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旅行社又回報館去,因為今天是十五,是報館上海同人茶敘的日子。今天約在麗池,既可以飲茶,又可以遊泳。發好稿子後,便和他們一同出發去。遊泳的僅有周新屠金曾糜文煥和我四人,其餘的都坐著吃茶點看看。在那裏玩了三時光景,然後回家來。今日領薪。
八月十六日晴
昨天收到了麗娟那封信,高興了一整天,今天也還是高興著。麗娟到底是一個有一顆那麼好的心的人。在她的信上,她是那麼體貼我,她處處都為我著想,誰說她不是愛著我呢?一切都是我自己不好,都是我以前沒有充分地愛她——或不如說沒有把我對於她的愛充分地表示出來。也許她的一切行為都是對我的試驗,試驗我是否真愛她,而當她認為我的確是如我向她表示的那樣,她就會回來了(但是我所表示的隻是小小的一部分罷了,我對於她感情深到怎樣一種程度,是怎樣也不能完全表示的)。正像她是注定應該幸福的一樣。我的將來也一定是幸福的,我隻要耐心一點等著就是了。這樣,我為什麼常常要想起那種暗黑的思想呢?這樣,在我毀滅自己的時候,我不是犯了大錯誤嗎?我為什麼要藏著那包藥?這樣一想,我對於那包藥感到了恐怖,好像它會跳進我口中來似的,我好像我會在糊塗時吞下它去似的。這樣,我立刻把這包小小的東西投在便桶中,把它消滅了,好像消滅了一個要陷害我的人一樣。而這樣心理十分舒泰起來。是的,我將是幸福的,我隻要等著就是了。
心裏雖則高興,卻又想起麗娟在上海一定很寂寞。我怎樣能解她的寂寞呢?叫別人去陪她玩,總要看別人的高興。周黎庵周黎庵(周勳),時為《宇宙風》雜誌的編輯。處我已寫了好幾封信去,瑛姊、陳慧華等處也曾寫了信去,不知她們會不會常常去找找她,以解她的寂寞呢?咳,隻要我能在上海就好了。
八月十七日晴
晚間寫信複麗娟,並把贖當等事告訴她。她來信要我寫信給周黎庵,要他教書,所以我又寫了一封信給黎庵。不過報酬如何算呢?我們已麻煩他的太多了,這次不能再去花他許多時間。可是信上也不能如何說,還是讓麗娟自己去探聽他一聲吧。
我平常總是五點鍾回家後就工作著的,每逢星期六、日,徐遲夫婦要出去的時候,我總感到一種無名的寂寞之感。今天又是星期日,可是吃完晚飯,天忽然下起雨來。這樣,徐遲夫婦不出去了,我也能安心地工作寫信了。
今天去付了房租。又把母親的六十元封好了,準備明天去寄。
下午遇到正宇,說翁瑞吾要回上海去。現在忽然想起,給麗娟的衣料等物何不請他帶去?他可以交給孫大雨孫大雨(1905—),詩人,文學翻譯家。,由麗娟去拿。明日去找他,托托他吧。
八月十八日晴
下午帶了一包要帶到上海去的東西去找翁瑞吾,可是他已經出去了。便把東西留在那兒,並托正宇太太對瑞吾說一聲。我想他總答應帶的吧。好在東西不多,占不了多少地方。
晚間馬師奶請她的三個女學生吃飯,叫沈仲章何訊和我三人做陪客。一個是姓何的,名叫geitunde,兩個姓餘的,是姊妹,一叫maguatt,一忘掉。三個人話很多,說個不停,一直說到十一點光景才走。姓何的約我們大家在下下星期日到赤柱去釣魚野宴並遊水,她在赤柱有一個遊泳棚,可以消磨一整天。
