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卷——翻譯散文(1)(1 / 3)

《小城》reference_book_ids\":[7025502881390267428]}]},\"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西班牙的一小時

西班牙阿索林阿索林又譯阿左林(José Martines Ruis,1874—1967),西班牙著名的散文家。戴望舒自上世紀二十年代末期便把阿索林的散文介紹到中國。他先後翻譯了《西萬提斯的未婚妻》(即《西班牙》),《西班牙的一小時》和《小城》(未出版)等散文集。三十年代戴望舒曾寫信給阿索林,阿索林回信表示可以無條件地使用《西班牙一小時》。1932年,戴望舒在《現代》第一卷第一一二期上連載該集部分譯文。據他在自留剪報中注雲:“此書戰前譯成三分之二,淪陷期中譯完。”本卷收入戴望舒在戰前和淪陷期發表的譯作。

學院會員諸君:

讓我的一句話是——它應該是——銘感之辭吧。我誠心地感謝諸君的願意的選舉。諸君代表著西班牙文學的傳統,我也曾謹慎地企圖為這傳統盡力。在我所敬愛的諸君之間,我覺得自己被朋友們所環繞著。勞動者對於他的職業的愛,便是在一件不論是“自由的”或“機械的”業務中最關緊要的東西。不論我們所做的工作是什麼,大的或是小的,主要的事是帶著一種熱烈的感情去做它。一個寒傖的鋪子裏的低微的勞動者,戀慕著他自己的藝術,在熱心地操作著,是和他所成就的東西無關地,應得像一位最有名的藝術家一樣地受人尊敬的。諸君愛我們本國的文學,諸君知道語言的美和純粹,諸君一心專注於藝術的問題。在諸君之間,我怎樣會不感到滿意呢?在西班牙的諸小鎮上,我曾經時常看著那些在自己的作坊裏的鐵,木,和羊毛的工匠。在近代的世界中,細巧而有耐心的手工藝是在很快地消失下去了。但是在那些小鎮的作坊中,我卻賞識著那些匠人的愛,小心和感心的忍耐。那勞動者的全家分擔著他的操作是常有的事。而那作坊的這樣親切的氛圍氣,是和全鎮的傳統的氛圍氣合而為一的。傳統,從父親到兒子,形成了這些行業,慢慢地創造了又積起了那些運用它們的材料的技術,習慣和秘訣。而我這個旁觀者所期望於文學的匠人者,便是這些卑微的勞動者的品性,這種傳統的氛圍氣,這種工作的熱忱。文學的工作應該是忍耐和愛。在現時的轉瞬即逝而又有點輕浮的玩味之間,諸君呈示著美學的理想的賡續,諸君呈示著對於精神的果實的尊崇。它們也在我們這一個圈子之外,被我們大家都佩服的諸作者所呈示著。這種密接的集合把各種出身的人都聯係在一起。那位我所繼任的學會會員,是從政治的圈子裏來的。

黃·納伐羅·雷佛爾戴爾爺也是一位政治家,又是一位熟識世情的人。我現在還能夠看見他——那時我最後一次看見他——在一所世俗的客廳中。頎長,溫文,爾雅,他是在塗蠟的地板上跨著小步子踱著。周遭是寬大的。那是在海濱。一片微語的喃喃聲充塞了這寬敞的房間。在那些紳士們之間來來往往走動著的,是那些美麗而風雅的貴婦們。黃·納伐羅·雷佛爾戴爾爺,微笑著,向一位美麗的夫人致禮。這位紳士的嘴唇帶著那種獻殷勤是一種本能的人的永遠的微笑。他的頭發是雪白的;在他那樣的年紀,對於那些疏忽的青年,他覺得自己是長輩,而不甚計較了。黃爺殷勤地鞠躬,把那漂亮的貴婦的一隻手握在自己手裏。他把它留在他的手裏,他是在輕輕地撫著它。同時,他微笑著,又說著話。談話藝術是一種煩難的藝術。黃·納伐羅·雷佛爾戴爾爺是一位諳練而巧妙的談話者。他生活得很多。他當過四五次大臣。他周遊過世界。在他的旅行中,他作著觀察而把它們集成一本書。在他的幹燥的財政研究的餘暇,他諷誦詩歌以自娛。對於一位詩人,他的一個同時代的人,他著了另一部書。但是黃爺並不自詡博學,亦不矜誇懂得文學藝術的奧秘。輕鬆地,有味地,他是在和那在他麵前的愛嬌的貴婦談話。一片微語的喃喃聲充塞了那個客廳。大海的空氣從大窗子間流了進來。時間滑過去,平寂地。而在這個時候,在這個生活的時候,麵著大海,臨著它的青色遼夐,在長天的青色之下,心神是飄越的了。我們拋開了我們的現實的環境。就在這塵世的紛紜中間,就在這輕浮的歡快的旋渦中間,心神是飄越了。眼前的世界消隱了。一時鬆卸了現實的東西,想象便飛舉起來了。我們是在哪裏?那無邊的大海所暗示給我們的是什麼?我們是在二十世紀的西班牙呢,還是在以前的一個世紀的?時間是什麼,永恒又是什麼?永恒!音樂的聲音在起坐室中響起來了,一曲貝多芬的奏鳴曲。人們是像影子的影子一樣。他們在世界上浮現了一小時,便又消隱了。在永恒中,從時間之外的一點上看起來(如果我們可以這樣說),我們,二十世紀的人,和例如十六世紀的人,是同樣的一件東西。從未來溯望上來,我們的四世紀以前的祖先,是將和我們被一律看待的。他們的奮鬥和我們的奮鬥是同樣的。這裏,在落日中,臨著大海,擺脫了塵世的倥傯,我們覺得自己是在十六世紀的人們身旁。客廳中的貴婦們和紳士們都消隱了。現在已在曆史上埋沒了的另一些生物是回來了。那造成了這奇跡的時間和永恒的思想。在精神的眼前第一個湧現的是什麼呢?戲正要開場了。舞台的幕——在曆史的舞台上——慢慢地往上升,停頓著,我們是在一五六〇年呢,還是在一五七〇年,還是在一五九〇年?我們現在生活著的,是西班牙的一小時。我們在西班牙的生命中生活一小時,用著我們的想象,在這落日中,臨著那大海的遼夐。

