵的時候,這部人生大著便頓然合上了。因此,她寫得最多、最好的,還是愛情、友誼和苦悶這三大主題。愛情,這是石評梅蘸著血、和著淚抒寫的主題,它構成了石評梅散文的精華。
石評梅的愛情文字,大都寫在其愛情悲劇的大幕落下之後,因而帶有濃厚的回憶和反思色彩。回憶和反思,使其抒情變得更加纏綿悱惻而又深刻雋永。在石評梅筆下,我們分明讀到了一顆悲痛欲絕且悔恨不已的心靈,在孤寂淒苦中,獨自追蹤著、演繹著、咀嚼著那美麗而又痛苦、不堪回首而又永遠難忘的塵夢。
在1927年的清明節,她在陶然亭高君宇墓畔,寫下了扣人心弦的《墓畔哀歌》敬獻給亡靈。她願醉臥墓碑旁,任霜露侵淩,不再醒來。當我們讀這些淒苦哀惋的愛情傾訴時,亦不難發現:在石評梅的愛情觀裏,固然包含以個性解放為核心的現代意識;但沉澱於其中的,更多的還是傳統的文化和道德因素。石評梅的感情世界,基本上是封閉式的;她的抒情方式,也基本上以自足為主。石評梅像中國曆代那些薄命的才女一樣,將愛情視為精神上和感情上的“聖物”,風晨雨夕,自哀自怨;深閨荒郊,自憐自歎,細細咀嚼著其中的甜蜜與淒苦交織的滋味。也許正是這種愛情心理的複雜性,使得石評梅的愛情傾訴帶有濃鬱的古典的纏綿。
石評梅的生性和經曆,注定了愁和淚伴其一生。她的散文,就是她那根纖細敏銳、多愁善感的心弦,在人生淒風苦雨中的顫動。
石評梅的愁,其根源既來自理想與現實的矛盾,亦出自她自身的心理的衝突。前者固無力改變;後者更難以超越。她的愛情悲劇,實質上亦是心理悲劇。因此,在愛情上,一方麵她愛得那麼執著;另一方麵她又愛得那麼痛苦。
感情與理智,愛欲與道德,時時在內心交戰;但終未能衝破自己築起的藩籬,實現自我超越。直到高君宇死後,她才覺悟了“從前太認真人生的錯誤”;不過,這種“覺悟”,並未達到思想桎梏的真正解脫,反而又將自己束縛在另一種傳統觀念裏,她要做一個“殉情”者,用自我犧牲去補償自己欠下的情債。這就不能不使她繼續掙紮在愛的痛苦裏。在人生觀上,石評梅也表現出矛盾的苦悶。她說,她的心情,“有時平靜得像古佛旁打坐的老僧,有時奔騰湧動如馳騁沙場的戰馬,有時是一道流泉,有時是一池冰湖;所以,有時她雖在深山也會感到一種類似城市的囂雜,在城市又會如在深山一般的寂寞”。
她時而幻想去主宰命運:“命運是我們手中的泥,一切生命的鑄塑也如手中的泥。”“我們怎樣把我們自己塑造呢?也隻在乎我們自己。”但轉而便又陷入宿命的悲觀:“我也覺得這許多年中隻是命運鑄塑了我,我何嚐敢鑄塑命運。”她說,她願做個“奔逸如狂飆似的駿馬”,把“生命都載在小小鞍上,去踐踏翻這世界的地軸,去飛揚起這宇宙的塵沙”,使整個世界在她足下動搖,整個宇宙在她鐵蹄下毀滅;然而,她終做不成天馬,因為她本不是天馬,而且每當她束裝備鞍馳驅赴敵時,總有人間的牽係束縛,令她毀裝長歎。她曾不解造成其命運的是社會還是自己?終未能找出答案;她也企圖探索人生的究竟,同樣得不到解答。她感到信仰的迷惘;她甚至對她所執著追求的愛,也產生了懷疑,她說:“青年人的養料唯一是愛,然而我第一便懷疑愛。”她認為,什麼“甜蜜,失戀,海誓山盟,生死同命”,這一套都是“騙”,“宇宙一大騙局”,隻有“空寂”才是“永久不變”的,因此,她要在“空寂”中生活,將心付於“空寂”(《給廬隱》)。可以說,石評梅的散文,就是她心靈的掙紮和呼喊。
1928年9月30日,年僅26歲的評梅終也耐不住憂苦的折磨,帶著她清妙絢麗的文采與傲然高潔的性格,帶著她高尚貞潔的愛情與超然冷豔的生活,結束了清幽的悲劇式的一生。喪事極盡哀榮,各界人士參加哀悼,追悼會上有“天喪斯文”幅,死後好友將高君宇遺像與之合葬,雙墓並列,實現了她“生前未能相依共處,願死後得並葬荒丘”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