八月十九日晴
一吃完中飯就去找翁瑞吾,他正在午睡。醒來後,他對我說,他明天就要去上海了,東西可以代為帶去,這使我放了一個心。我請他把東西放在大雨家裏,讓麗娟去拿。然後道謝而出,回家寫信告訴麗娟。
從報館回來的時候,在郵局中取到一封麗娟的信。那是八月十一日發的,還沒有收到我的錢,可是卻收到了我的日記。我之寄日記把她看,是為了她可以更充分一點地了解我,不想她反而對我生氣了。早知如此,我何必讓她看呢?她說她的寂寞我是從來也沒有想到過,這其實是不然的。我現在哪一天不想到她,哪一個時辰不想到她。倒是她沒有想到我是如何寂寞,如何悲哀。我所去的地方都是因為有事情去的,我哪裏有心思玩。就是存心去解解悶也反而更引起想她。而她卻不想到我。
她來信說周黎庵已經在教她讀書了。這很好。我前天剛寫出了給黎庵的信,不知現在報酬如何算法?麗娟信上說,書已上了幾天,但她已吃不消了。她是不大有長性的,希望她這次能好好地讀吧。
八月二十日晴
今天是文化協會上課的日子,我還一點也沒有預先準備,一直等下午報館回來後才臨時預備了一下。上課的時候,居然給我敷衍了兩小時。上完了課,已九時半,肚子餓得要命,一個人到加拿大去吃了一頓西餐,一瓶啤酒。吃過飯坐三號A,一直坐到摩星嶺下車,然後一個人慢慢地踱回家來。這孤獨的散步不但不能給我一點樂趣,反而使我格外苦痛。沒有月亮的黑黝黝的天,使我想起了那可怕的夢,想起了許多可怕的事。我想到梁蕙在西貢給日本人殺害了(這是我第一次想起她),想到我睡在墓穴裏,想到麗娟穿著染血的嫁衣……一直到回家後才心定一點。
八月二十一日晴
從報館回來的時候,又收到了一封麗娟的信,告訴我電彙的三百元已收到了,但是水拍劃的那二百元卻沒有提起,我想不久總會收到的吧。
她說她也讚成一月來港取錢一次的辦法,但是她卻很害怕旅行。她說她也許今年年底或明年年初能到香港來一次。這是多麼可喜的消息啊!麗娟,我是多麼盼望你到香港來。我哪裏會強留你住?雖則我是多麼願意永遠和你在一起,但是如果這是你所不願意,我是一定順你的意去做的。……這一點你難道到現在也還不明白啊?
她叫我把箱子在八月底九月初帶到上海去,可是陶亢德沈仲章現在都不走,托誰帶去好呢?小東西倒還可以能轉輾托人,這樣大的箱子別人哪裏肯帶呢?
八月二十二日晴
下午中國旅行社打電話來,說麗娟的二年入口證已領到了。便即去拿來。
這幾天真忙極了,除了天主教的耶穌傳,《星座》上的長篇外,還要趕天主堂托我改的稿子,弄得一點兒空也沒有,連麗娟的信也沒有回,真是要命。今天的日記也隻得寥寥幾行了。
八月二十三日雨
下午靈鳳找我吃茶,拿出新總編輯給他的信來給我看。那是一封解職的信,叫他編到本月底,就不必編下去了。陳滄波來時靈鳳是最起勁招待的,而且又有潘公展給他在陳滄波麵前打招呼的信,想不到竟會拿他來開刀。他要我到胡好那兒去講,我答應了,立刻就去,可是胡好不在。於是約好明天早晨和光宇一起再去找他。
今天徐遲在漫協開留聲機片音樂會,並有朗誦詩。我本來就不想去,剛好馬師奶來請吃夜飯,便下樓去了。客人是勃脫蘭和山繆兒。談至十一時,上樓改譯稿。睡已二時。
