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我吃驚的是胡好先生的年輕,而更使我吃驚的是那慣常和年輕不會合在一起的幹練。這個十九歲的少年那麼幹練地處理著一切,熱情而爽直。我告訴了他我願意接受編這張新報的副刊,但我也有我的理想,於是我把我理想中的副刊是怎樣的告訴了他。胡好先生的回答是肯定的,他告訴我,我會實現我的理想。接著我又明白了,現在問題還不僅在於副刊編輯的方針和技術,卻是在於使整個報館怎樣向前走,那就是說,我們麵對著的,是一個達到報紙能出版的籌備工作。我不得不承認,我的經驗隻是整個報館的一部分。但是我終於毅然地答應下來,心裏想,也許什麼都從頭開始更好一點。於是我們就說定第二天起就開始到館工作。
一切都從頭開始,從設計信箋信封,編輯部的單據,一直到報考記者和校對,布置安排在閣樓的編輯部,以及其他無數繁雜和瑣碎的問題和工作。新的人才進來參加,工作繁忙而平靜地進行,到了七月初,一切都準備得差不多了。
然而有一個問題卻使我不安著,那便是我們當時的總編輯,是已聘定了樊仲雲。那個時候,他是在蔚藍數據當編輯,而這書局的敗北主義和投降傾向,是一天天地更明顯起來。一張抗戰的報怎樣能容一個有這樣傾向的總編輯呢?再說,他在工作上所表現的又是那樣庸弱無能。我不安著,但是我們大家都不便說出來,然而,有一天,胡好先生卻笑嘻嘻地走進編輯部來,突然對我們宣說:樊仲雲已被我開除了。胡好先生是有先見的,第二年,他便跟汪逆到南京去做所謂“和平救國運動”了。
那個副刊定名為《星座》,取義無非是希望它如一係列燦爛的明星,在南天上照耀著,或是說像《星島日報》的一間茶座,可以讓各位作者發表一點意見而已。稿子方麵一點也沒有困難,文友們從四麵八方寄了稿子來,而流亡在香港的作家們,也不斷地給供稿件,我們竟可以說,沒有一位知名的作家是沒有在《星座》裏寫過文章的。在編排方麵,我們第一個采用了文題上的裝飾插圖和名家的木刻、漫畫等(這個傳統至今保持著)。
這個以嶄新的姿態出現的報紙,無疑地獲得了意外的成功。當然,胡文虎先生的號召力以及報館各部分的緊密的合作,便是這成功的主因。我不能忘記,在八月二日胡好先生走進編輯部來時的那一片得意的微笑或熱烈的握手。
從此以後,我的工作是專對著《星座》副刊了。
然而《星座》也並不是如所預期那樣順利進行的。給與我最大最多的麻煩的,是當時的檢查製度。現在,我們是不會有這種麻煩了,這是可慶賀的!可是在當時種種你想象不到的嚕蘇,都會隨時發生。似乎《星座》是當時檢查的唯一的目標。在當時,報紙上是不準用“敵”字的,“日寇”更不用說了。在《星座》上,我雖則竭力避免,但總不能躲過檢察官的筆削。有時是幾個字,有時是一兩節,有時甚至全篇。而我們的“違禁”的範圍又越來越廣。在這個製度之下,《星座》不得不犧牲了不少很出色的稿子。我當時不得不索性在《星座》上“開天窗”一次,表示我們的抗議。後來,也辦不到了,因為檢察官不容我們“開天窗”了。這種麻煩,一直維持到我編《星座》的最後一天。三年的日常工作便是和檢察官的“冷戰”。
這樣,三年不知不覺的過去了。接著,有一天,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的清晨,太平洋戰爭爆發起來了。雖則我的工作是在下午開始的,這天我卻例外在早晨到了報館。戰爭的消息是證實了,報館裏是亂哄哄的。敵人開始轟炸了。當天的決定,《星座》改變成戰時特刊,雖則隻出了一天,但是我卻慶幸著,從此可以對敵人直呼其名,而且可以加以種種我們可以形容他的形容詞了。
第二天夜間,我帶著棉被從薄扶林道步行到報館來,我的任務已不再是副刊的編輯,而是□□(原文中,此二字不清楚)了。因為炮火的關係,有的同事已不能到館,在人手少的時候,不能不什麼都做了。從此以後,我便白天冒著炮火到中環去探聽消息,夜間在館中譯電。在緊張的生活中,我忘記了家,有時竟忘記了饑餓。接著炮火越來越緊,接著電也沒有了。報紙縮到不能再小的大小,而新聞的來源也差不多斷絕了。然而大家都還不斷地工作著,沒有絕望。
