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卷(2)(2 / 3)

他說到這裏忽然站起來,用手向星月燦然的天空指著,他的血又從新沸騰了,蒼白的月色下,我看他的臉卻和剛才的晚霞一樣紅,額下銀須被晚風吹得在襟頭飄拂著。

“蕙侄,你知道吧!我從前的雄心壯誌,愛國熱誠,革命思想,也和現在的青年們一樣狂熱呢!那時懸賞捕我的風聲日緊一日我也不能再振作我往日的雄心了,一切都和太陽下的融雪一樣,我不能再紮掙支持上這孤獨,悲哀,空虛的軀殼,和無窮無窮的前途奮鬥征戰了!我遂肩行李雲遊到這山中。我愛這裏有水澗瀑布,翠巒青峰。微雨和風,白雲明月之下,我找了這一塊幹淨土,把五十年雄心壯誌,綺情蜜意都一齊深葬此山。任天下怎樣鼎沸混亂,人民怎樣流離痛苦,我不聞問了,我將深藏此深山鬆篁中,任白雲飄過我的頭頂。我老了,我的擔子青年人已接過去了,我該休息了,整理完成這廿年中的日記後,我想可以尋梅林去了!隻恐怕她還是青春美麗的少女之魂,而我已經是龍鍾蒼老的白頭翁了!”他手裏拿著煙鬥,微仰著頭望著鬆林中透露出的半弦月神,他心裏又想起廿年前那夜的月色,和梅林最後訣別的河畔蜜語。

我始終未曾打斷他的話,這時我看他已不能再說什麼了,我說:“劉伯伯!人生的悲劇,都是生活和思想的矛盾所造成。理想和現實永遠不能調和,人類的痛苦因之也永無休止。我們都在這不完善的社會中生活,處處現實和理想是在衝突,要解決這衝突的原因,自然隻有革命,改變社會的生活和秩序。不過這不是幾個人幾十年就能成功的,尤其因為人生是流動的進步的,今天改了明天也許就發現了毛病,還要再改,革了這個社會的命,幾年後又須要革這革過的命。這樣我們一生的精力隻是一小點,光陰隻是一刹那,自然我們幸福願望便永遠是個不能實現的夢了。一方麵肉體受著切膚的壓迫,一方麵靈魂得不到理想中的安慰,達不到夢中的願望,自然隻有構一套悲劇了事。伯伯!你五十多歲了,也是一個時代的犧牲者,那知我二十多歲也是一樣做了時代的犧牲者!說句不怕伯伯笑話的話吧!我如今消極的思想,簡直和你一樣。雖然我是個平常的女孩兒,並不曾有過什麼驚天動地的作為,建過什麼愛國福民的事業,和伯伯似的倦勤退隱。不過近來我思想又變了,我自己雖然把人生已建在消極的歸宿處——墳墓之上;但是我還是個青年,我不希望我為了自己的悲愁就這樣悄悄死去的。我要另找一個新生命新生活來做我以後的事業。因之,我想替沉沒浸淹在苦海中的民眾,出一鋤一犁的小氣力,做點能拯救他們的工作,能為後來的青年人造個比較完善的環境安置他們,伯伯,假如你願意,你便把你那付未卸肩的擔子交付給我,我肩負上伯伯這付五十年湖海奔走,壯誌如長虹的鐵擔。”

他聽了我這一番話,冰森冷枯的臉上,忽然露出淺淺的笑痕,他放下了煙鬥,站起來伸過他那瘦枯如柴的手來握住我的右手,他說:“蕙侄!二十年來我這時是第一次得意!你這番話大大令我喜歡!你們青年,正該這樣去才是光明正坦的大道,才可尋得幸福美滿的人生。蜷伏在自己天鵝絨椅上哼哼悲愁,便不如痛痛快快,去打倒,去破壞這使你悲愁的魔鬼。革命的動機有時雖因為是反抗自己的痛苦,但其結果卻是大多數民眾的福利,並不能計較到自己的福利。所以這並不是投機求利的事業,雖然為了迫求光明幸福而去,但是這也是夢想,你不要因為失望便詛咒他,我從前曾有過這樣錯誤思想,現在先告訴你。蕙侄,你去吧!你去用你的血去濺灑這枯寂的地球去吧!使她都生長成如你一樣美麗的自由之花。我在這鬆林裏日夜禱告你的成功,你接上這副鐵擔去吧!事完後你再來這裏和我過這雲煙山林的生活,我把我整理好的日記留給你。假如我不幸死去,蕙侄!我也無恨憾了,你已再造了我第二次的生命!”他說到這裏,山下遠遠看見一盞紅燈隱現在森林中,走近時原來是我家的仆人,母親叫他燃著來接我的。我向劉伯伯說:“天晚了,明天我再來和伯伯說。這樣大概我行期要提早,也許這一星期便可動身。謝謝伯伯今天給我講的故事,令我死灰複燃,壯誌重生。”他望著我笑了!我遂和來人點著母親的紅燈下了山,歸路上月色淒寒,回頭望白雲庵煙霧繚繞,鬆柏森森中似乎有許多火螢飛舞,星花亂迸,這是埋葬在這裏的珠光劍氣吧!