八月二十四日陰
葉靈鳳昨天約我今天早晨到他家裏,會同了光宇一同到報館裏去找胡好,所以我今天很早就起來,誰知到了靈鳳家裏,靈鳳還沒有起身,等他以及光宇都起來一起到報館的時候,已經快十一點鍾了。我和光宇先去找胡好。胡好在那裏,說到靈鳳的事的時候,胡好說陳滄波說靈鳳懶,而且常常弄錯,所以調他。但是胡好說,他並不是要開除他,隻是調編別一欄而已。這是陳滄波和胡好不同之處。這裏等到一個答複後,便去告訴靈鳳,他也安心了。可是陳滄波的這種行為,卻激起了館中同事的公憤。他的目的,無非是要用私人而已。恐怕他自己也不會長久了吧。
下午很早就回來,發現抽鬥被人翻過了。原來是陳鬆翻的。我問她找什麼,她不說,隻是叫我走開,讓她翻過了再告訴我,我便讓她去翻,因為除了梁蕙的那三封信以外,可以算作秘密的東西就沒有了。我當時忽然想到,也許她收到了麗娟的信,在查那一包藥吧。可是這包藥早已在好幾天之前丟在便桶裏了。等她查完了而一無所獲的時候,我盤問了她許久她才說出來,果然是奉命搜查那包藥的。我對她說已經丟了,不知道她相信否?她好像是麗娟派來的監督人,好在我事無不可對人言,也沒有什麼對不起人的地方,隨便她怎樣去對麗娟說是了。
晚間靈鳳請吃飯,沒有幾樣菜,倒請了十二個,像搶野羹飯似地吃了一頓回來。又趕校天主堂的稿子。
八月二十五日雨
午飯後把校好的稿子送到天主堂去,可是出於意外地,隻收到了十元的報酬,而我卻是花了五個晚上工夫,真是太不值得了。下次一定不幹了。
報館裏回來的時候,陳鬆對我說,想請我教法文。我真不知道她讀了法文有什麼用處,可是我也不便把這意思說出來。麗娟曾勸我要把脾氣改得和氣一點,所以我雖則已沒有什麼時間了,卻終於硬著頭皮答應下來,而且即日起教她。龍龍每星期要白花我三小時光景,而現在她又每天要白花我兩小時,這樣下去,我的時間要給人百花完了!陳鬆相當地笨,發音老教不好,麗娟要比她聰明得多呢。
八月二十六日晴
今天感到十分地疲勞,頭又脹痛得很,晚飯後寫信給麗娟,並把入口證寄給她。現在,我感到劇烈的頭痛,連日記也不想多寫了。
八月二十七日晴
今天頭痛已好了一點,但是仍感疲倦。大約是這幾天工作的時間太多了吧。為此之故,我上午一點事也沒有做,可以得到一點休息。但是實際上這一點點的休息又有什麼用呢?
徐遲回來午飯的時候帶了一封秋原的信來,附著一張法文的合同。這是全增嘏的一個律師朋友托譯的,說願意出一點報酬。我想賺一點外快也好,在夜飯後就試著譯。可是這東西不容易譯,花了許多時間隻譯了一點點,而頭卻又痛起來,就決計不去譯它,請徐遲帶還秋原去。
收到大雨的信,要我代寄一封信給重慶任泰,可是信是分三封寄來的,要等三封齊了之後才可以代他寄出去。
今天又到文化協會去講了一小時許詩歌。
八月二十八日晴