老人

我們第一個看見的,便是在一間房裏的一位年老的人。那間房是在一所灰色石頭的大廈中。在那大廈的長而平直的正麵,我們看見幾百扇小窗子。在晴朗的日子,天在它的澄碧中呈著鮮明之色。那些穹窿形的屋頂差不多是黑色的。岩燕和家燕安靜地,不停地,在那些高塔周圍繞圈子。那幾百扇小窗通光線給許多的房間,臥室,客廳和走廊。足音在石穹窿之下跫然響著。在這風景中的每件東西,都向這巨大的建築物集中。小山是嚴肅的。披在山上的樹林,黑黝黝地聳立著。從凜然的青翠中吐出來的那些岩石,有的是非常地尖,有的是可驚地圓。在這風景中的一切——色彩和線條——都可以增加這巨大的建築的堅實和力量。而在天涯,在東南西北四方,伸展著一片浩漫而強大的帝國,密接著那大廈,那大廈中的小小的狹窄的房間。在世界的一切的路上,在海上,在平原上,在山上,無數的人們都在奔走著。那些正走向大廈去的人們和覲見過那所大廈回來的人們。而在那象征這種使人戰栗的專製的建築物之上,在這平靜而清朗的黃昏時分,燕子是正在環著塔轉圈子,又送出它們的細小的尖銳的呼聲來。

那老人是在他自己的房裏。小門關閉著。許多覲見者和仆人在各房間和各走廊穿走著。從一個院子到另一個院子,從這一條走廊到另一條走廊,從這一間廳堂到另一間廳堂,群眾擠來擠去地在探聽消息。群眾愈稀,則腳步愈緩,人聲愈靜。一長列一長列的大房間留下了那些覲見者。而在那老人的房間之前的廳堂中,紳士們和仆人們是沒有幾個。小門關閉著,那老人是坐在一張鋪著深紅色的台布的桌子前麵。書籍和文件都堆積在桌子上。一個小小的銀鈴在紅色的台布上閃著光。那老人一時停止看那在他手頭的文件。他把肘子靠在椅子的扶手上,用手托著腮。他的臉兒是蒼白的。他的胡須是雪白的。而在他的眼睛中——鮮藍色的眼睛——我們看到了一種深沉的憂鬱。那老人休息著,默想著。煩擾使他消極了。各種的不幸,痛心,厄運,好像都聯合了起來壓迫他。在房間裏,麵對著桌子,在一個神龕上,站著一個小小的聖處女的雕像。五十年中,這個神像自始自終到處伴著這老人。一小時一小時地,一年一年地,這位聖處女看見了他一切的動作,聽到了他的每一句話。這年老的人抬起了他的臉,把臉親密地熱忱地向那神像湊過去。在這老人的周圍,“死”已逐漸地把他所最愛的一切東西都帶走了。親屬,朋友,忠仆都一個個地不見了。“他所很愛的一切人們的死,他幾乎全看見,父母,兒女們,妻子們,嬖人們,大臣們,和很重要的仆人們”——說到這老人的時候,巴爾達沙爾·保爾雷紐這樣說——“他的所有物上的各種大損失,這一切打擊和憂患,他都用那使世界驚訝的同樣的靈魂來忍受著。”不久之前,人們來把一個最忠誠的仆人的死耗報告這老人。這位把臉兒湊在那神像上的老人,從他的坐位上站了起來。在他的胸前,那由一條細銀鏈係掛著的金製的小羔羊,在絲絨的黑色長袍上閃著光。那老人站了起來,走到那神像前麵去跪了下來。他用一方細致的手帕拭著從眼裏掉下來的眼淚。突然,那扇小門開了,一個紳士在門檻上現身出來。那老人吃了一驚,很快地怫然而起。那紳士不能動彈地,拘束地在門口站著,臉色變得非常蒼白了。那老人也站著,不能動彈,臉色蒼白。他的眼睛老是凝看著那個門口的紳士。那紳士不敢動一動。於是慢慢地,那個老人——他的手稍稍有點發抖!慢慢地,那個老人說出這些話來:“倍拿維代思,你到阿維拉的屋子裏去尋尋快樂吧。”那紳士深深地鞠了一躬,走了出去。房門便去關閉著了。