我默想著鬆林下桌旁的老英雄,他萬想不到他和梅林的一番英雄兒女的俠骨柔情,四十年後還激動了一個久已消沉的女子。

十六年,七,二十六,山城棲雲閣。

流浪的歌者

碧簫是一個女畫家,近來因為她多病,唯一愛憐她的老父,伴她到這背山臨海的海豐鎮養病。海豐鎮的風景本來幽雅,氣候也溫和,碧簫自從移居到這裏後,身體漸漸地恢複了健康。

他們的房子離開海豐鎮的街市還有四五裏地,前麵憑臨著碧清浩茫的大海,後麵遠遠望見,雲氣鬱結,巒峰起伏的是青龍山蜿蜒東來的餘脈;山坡上滿是蒼翠入雲的大森林,森林後隱約掩遮著一座頹廢的破廟。這是碧簫祖父的別墅,幾間小樓位置在這海濱山隅,鬆風濤語,靜寂默化中,不多幾天,碧簫的病已全好了。黃昏或清晨時,海豐鎮上便看見一位銀須如雪的老人,領著一個幽雅淡美的女郎在海岸散步,林中徘徊。

有時她獨自一個攜著畫架,在極美妙的風景下寫生,涼風吹拂著她的衣角鬢發,她往往對著澄清的天宇歎息!她看見須發蒼白的老父時,便想到死去已久的母親。每次她悄悄走進父親房裏時,總看見父親是在凝神含淚望著母親的遺像沉思;她雖然強為歡笑地安慰著父親,但不能製止的酸淚常會流到頰上。這樣黯淡冷寂的家庭,碧簫自然養成一種孤傲冷僻的易於感傷的性情,在她瘦削的慘白的臉上,明白表現出她心頭深沉的悲痛。

這時正是月亮尚未十分圓的秋夜,薄薄的幾片雲翼,在皎朗的明月畔展護著,星光很模糊,隻有近在天河畔的孤星,獨自燦爛著。四周靜寂得連犬吠聲都沒有,微風過處,落葉瑟瑟地響,一種清冷的感觸,將心頭一切熱念都消失了,隻漠然引起一縷莫名的哀愁。

碧簫服侍父親睡後,她悄悄倚著樓欄望月,這裏並不是崇嶺瀑布,這時也不是淒風苦雨,僅僅這片雲中擁護的一輪冷月,淡淡地悠悠地,翻弄著銀浪,起顫動流漾時,已波動了碧簫的心弦,她低了頭望著地上的樹影冥想沉思。這時候忽然由遠處送來一陣悠揚的琴聲,夾和著鬆嘯濤語,慢慢吹送到這裏,驚醒了碧簫沉思之夢。她側著耳朵寧神靜氣地仔細聽,果然是一派琴音,縈繞在房後的鬆林左右。這聲音漸漸高了,漸漸低了,淒哀幽咽中宛轉著迂回纏綿的心曲,似嫠婦泣訴,夜鶯哀啼;悲壯時又滿含著萬種怨恨,千縷柔情,依稀那樹林中每一枝葉,都被這淒悲的音浪波動著。碧簫禁抑不住的情感,也隨著顫蕩到不能製止,她整個的心靈都為這月色琴音所沉醉了。忽然間一切都肅然歸於靜寂,琴聲也劃然而止,月色更顯得青白皎潔,深夜更覺得寒露侵人,她耳畔嫋嫋餘音,仿佛還在林中顫動流漾。那一片黑森森的樹林,陰翳著無窮的悠遠,這黑暗悠遠的難以探索,正和他渺茫的人生一樣呢!