中飯菜不夠吃,我飯吃得很少,到報館辦公完畢,肚子餓得厲害,便一個人到美利堅去吃點心,快吃完的時候,報館的同事賈納夫跑到我座位上來,原來他在我後麵,我起先沒有看見。他便和我閑談起葉靈鳳的事來。後來,他忽然對我說,他最近有一個朋友經過香港回上海去,是麗娟的朋友,在我這次到上海去時和我見過,這次本來想來找我,可是因為時間匆促,所以沒有來。這真奇怪極了!我在上海除了極熟的朋友外,簡直就一個人也沒有遇到過。更奇怪的是賈納夫說這些話時候的態度,吞吞吐吐地好像有什麼秘密在裏麵似的,好像帶著一點嘲笑口吻似的。我立刻疑心到,這人也許就是姓的那個家夥吧。他到內地去鬼混了一次,口稱是為了她去吃苦謀自立,可是終於女人包厭了,趣味也沒有了,以為家裏可以原諒他仍舊給他錢用,便又回到上海去。我猜這一定是他,又不知他在賈納夫麵前誇了什麼口,怎樣汙辱了她的名譽。我便立刻問賈納夫這人叫什麼名字,他又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說是姓梁叫月什麼的(顯然是臨時造出來的)。我說我不認識這個人,也沒有見過這個人。他強笑著說,也許你忘記了。這樣說著,推說報館裏還有事,他就匆匆地走了。
這真使我生氣!……我真不相信這人會真真愛過什麼人。這種醜惡習慣中養成的人,這種連讀書也讀不好的人,這種不習上進單靠祖宗吃飯的人,他有資格愛任何女人嗎?他會有誠意愛任何女人嗎?他自己所招認的事就是一個明證。他可以對一個女人說,我從前過著荒唐的生活,但是那是因為我沒有碰到一個愛我而我又愛她的女人,現在呢,我已找到我靈魂的寄托,我做人也要完全改變了。有經驗的女人自然不會相信這種鬼話,但是老實的女人都會受了他的欺騙,心裏想:這真是一個多情的人,他一切的荒唐生活都是可以原諒的,第一,因為他沒有遇到一個真心愛他的人,其次,他是要改悔成為一個好人,真心地永遠地愛著我,而和我過著幸福的生活了。真是多麼傻的女人!她不知道這類似的話已對別的女人不知說過多少遍了!如果他那一天吃茶出來碰到的是另一個傻女人,他也就對那另一個人傻女人說了!女人真是脆弱易欺的。幾句溫柔的話,一點虛愛的表示,一點陪買東西的耐心,幾套小戲法,幾元請客送禮的錢,幾句對於容貌服飾的讚詞,一套自我犧牲與別人不了解等的老套,一片懺悔詞,如此而已。而老實的女人就心鼓脹起來了,以為被人真心地愛著而真心地去愛他了。這一切,這就叫愛嗎?這是對於“愛”這一個字的侮辱。如果這樣是叫做愛,我寧可說我沒有愛過。
八月二十九日晴
下午到報館去的時候,屠金曾對我說,陳滄波已帶了一個編“中國與世界”欄的人來,又不要靈鳳發稿了。我以為靈鳳的事已結束了,誰知道還是有花樣。問題是如此:要看靈鳳自己意思如何,如果他可以放棄這一欄而編其他欄,那麼就讓開,反正胡好已答應不停他的職。如果他決定要編“中國與世界”欄呢,我們也可以硬做。於是便和館中上海人一齊到中華閣仔去談論這事。靈鳳的主見沒有一定,又想仍編這一欄,又怕鬧起來位置不保。於是決定今天由他自己再和胡好去相商一次然後再作計較。
飲茶出來,在郵局中收到了麗娟十九日寫的信,說水拍劃的二百元已收到了。她這封信好像是在發脾氣的時候寫的。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又生氣,難道我前次信上說讓朵朵到香港來,她聽了不高興了嗎?她也是很愛朵朵的,她不知道朵朵在港身體可以好一點,讀書問題也可以解決了嗎?