接著,我記得是香港投降前三天吧,報館的四周已被炮火所包圍,報紙實在不能出下去了。消息越來越壞,館方已準備把報紙停刊了。同事們都充滿了悲壯的情緒,互相望著,眼睛裏含著眼淚,然後靜靜地走開去。然而,這時候卻傳來了一個欺人的好消息,那便是中國軍隊已打到新界了。
消息到來的時候,在報館的隻有我和周新兄。我們想這消息是不可靠的,但是我們總得將它發表出去。然而,排字房的工友散了,我們沒有將它發出去的方法。可是我們應該盡我們最後一天的責任。於是,找到了一張白報紙,我們用紅墨水盡量大的寫著:“確息:我軍已開到新界,日寇望風披靡,本港可保無虞”,把它張貼到報館門口去。然後兩人沉默地離開了這報館。
我永遠記憶著這離開報館時的那種悲慘的景象,它和現在的興隆的景象是呈著一個明顯的對比。
載《星島日報·星座》增刊第十版,一九四八年八月一日
小說與自然
用自然景物來作小說的背景,是否用得其法,則要看作家自己的心境和手法如何而定。有時必須把自然景物引入作品裏才成,有時則完全省去也不要緊。
例如女作家貞奧斯丁的小說便完全不用自然景物來做背景,她所描寫的隻有人而已。
湯姆斯·哈代的小說雖然也用自然景物做背景,可是他所描寫的隻限於威茲薩克斯附近的風光,不過他卻能夠把此處的特色玲瓏浮突地刻畫出來,所以有人叫他的小說做威茲薩克斯小說。他把用來做小說的背景的自然景物,巧妙地借以幫助小說裏的人物的活動和事件的發展,因此,哈代的作品幾乎不能和自然分開來了。
史蒂文生也是一個在小說裏側重利用自然景物的作家,在他筆下刻畫出來的那些背景,無不像一副繪畫一樣的顯得鮮明而美麗。而且他所寫的自然動的地方比靜的地方多,所以能引起讀者一種深刻的興趣。如風怎樣吹的樣子,又如雨怎樣下的光景,都是他最拿手的描寫地方。況複他的觀察力非常敏銳,又微帶點神經質氣味,無論如何細微的地方也不肯放過,所以其感動人的力量就能沁人心脾。我們讀史蒂文生的小說時,透過那些自然景物的描寫便可以看出他的潑辣的才氣,以及辨別好壞美醜的銳利眼光。
康拉特的小說,其愛好描寫自然景物實在比其他作家更深一層。不過他多用大海來做小說的背景,大概這是因為受了少時航海日夕親炙海上風光的影響吧?他所描寫的船上火災,沉船遇難,航行海上,暴風浪都能以一種獨特的筆致細膩寫出,刻畫入微。然而這種寫法雖然能在作品上多少加添些色彩,但是由於過分側重自然活動的描寫,就不免流露出一種主客倒置的不好景象。
梅裏迪斯寫戀愛小說時是運用富有詩意的風景來做背景。他的寫法雖然寫得非常曲折,但反而能夠把自然感人最深的色和香的微妙處襯托出來,所以完全跟戀愛故事的小說背景銖兩悉稱。而且他常常把普通物象描寫成比普通更強烈,更濃厚,自然而然會予人一種深刻的印象。
這樣說來,貞奧斯丁是完全不靠自然景物依然可以寫出好作品,反之,康拉特卻因太過側重自然景物,作品的主意就不免被做背景的自然描寫破壞掉。其餘三人哈代,史蒂文生,梅裏迪斯卻走的是中間路線,他們不特把自然弄成小說的適當而調和的背景,而且還能借助自然景物加強了作品的主意。因此,我們不能一口斷定描寫自然是好是壞,卻應該考慮到其時,其地,其事是否宜於利用自然而已。
載《華僑日報》《文藝周刊》,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航海日記
一九三二年十月八日,戴望舒乘達特安號郵船赴法遊學,海上航行一個月,十一月八日到達法國。戴望舒航海期間在活頁練習簿上寫下了一本日記,現根據手稿收入本卷。標題為編者所加。