碧簫想:這是誰在此深夜彈琴,我來到此三個月了,從未曾聽見過這樣悲壯哀婉的琴音。她如醉如癡地默想著,心中蜷伏抑壓的哀愁,今夜都被這琴聲掘翻出來;她為這熱烈的情緒感動了,她深深地獻與這無限的同情給那不知誰何的歌者。

晨曦照著了海豐鎮時,多少農夫和工人都向目的地工作去了,炊煙繚繞,兒童歡笑的紛擾中,破了昨夜那個幽靜的好夢。

碧簫在早晨時,發現她父親不在房裏了。下樓去問看門老仆,他說:“清早便見主人獨自向林中去了。”她匆匆披了一件外衣,出了柵門向北去,那時空氣新鮮,朝霞如烘,血紅的太陽照在漸漸枯黃的森林,如深秋的丹楓一樣。走進了森林,緣著一條一條草徑向破廟走去,那麵有路通著海豐鎮的街市。她想在這一路上,一定可以逢見父親在這裏散步回來。不遠已看見那破廟的山門,頹垣殘塔,蔓草黃葉。顯得十分淒涼肅森。她走上了台階,忽然聽見有人在裏麵低吟,停步寧神再聽時,父親正從那麵緩步而來。她遂下了台階,跑了幾步迎上去說:“爸爸,我來尋你的,你去了哪裏呢?”“到鎮上看了看梓君,他病已好了,預備再過兩星期就要回去。他問我們還是再住幾天,還是一塊兒回去呢。”她聽見父親這話後,低了頭沉思了一會,這裏的環境,卻是太幽靜太美麗了,她真有點留戀不肯去呢!她又想北京父親還有許多事要辦理,哪能長久伴她住在這裏。因之她說:“爸爸,如果你急於回去,我們就同梓君一塊兒去,不然再多住幾天也好,爸爸斟酌吧!他們等著我們吃早餐呢。我們回去吧。”走到鐵柵門時,服侍碧簫的使女小蘭在樓上揚著手歡迎他們,碧簫最愛的一隻黑狗也跑出來跟隨在她的足下嗅著。這時她心中充滿了無限的哀感,這些熱烈的誠懇的表情,都被她漠然不加一瞬地過去了。

碧簫同她父親用完早餐後,她回到房裏給她的朋友寫一封信,正在握管凝思的時候,忽然又聽見一縷琴音由遠而近,這時琴音又和昨夜不同,雖然不是那樣悠遠,但也含著不少窮途漂零,異鄉落魄的哀思。這聲音漸漸近了,似乎已到了柵門的左右,她放下筆走出了房門,倚著樓欄一望,果然見她家鐵柵門外站著一個頎長的男子,一隻手拿著他的琴,一隻手他撫著前額,低頭站在一棵槐樹下沉思;濃密的樹葉遮蔽了,著不清楚他的麵容。她覺這個人來得奇怪,遂叫小蘭下去打聽一下,他在那裏徘徊著做什麼呢?

小蘭跑下去,開了柵門,他驚惶地回過頭來,看見柵門旁立著一個梳著雙辮,穿碧綠衣裳的小姑娘。他挾著琴走向前,囁嚅著和她說:“姑娘!我是異鄉漂遊到此的一個逃難的旅客,我很冒昧,我很慚愧地,請求姑娘賞我點飯吃!”

小蘭雖是個小女孩,但她慈悲的心腸也和她女主人一樣。她自己跑到廚房向廚子老李要了一盆米飯,特別又給他找了點幹魚、幹餑餑一類的東西拿給他。

小蘭在槐樹下拾石子玩耍,等他吃完了,她才過來收回碗碟。他深深向小蘭致謝,他說:“姑娘!我不知用什麼言語來代表我的謝忱,我隻會彈琴,我彈一曲琴給姑娘聽吧。”