八月三十日晴
小丁小丁,即丁聰,漫畫家。來吃中飯。他剛從仰光回來不久,所以我約他再來吃夜飯談談。我叫阿四買一隻雞,又買牛肉,徐遲買酒及點心,他自己也帶一樣菜來。這樣一湊,菜酒就不錯了。他七時就來,先吃茶點,然後飲酒吃飯,談談說說,講講笑話,也是樂事,所可惜者,麗娟不在耳。飯後餘興未盡,由小丁請我們到大公司飲冰,十二時許始返。
八月三十一日晴
早上睡得正好,沈仲章來喚醒了我。原來今天是何姑娘約定到赤柱去釣魚的日子,我卻早已忘記了。匆匆洗臉早餐畢,馬師奶何訊已等了長久了。便一起出發到何家去。何家相當富麗堂皇,原來她是何東的侄女。到了那裏,她也等了長久了。餘家姊妹不在,說是直接到赤柱了,卻另加了趙氏姊妹二人,都是何的表姊。一行七人到碼頭乘公共汽車去赤柱,何雖則已帶了大批事物,沿途又還買了水果等物。到了赤柱,就到她家的遊水棚,不久瑪格萊特·何也來了,可是她姊姊卻沒有來。於是除了仲章和馬師奶外,大家都下去遊水。在這些人之中,我是遊得最壞,而且海邊石子太多,把我的腳也割破了,浸了一會兒,就獨自上岸來和馬師奶閑談。等他們上來,就一同冷餐。冷餐甚豐。飯後躺在榻上小睡一會兒,又下海去遊了一下,這時她們坐著小船去叫釣魚船,叫來後,大家一齊上船。唯有何、餘和何訊三人不坐船,跟著船遊出去,遊了一裏多路。船到海中停下來,吃了點心然後釣魚。釣魚不用竿子,隻用一根線,以蝦為餌。起初我釣不著,後來卻接連釣到了三條,仲章釣到了一條海豚魚,因為有毒,弄死了丟下水去。差不多大家都釣到,一共有二十幾條,各種各類都有,可惜都不大。其間我曾跳到水中去遊了幾分鍾。那地方水深五十餘尺,可是他們都是遊水好手,又有船去,所以我敢跳下去,可是一跳下去就怕起來,所以不久就上來了。馬師奶也跳下去的,我以為她是不會遊的,哪知她遊得很好。八時許才回到遊水棚,天已黑了。我因為保管要聚餐,所以不在棚中晚飯,獨自先行,可是脫了九點一刻的公共汽車,而且也趕不及聚餐了(在九龍桂園),隻好再回遊水棚去吃飯。飯後在沙灘上星光下閑談,餘小姐老提出傻問題來問我,如寫詩靈感哪裏來的之類。乘末班車歸,即睡。整天虛度了!
九月一日晴
館中遇屠金曾,說昨日敘餐未到者,除我外尚有光宇兄弟二人,大眾決議,要雙倍罰款。
館中出來在郵局收到麗娟八月二十五日寫的信。告訴我朵朵病已好了,胖了點,她自己也重了三磅,這使我多麼高興而安慰。她告訴我國文已不再讀了,隻讀英文。這真太沒長性了。讀英文沒有什麼大用處,黎庵也不見得教得好,還是仍舊讀國文的好。她的國文程度,從寫信上看來,已有了一點進步,寫字也寫得好一點,有了這樣的根基,再用一點功一定會大有進步的。讀英文她卻很少有希望,根底實在太差了。要能夠看看普通的書並說幾句,恐非三五年不行,她哪裏會有這樣的耐心呢?