“Journal Sentimental”Excuse moí,jelailu,(jelatroure dans da tablecammune,grand hazard!)je linlitrule ainsi,tu serais contene.法文,大意如下:“對不起,我讀了這本日記(那完全是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一張公用桌子裏發現了它!)我就把它取名為《感傷日記》,我想你會滿意的。”這一段話,筆跡不同,估計是戴望舒在法國裏昂大學讀書時的同學所寫。
一九三二年十月八日日記誤記為“一九三二,八,十”。
今天終於要走了。早上六點鍾就醒來。絳年絳年,即施絳年,施蟄存的妹妹。很傷心。我們互相要說的話實在太多了,但是結果出了互相安慰之外,竟沒有說了什麼話,我真想哭一回。
從振華到碼頭,送行者有施老伯,蟄存,杜衡,時英,秋原夫婦,呐鷗,王,瑛姊,萸施老伯,即施蟄存的父親。蟄存,即施蟄存。時英即穆時英。秋原夫婦,即葉秋原夫婦,葉秋原曾是戴望舒中學同學。呐鷗,即劉呐鷗。王,即戴望舒姐夫。瑛姊,即戴瑛,戴望舒姐姐。萸,即鍾萸,戴瑛的女兒。,及絳年。父親和萸沒有上船來。我們在船上請王替我們攝影。
最難堪的時候是船快開的時候。絳年哭了。我在船舷上,丟下了一張字條去,說:“絳,不要哭。”那張字條隨風落到江裏去,絳年趕上去已來不及了。看見她這樣奔跑著的時候,我幾乎忍不住我的眼淚了。船開了。我回到艙裏。在船掉好了頭開出去的時候,我又跑到甲板上去,想不到送行的人還在那裏,我又看見了一次絳年,一直到看不見她的紅絨衫和白手帕的時候才回艙。
房艙是第327號,同艙三人,都是學生。周煥南方大學,趙沛霖中法大學,刁士衡燕大研究院。
飯菜並不好,但是有酒,而且夠吃,那就是了。
飯後把絳年給我的項圈戴上了。這算是我的心願的證物:永遠愛她,永遠係念著她。
躺在艙裏,一個人寂寞極了。以前,我是想到法國去三四年的。昨天,我已答應絳年最多去兩年了。現在,我真懊悔有到法國去那種癡念頭了。為了什麼呢,遠遠地離開了所愛的人。如果可能的話,我真想回去了。常常在所愛的人,父母,好友身邊活一世的人,可不是最幸福的人嗎?
吃點心前睡著了一會兒,這幾天真累極了。
今天有一件使人生氣的事,便是被碼頭的流氓騙去了100法郎。
一九三二年十月九日日記誤記為“一九三二,九,十”。
上午在甲板上曬太陽,看海水,和同船人談話。同船的中國人竟沒有一個人能說得上法語的。下午譯了一點Ayala西班牙作家阿耶拉。,又到甲板上去,度寂寞的時候。晚間隔壁艙中一個商人何華攜Port wine意為,葡萄酒。來共飲,和同艙人閑談到十點多才睡。
一九三二年十月十日
照常是單調的生活。譯了一點兒Ayala。下午寫信給絳年,家,蟄存,瑛姊,因為明天可以到香港了。
晚上睡得很遲,因為想看看香港的夜景,但是隻看見黑茫茫的海。
一九三二年十月十一日
船在早晨六時許到香港,靠在香港對麵的九龍碼頭。第一次看見香港。屋子都築在山上,晨氣中遠遠望去,像是一個魔法師的大堡寨。我們一行十一人上岸登渡頭到香港去,把昨天所寫的信寄了,然後乘人力車到先施公司去,在先施公司走了一轉,什麼也沒有買,和林、周二人先歸。船上飯已吃過,交涉也無效,和林、周三人飲酒嚼餅幹果腹。醉飽之後,獨自上碼頭在九龍車站附近散步。遇見到裏昂去的卓君,招待他上船,又請他給我買了一張帆布床。以後呢,上船到甲板上走走,在艙裏坐坐而已。
船下午六時開,上船的人很多。有一廣東少女很Cbarming意為,迷人的,漂亮的。,是到西貢去的。她說在上海住過四年,能說幾句法文,又說她艙中隻她一人(她的艙就在我們隔壁)。我看她有點不穩,大約不是娼妓就是舞女。
船開後便有風浪,同艙的趙沛霖大吐特吐,隻得跑出來。洗了一個澡就到甲板上去閑坐。一直坐到十點多才睡。
一九三二年十月十二日
下午,那Cantanaise意為,廣東人。來閑談了。她要打電報,我給她把電報譯成了號碼陪她去打,可是她要拍電去的堤南是沒有電報局的,隻得回下來。她要我到西貢時送她上汽車,我也答應了。她姓陳名若蘭。在她艙裏看她的時候,她穿著一件Pyjama意為,睡衣。,頸上掛著一條白金項鏈,真是可愛。四點鍾光景,她遷住二等25號去。