他臉上忽然泛浮著微笑!輕輕地又拔動了他的琴弦。小蘭回頭望望樓上的碧簫,她憨呆地倚著柵門,等他彈完後走到林中去了,才閉門回來告訴她的小姐。

碧簫在樓頭望著他去遠後才回到房裏,她想這個人何至於流落到求乞呢!他不能去做個琴師嗎?不能用他的勞力去求一飽嗎?他那種談吐態度真是一個有知識的人,何至於緣門求乞,而且昂藏七尺之軀也不應這樣踐踏;也許他另有苦衷不得不如此嗎?她吩咐小蘭告訴廚子,以後每天都留點飯菜給他。

從此每夜更深入靜時,便聽見琴聲在樹林中縈回;朝陽照臨時,他便挾著琴來到她家門口,討那頓特賜的飽食。吃飽後他照例在槐蔭下彈一曲琴,他也不去別處;但過了兩三天後,這左右的農家都互相傳說著,海豐鎮來了個彈琴的乞丐。

兩個星期後,碧簫的病已全好了,父親和她商量回北京去。

臨行的前一天,將到黃昏時候,碧簫拿了畫架想到海邊畫一幅海上落日圖。她披了一件銀灰色的鬥篷,攜了畫架顏色向海邊去。走不多遠已望見那蒼茫的煙海,風過處海水滔滔,白浪激天,真是海天遼闊,萬裏無雲。她撿了一塊較高的沙灘把架子支起來,調好了顏色,紅霞中正捧著那一顆落日,抹畫得那海天都成了燦爛的緋色,連她那蒼白的麵靨都照映成粉白嫣紅,異常美麗。她懷著驚喜悲愴的複雜心緒很迅速地臨畫著;隻一刹那,那雲彩便慢慢淡了,漸漸褪去了緋色又現出蒼茫的碧海青天。一顆如烘的落日已沉沒到海底去了,餘留的一點彩霞也被白浪卷埋了,這寂寞的宇宙驟然顯得十分黯淡。她擲了畫筆呆呆地望著大海;她淒戀著一切,她追悼著一切,對著這浩茫的煙海,寄托她這無涯涘的清愁。

這時候她忽然聽得背後有沉重的足步聲,回過頭看,原來是那個流浪的歌者,他挾著琴慢慢地向這裏走來。這次她才看清楚他的麵貌:他有三十上下年紀,雖然衣履襤褸,形容憔悴,但是還遮不住他那溫雅豐度,英武精神,蒼白瘦削的靨上雖流露著饑寒交迫的痛苦,那一雙清澈銳利的目光,還是那樣炯炯然逼人眉宇。她心裏想:“真風塵中的英雄。”

他走近了碧簫的畫架,看見剛才她素腕描畫的那一幅海上落日,他微微歎息了一聲,便獨自走到海岸的高處,在這暮色蒼茫,海天模糊的黃昏時候,他又撥動著他那悲壯憤怨如泣如訴的琴弦。這淒涼嗚咽的琴音,將他那淪落風塵,悲抑失意的情緒,已由他十指間傳流到碧簫的心裏。

晚風更緊了,海上卷激起如山的波浪,濤聲和著忽斷忽續的琴弦更覺萬分悲涼!吹得碧簫鬟發散亂,衣袖輕飄,她忍不住的清淚已悄悄滴濕了她的衣襟,慘白的臉襯著銀灰色的鬥篷。遠遠看去渾疑是矗立海邊的一座大理石的神像呢!是那麼潔白,那麼幽靜,那麼冷寂!

她覺得夜色已漸漸襲來,便收拾起畫架,一步懶一步地緣著海岸走回來。半路上她逢見小蘭提著玻璃八角燈來接。到了鐵柵門口,她無意中回頭一望,遠遠隱約有一個頎長的黑影移動著。

這一夜她的心情異常複雜,說不出的悲抑令她心臆如焚!她靠在理好的行裝上期待著,期待那皎皎的月光來吻照她;但隻令她感到幽憂的搏聲。黑暗的恐怖,月兒已被雲影吞蝕了;去那卷著鬆濤的海風一陣陣吹來,令她覺得寒慄驚悸!小蘭在對麵床上正鼾聲如雷,這可怕的黑夜並未曾驚破她憨漫的好夢。

她期待著月色,更期待著琴聲,但都令她失望了;這一夜狂風怒號了整夜,森林中傳來許多裂柯折枝的巨響,宇宙似乎都在毀滅著。

翌晨十時左右,碧簫正幫著父親裝箱子,小蘭走進來說:“有小姐一封信,我放在你桌子上了。”