九月二日晴
上午寫信複麗娟,並問她認不認識賈納夫所說的那個姓梁的人。看她如何回答我吧。到郵局去寄信的時候,看見有人在用掛號信封保險寄錢到上海,便問局中人是否可寄。局中人說香港可以,上海方麵不很清楚。便又去問柳存仁,存仁說,聽說上海限一千五百元,到底如何不太清楚,至多退回來,不會收沒的。這樣,我決計將這月的錢用掛號寄去了,可以省許多彙費,明天向報館去預支薪水吧。(昨夜夢麗娟)
九月三日晴
上午從報館中借了六十元薪金,預備湊起現在所有的一起寄給麗娟,房金用稿費付。這樣就沒有問題了。
下午收到了蟄存的信。他很關心我的事。他隻聽得我和麗娟有裂痕的話,以為她現在得到了遺產,迷戀上海繁華(如果他知道真情,他不知要作何感想呢?)。他勸我早點叫她回來,或索性放棄了。別人都這樣勸我,他也如此。……我也不是不明白這種道理,但是我卻愛她,我知道她在世界上是孤苦零丁,沒有一個真心對她的人。對於我,對於她這兩方麵說,我不能讓她離開我;再說,還有我們的朵朵呢?說起朵朵,我又想到了她的教育問題。今天午飯的時候,徐遲陳鬆商量把徐律送到聖司提反幼稚園去,我想到朵朵在上海過寂寞的生活,不能受教育,覺得很感傷……
晚飯後去文化協會講詩歌,回來後和沈仲章陳鬆出去吃宵夜。
九月四日晴
上午去換了六百元國幣,合港幣一百零二元。回來寫信給她(即穆麗娟——編者),告訴她錢明天寄出。我又向她提議,請她最好能回香港來。如果她能來,我當每月至少給她百元零用。其實,如果她能回來,我有什麼不願意給她呢?我有什麼事不願為她做呢?又收黎庵信,雲或將即來香港。
張君幹約我下午去遊泳,便和他一同到麗池去。在那裏遊泳,談心並在海裏劃船。出來已八時許,他請我在新世界吃飯,又請我到皇後看電影,返已十二時許。
九月五日晴
上午寫信給麗娟,告訴她六百元分二封保險信寄,叫她收到與否均打電報給我。可是下午到郵局去寄的時候,出乎我意外的,郵局說國幣不收了,說是剛從昨天起收到上海郵局的通知才這樣辦的。我很懊喪,但也慶幸著,因為這金錢如果昨天寄了,麗娟是一定收不到了。就在郵局中把上午寫的信上加了幾句,說錢改明天寄出,寄港幣百元,因為港幣是可以寄的。當即將錢又換港幣。
晚飯後去訪亢德和林臧廬。在他們那兒坐了一時光景。亢德說月底光景回上海去,我就說想托他帶箱子,可是他不大願意,我也就不說下去了。臧廬送了我一部《戰地鍾聲》。回來後又寫信給麗娟,告訴她寄港幣百元,這幾天在報館中聽到上海將被封鎖的消息,便在信上告訴了她,勸她早點來港,以免受難。
九月六日晴
一早就去寄保險箱,誰知今天是公共假期,寄不出,明天又是星期日,隻得等到星期一。麗娟收到這筆錢,一定將在二十號左右了,奈何!
下午複了蟄存的信,請他多寫文稿來。關於麗娟的事,我對他說我不願多說(因為他問我詳情如何),以及我相信她會回來的。
陳鬆法文進步了不少,隻是讀音讀不好,照這樣學下去四個月可以說法文了。龍龍甚懶,教了從不讀,我也不太高興教她了。
九月七日晴
報館出來後,在拔佳門口看看皮鞋,因為我的白皮鞋已有點破,而且也將不能穿了,先看一看,將來可以買,不意陳福愉正買了皮鞋出來,便拉我去他所住的思豪酒店去閑談。他已進了星島,所談無非星島的事。出來即乘車返,可是在車上遇到靈鳳一家老小,他們是到大公司去飲冰的,邀我同去,便跟著他們一同去,飲冰後即返家工作。
九月八日晴
一早就到郵政局把麗娟八月份的港幣一百元保險寄出,心裏舒服了不少,可是她收到一定要在二十號光景了。她一定要著急好幾天了。為什麼要讓她著急呢,想著想著,我又不安起來了。以後還是多花一點彙費電彙給她吧。