夜晚前後,那Cantanaise在三等艙中造成一個Sensation意為,轟動。,一個廣東青年來找我,問我她是否(是)我們Sister意為,妹妹。,Louis Rolle人名,露易絲·羅伊。則向我斷定她是一個娼妓,一次二元就夠了;一個安南少年來對我說,他常在香港歌台舞榭間看見她,大約不是正經人,而且她還沒有護照。同舟中國人常向我開玩笑,好像我已和她有了什麼關係似的。真是豈有此理。
臨睡之前到甲板上去散步,碰到我們對麵艙中的那個法國軍官。他從上海到香港包了一個法國娼妓(洋五十元也)。那娼妓在香港下去了。他似乎性欲發得忍不住了,問我有沒有法子couder avec意為,與……睡覺。那幾個公使小姐。我對他說那是公使小姐,花錢也沒有辦法的,他卻說on peut trouver le moijer tont de maine大意是“最後終究會想出辦法來的”。。小姐們沒有男子陪伴旅行,我想,真是危險。這三位小姐不知道會不會吃虧呢。
Ayala還沒有譯下去,因為飯堂裏又熱又悶,簡直坐不住。真令人心焦。
一九三二年十月十三日
那廣東少年姓鄧,他今日來找了我好多次,要我陪著他去看陳若蘭,大約他看出自己信用不好,找我去做幌子。我陪他去了兩次。譬如那Cantanaise已有丈夫了。我想她大概是一個外室吧。她要到堤岸去。堤岸叫做Cholon地名,多隆。,故昨日電報沒有打通,那廣東少年很熱心,讓他去送她吧。
一九三二年十月十四日
起來寫信給絳年,蟄存,家。午時便到西貢了。乘船人湊起錢來,請我做總辦去玩。驗護照後即下船,步行至jardin botanigue植物園。去,看了一回,乘洋車返船,真累極了。吃過點心後,和同船人到marche意為,市場。去玩,一點也沒意思。在歸途中遇見那廣東少年。他把通信處告訴我,並約我六時去。他的通訊處是Photo Ideal,74,Boulevard博納樂大街74號理想照相館。。
吃過午飯,即乘車去找他。和他及Photo Ideal的老板Nhu人的姓,倪。一同出去。他們還未吃飯,遂先上飯館。飯後,即到旅館中去轉了一轉,我和Nhu則在街上等他。Nhu對我說,鄧的父親稍有幾個錢,所以他隻是遊浪,不務正業,他們是在巴黎認識的,白相朋友而已。鄧出來後,我們決定去跳舞,但因時間太早,故先到咖啡店中去坐了一回。十點多鍾,跟他們出發去找舞伴,因為西貢是沒有舞伴的。我們乘車到了一家安南人的家裏。那人家隻有三個女人在那裏,據說男人已出門做生意了。安南人家的布置很特別,我們所去的一家已經有點歐化了。等那三位安南小姐梳妝好之後,便一同乘車至Dancing Majestic豪華舞廳。。那是西貢最上等的舞場,進去要出門票。音樂很好,又有歌舞女歌舞,感覺尚不壞。可是我很累,很少跳。到二點多鍾,始返。他們要我住到那三位小姐家裏去,我沒有去。那三位安南小姐的名字是Alice Tniu,Jeanne Duong,Le Hong人名,分別是艾裏斯·蒂厄、讓娜·黛昂、萊昂。,舞藝以Alice為最佳。
一九三二年十月十五日
起身後和同船人一同出去,預備到Cholon去玩,我先去兌錢,中途失散了,找他們不著,便一個人在路上閑逛。寄了信,喝了一瓶啤酒,即回船。他們都在船中了。他們與車夫鬧了起來,不會說話,不認識路,隻得回來。午飯後,再與他們一同出發到Cholon去。先到marche,乘電車往。Cholon是廣東人群住之處。我們在那兒逛了一回之後,到一家叫太湖樓的酒家喝茶,聽歌,吃點心。返西貢後,至Photo Ideal去了一趟,辭了鄧的約會,到marche去買一頂遮陽帽,天忽大雨,等雨停了才乘車返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