她把父親箱子收拾好後,回到自己房裏果然見書桌上放著一封信,她拿起來反複看了一遍,覺這信來得奇怪,並沒有郵票也沒有寫她的名字,隻僅僅寫著一個姓。她拆開來那信紙也非常粗糙,不過字卻寫得秀挺飽滿,上麵是:

小姐:

我應該感謝上帝,他使我有機緣致書於你,借此懺悔我的一切罪惡,在我崇敬的女神之足下。我不敢奢望這殘痕永映在你潔白的心版上,我隻願在你的彩筆玉腕下為我落魄人描摹一幅生命最後的圖畫。

到現在我還疑惑我是已脫離了這惡濁的世界,另覓到一塊美麗歡樂的綠洲呢!但是如今這個夢醒了,我想永隨著這可愛的夢境而臨去呢。原諒我,小姐,我這流浪欲狂的囚徒來驚擾你,但是我相信你是能可憐我的同情我的,所以我才敢冒昧陳詞,將我這最後的熱淚鮮血呈獻給你!小姐,求你念他孤苦伶仃,舉世無可告語,允許他把這以下種種,寫出來請小姐閃動你美麗的雙睛一讀。

我的故鄉是在洛陽城外的一個大鎮,祖父在前清是極有威權的武官,我家在這鎮上是赫赫有名的巨族,我便產生在這雕梁畫棟,高樓大廈的富貴家庭中。十八歲時我離開了家去北京遊學,那時祖父已死了,還剩有祖母父母弟妹們在洛陽原籍住著。

近數年內,兵匪遍地,戰雲漫天,無處不是枯骨成丘,血流漂櫓,我的故鄉更是蹂躪得厲害,往往鐵蹄所踐,皆成墟墓。三年前我那歡樂的家庭不幸變成了殘害生靈的屠場,我的雙親臥在血泊中飲彈而亡,妹妹被逼墜樓腦碎,弟弟拉去隨軍牧馬,隻剩下白發衰老的祖母逃到我的乳媽家中住著,不久也驚氣而亡,一門老少隻餘了我異鄉的遊子,憑吊泣悼這一幕慘劇,當時我憤恨的複仇心真願搗碎焚毀這整個的宇宙呢!

從此後我便成了天涯漂泊的孤獨者,我雖竭力想探得我弱小弟弟的行蹤,但迄今尚無消息,也許早已被戰馬的鐵蹄踐踏死了,在這樣的環境下煎熬著、悲苦著,我更徹底地認識了這萬惡的社會,這殘酷的人生,不是人類所應有。生命的幸福歡樂既都和我絕緣,但是人是為了戰勝一切而生存的,我不得不振作起來另找我的生路,想在我們的力量下,改造建設一個自由的和平的為人民求福利的社會和國家。因之我毅然決然把這七尺殘軀交付給我所信賴的事業,將為此奮勉直到我死的時期。

這幾年中流浪於大江南北,或用筆或用槍打死了無數的敵人,熱血在我心腔中洶湧著,忘了自己生命上的創痕,雖然日在驚險危急中生存,我總自詡我是一勇敢的戰士。假使這樣努力下去,那我們最後的成功指日可待。誰想世事往往如此,在這勝利可操的途程上,內部忽然分裂,幾個月後嫉妒爭奪,金錢淫欲,都漸漸腐化了我們勇武的健兒,敵方又用各種離間拉攏的手段來破壞我們的團集,從前一切值得人讚美欽佩的精神勇氣,都變成人人詛咒的罪惡淵藪。我當時異常灰心,異常憤怒,便發表了一篇長文勸告這些在前敵在後方的同誌,那知因此便得罪了不少的朋友,不久我便被人排擠陷害,反成了眾人攻擊的箭垛,妄加我許多其名其妙的罪名。我也明知道黑幕日深,前途黯淡,這日深一日的泥澤,也不是我一人的精力所能澄清,遂抱了無語的懊喪與失望離開了他們。我無目的去了上海,那裏住著我一很好的女朋友朱劍霄,我想順便看看她。並且願借此機會往外國再念幾年書,重新來建設我信賴的事業,目下中國的時局確實太渾濁,新興勢力既為腐化所吞蝕,一時恐絕無重振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