從報館裏回來的時候,在郵箱裏收到麗娟的九月一日發的信。她告訴我帶去的衣料已收到,可惜今年已不能穿了。她說那件衣料她很喜歡。隻要她能喜歡,我心裏就高興了。她叫我買兩件呢衣料,當時我就到各衣料店陳列窗去看,可是因為香港天氣還熱,秋天的衣料還沒有陳列出來,隻得空手回來。回來時徐遲夫婦已去吃馬國亮雙胞胎的滿月酒去了,想到麗娟信上叫我吃得好一點,趁他們出去吃飯,便吩咐阿四殺了一隻雞,一個人大吃一頓。說來也可笑,這算是聽麗娟的話吧。
九月九日晴
上午複了麗娟的信。報館回來之後,忽然想起,我為什麼不自己出版一點書賺錢呢?我有許多存稿可以出版,例如《蘇聯文學史話》,例如《西班牙抗戰謠曲選》都是可以賣錢的,為什麼不自己來出版呢?至少,稿費是賺得出來的,或再退一步說,印刷成本總不會蝕去的。所麻煩的隻是發行問題。於是吃過夜飯後,便去找盛舜商量。他現在做大眾生活社的經理,發行是有辦法的。他一口答應給我發行,而且說一千本是毫無問題的,便很高興地回來。現在,問題是在一筆印刷費。可是這也不成問題,星馬可以欠賬印。從明天起,我該把文學史話的稿子加以整理了。
九月十日晴
今天從早晨九時起,一直到晚間二時止,整天地把《蘇聯文學史話》用原文校譯著,隻有在下午到報館裏去了一次。
報館裏出來的時候,我去配了一副眼鏡,因為原來的一副已不夠深,而且太小了。一共是九元,付了五元定洋,後天就可以取了。
九月十一日晴
上午仍舊校讀《史話》,校到下午三時,校畢。到報館去的時候,就把稿子交給印刷部排。現在,這部稿子還缺兩個附錄。找到時再補排就是了。
我的還有一部可賣錢的稿子《西班牙抗戰謠曲選》是在劉火子那裏。可是他的微光出版部現在既已不辦,我便可以向他索回來了。當時我曾支過版稅國幣一百元,合到港幣也無幾,將來可以還他的。問題是在於他現在肯不肯先把稿子還我。工畢之後,我便打電話約他到中華閣仔飲茶,和他商量這件事。他居然說可以,而且答應後天把稿子還給我。
致趙景深趙景深(1902—1985),作家,文學史家。
景深兄:
請你活動的事不知已替我設法了沒有,甚念。“活動的事”就是找教書的工作。當時趙景深似未替他找到。
我已於前天回杭州了,在上海沒事幹,太沒勁兒了。現在是躲在家裏,整天吃飯睡覺吃西瓜而已。
London Mercury據趙景深說:“《倫敦麥考萊》是我向商務印書館《小說月報》編輯徐調孚借來參考,作為編寫世界文壇動態報道之用,望舒看到,就暫時轉借了去,在短暫的日期內郵寄還給我的。看來望舒給我此信時間較早,似在1932年以前。”一冊奉還。已掛號寄出。
空了的時候請常常寫信給我,我實在太空了。
望舒
三十日夜
致舒新城舒新城(1893—1960),出版家。曾任上海中華書局編輯所所長,代總經理等職。
新城先生賜鑒:
奉到大劄,囑譯西班牙Ayala阿耶拉,西班牙作家。所所著Belarminoy Apolonio一種,敢不從命。該書西班牙文原本已直接向原出版處定購,書到手後即著手迻譯,大約四月後,可以脫稿。至於譯名,現暫照原名譯為《倍拉卡米諾與阿保洛鈕》。待全書脫稿後,再行酌改,較為妥善,未知先生以為何如。專此敬請
撰安
弟戴望舒上十五日
(一九三二年一月十五日)
致葉靈鳳
靈鳳:
幾乎有半年沒有見麵了,你生活好嗎?你或許要怪我沒有寫信給你,你或許會說我懶。但是這實在是冤枉了我。我在這裏是一點空也沒有。要讀書,同時為了生活的關係,又不得不譯書,而不幸的又是生了半個月的病,因此便把寫信的事擱了起來。好在老兄是熟朋友,我想你總能原諒我的。
在《現代》中讀到老兄的兩篇大作:《紫丁香》和《第七號女性》,覺得你長久擱筆之後,這次竟有驚人的進步了。你還有新作嗎?這兩篇中,我尤其愛《第七號女性》這篇,《紫丁香》沒有這一篇好。這是我的意見,不知你以為如何?
你給我的那張介紹片我尚未用,因為我沒有到裏昂去。或許下半年要去一趟。你有什麼話要我轉言嗎?
知道你現在愛都Heimingway,John Dos Passos諸人的作品,我記得巴黎Crosby書店有Heimingway的作品出版,明後天進城去時當去買來送你,和《陶爾逸伯爵的舞會》第三次稿同時寄奉。
祝你快樂!
望舒二十二年三月五日
(一九三三年三月五日)
致鬱達夫鬱達夫(1896—1945),作家。1938年底到新加坡,任《星洲日報》副刊編輯兼《華僑周報》主編。
達夫兄:
前函已收到否?因為通郵不便,把什麼事情都弄糟了。關於星島日報事,已詳前函。這裏的經理是個孩子,性急,做事無秩序,所以什麼都弄得亂七八糟。其實我也太把細,太要做得漂亮一點,而某一些人又無恥鑽營,再加上道遠音訊阻隔,結果造成了這個現在的局麵。這裏,我隻得向他致萬分的歉意。
《星座》的稿費始於十八日領到,我怕你也許要用錢,在十三號去預支了薪水在十四日寄你,這時想已收到了吧。這裏的事什麼都不順手,例如稿費的事,糾葛就發生了不少,編輯部在七月三十一日就把稿費單發下去,會計部卻擱到五六號才發通知單(而且不肯直接寄錢,要等作者寄回收據後才寄)。在本地的作者,竟有領到七八次才領到的(例如馬國亮),不知是沒預備好還是什麼,今天發一點,明天發一點,最遲竟有等到二十一號才領到的(如葉秋原),使我們感到異常苦痛,自領的說我們侮辱他們,代領的更吃了挪用的冤枉,誰知道實際情形是如此。這月底以後,我決定和會計部辦交涉,得一個妥善的辦法,這樣下去作者全給他們得罪到了(特稿稿費收據請寄下,我替你去代領寄奉)。
《星島》是否天天收到?星座稿子很是貧乏,務懇仍源源寄稿,至感,至感。中篇小說究竟肯答應給我寫否?因為看見你給陶公陶昂德(1908—1983),作家。1937年“八一三”事變後到香港,與簡又文等合辦《大風周刊》。信上也說寫中篇“中篇小說”有誤,鬱達夫給陶昂德所寫的是《回憶魯迅》。,到底是一個呢,還是兩個?
家裏孩子病還沒有好,自己也因疲倦至而有點支持不下去,什麼時候能過一點悠閑的生活呢!精神生活也寂寞得很,希望從你的信上得到一點安慰。即請儷安
望舒二十三日
映霞均此(如達夫離開漢壽,此信務煩轉去)行跡已決定後乞來示告知。
(一九三八年)八月二十三日
致艾青這是戴望舒1939年初寫給詩人艾青(1910-1993)的一封信的片斷,刊登在1939年3月26日《廣西日報》第49期《南方》副刊上。嗣後,艾青收到戴望舒的又一封來信,信中告訴艾青:“路易士已限了杜衡做汪派走狗,以前我已懷疑,不對你明言者,猶冀其改悔也。”艾青在《談杜衡》(載1939年5月11日《廣西日報》第六十九期《南方》副刊)引用了這段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