宮廷中人

可憐的臣仆的生活是一種艱苦的生活。宮中的院落,走廊和各房間,是充滿了臣仆和侍從。他們迅速而小心地到處走動著。在朝房中,在悠長的等候的時間,他們低聲談著話或是默不作聲。他們很疲倦,而當他們站立著又沒有地方可以坐的時候,他們先支身在一條腿上,接著又撐身在另一條腿上。為了散心,他們視而無所睹地望著窗外,或是凝視著一幅他們曾經看見過一千次的圖畫。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特別的任務,又驕傲著自己的權力,有些人站在通到房間或街路去的門口;有些人是掌管麵,酒,水瓶,和燈的;還有些人得照料禦駕的遊幸。更裏邊的那些人都忍受著無數儀節的繁縟。那些可憐的臣仆的生活是一種煩長的苦難。他們常常要仰承主公的心境。如果主公微笑,他們便高聲大笑;如果主公有點憂愁,他們便裝作嗚咽。這些可憐的人們的留意是一刻也不敢放寬的。一切事情都必須依照一種複雜的儀式做去。就是一件小小的東西,也必須慢慢地,鄭重地,從這雙手遞到那雙手;而又同樣慎重地從那一雙手遞到更遠的一雙手。終於那也有點疲倦了的國王,帶著一種莊嚴的煩躁,把那或許在那時竟已用不到了的東西,接到了他的手裏。

在所有的門口都有侍候的紳士們。有幾個有不除去他們的帽子的特權,有幾個卻沒有戴帽子站立著的權利,有幾個有走在國王前麵的資格,有幾個卻必須走在後麵。恩寵的最小的增加,也是被人熱狂地接受著的。如果國王,或出於無心,或出於客氣,叫一個臣仆戴上了帽子,則那臣仆必急忙向君主感謝這個施之於他的大恩典。這事見於“愛爾拿尼”,亦見於“加爾西亞·代爾·加斯達涅爾”。那些可憐的宮廷中人是沒有休息的。國王沒有了他的侍臣是什麼事也不能做。在洛倍的喜劇《如果他們沒有看見過女人!》的第一出第九場中,一位皇帝領了一大群廷臣,內宮掌管,家宰,廚司,出去行獵。劇中有一個角色說:

大人,請看看那些

跟著一位國王

隻去娛樂一日的人吧!

克裏斯多巴爾·德·加斯諦列訶在他的《宮廷生活的對話及談論》中,講著那些國王身邊的人們的艱苦。禦駕的遊幸是麻煩到無以複加的。有時候,禦駕必須停留在村莊上和小鎮中。不是每一個人都有住處。有的時候他們駕車在路上走,“十五個人在一輛雇來的馬車裏”堆擠著。到了村莊,他們被安頓在“草堆裏和壁角裏”,而且不論在鎮上或是在旅途中,他們必須常常準備,注力,留意。而他們又必須:

聽到了司閽的呼嚷

聽到了喚鈴的響聲

從大廳到小教堂

不住地前行。

虔信

那老人離開了他的房間,走到花園裏去。他左手拿著一串念珠,他不時用右手摸著那插在他腰帶間的一些文件。在花園裏,他停止了。他站著,默看著風景。臣仆們不動地在稍遠的地方站立著。那老人祈禱著又默想著。黃昏在慢慢地爬上來了。生命是短促而脆弱的。這裏的一切東西都表示堅固,耐久:宏大的建築物,堅強而朦朧的群山,結實而濃密的樹木。對於任何默想的人,世界上的一切東西都帶了生命的轉瞬即逝之思來。一片微風,一縷病人的呼吸,一壺水,都足以把死帶來給我們。死亡在整個宇宙中不停地起著作用。那位在花園中,對著一片風景,手裏拿著念珠的老人,祈禱著又默想著。他的眼睛茫然地凝望著遠處。在這展望中的一切東西,都意示著勢力和權能。而一切東西都是固執地,不休止地向虛滅前進著的。在幾世紀過去了之後,這浩大而可畏的西班牙帝國,將剩下些什麼東西呢?而世界上的一切的國家,在幾千幾千年,幾千幾千世紀的時序中,它們的命運是什麼呢?夕暮在它的美麗中降下來了。跟著時間,無量的時間的消逝,世界上一切的國家將被傾覆了,掃蕩了,像在黃昏中環著高塔急繞著的那些燕子一樣輕,一樣快。幾年之後,一位僧人將寫一篇關於刹那和永恒的論文。世界要滅亡,而定了罪的靈魂的苦痛是不死的。自從在世界的肇始時第一個人被定了罪以來,經過了一個個的變遷,一個個的世紀,在他卻毫無變遷,一個帝國轉到別一個帝國,而在他卻隻是一個極短的時間。亞述人在世界上過去了,而在那亡魂卻並沒有改變。“最後整個權力和君權都轉到美第亞人手裏,全亞細亞都騷動了,雖然他們支持了三百年,他們卻終於完結了,而又轉到了波斯人手裏。後來當世界又混亂了一次的時候,便又轉到了希臘人手裏。後來又轉到羅馬人手裏,那是一個更大一點的變遷;羅馬人的君權也傾覆了,而在這一切世界的轉轉和變遷中,對於那個不幸的靈魂卻什麼也沒有改變過。什麼也沒有消逝過。”一切東西都是向虛滅前進著的。如果我們能夠一時向時間之外遠望過去,察看那普遍的崩解的工作,則我們就可以在一個可怕的旋渦中,在火焰和灰霧之間,看見了建築物的廢墟,雕像的殘片,破碎的寶座,節杖,骸骨,錦緞,珍貝,搖籃,棺槨……並看見在十分的混亂中向永恒混沌地前進著的一切。那老人默想著又祈禱著。他對著那片風景一動不動地站著。突然,他做了一個輕微的手勢。一個臣仆恭敬地走過來了。那老人,用一種柔和的口氣,傳諭道:“對倍拿維代思說,他不必離開我了。”

知道秘密的人

每天傍晚,在黃昏的時候,這位紳士從他自己的屋子裏出來,他是很年老了。屋子是被樹木圍繞著的。整個春天和夏天,屋頂是看不見的,因為被綠葉所遮斷了。從屋子前麵的路上,你可以遠遠地看見那城市,從它自己的黑色的城垣中浮現出來。而在它的大廈,圓屋頂和鍾樓的上麵,大伽藍的閣聳立著。阿維拉,在它的黝黑的小石上,是在薄暮的晴爽中休息著。這些在秋日是荒蕪不毛的田野,成著柔和的灰色的波紋,迤邐向青色的遠山而去。

那位紳士已從他自己的屋子裏走了出來,而開始沿著那條路慢慢地走過去。他帶著一串念珠,小心地舉到他的胸膛的上部。他的拇指尖(左手的)是放在一顆念珠上。這位走得那麼慢的紳士——他是很年老了——已經離開了宮廷和它的虛榮。他在王宮中度過生活;他是國王的一個老仆人的兒子;他侍候了國王的一生。從國王還是一個孩童的時候起,他就在臥室裏當差,拿衣服給他,對他什麼都先意承誌,而且老是站在他身邊。這位老人曾經看見過任何別人也沒有見過的東西,他曾經燒掉過沒有一個人讀過的紙片,他曾經聽到過沒有第二個人聽到過的話。國君是滿載著重大的秘密的。正如巨大的城壘一樣,這些秘密圍繞著國王一身。史家,批評家,詩人,在幾世紀以後,將各人用自己的方法,熱烈地,不停地使著他們的尖鋤,攻打這些看不見的城壘。有時候這城牆落下了一片,一線的光明便似乎從這缺口間透了出來,然而這一大圈城壘總還存留著,於是,過了多少歲月之後,尖鋤敲著石頭的聲音便又重新響起來了。在王宮的各朝房中——在事情發生的當時——許許多多的廷臣都圍著那些重大的秘密,營營地著了忙。宮中的那些侍從們低語著:他們伺望著各扇門,以便互相低聲說幾句話;一個人把另一個人領到長廊的遠遠的盡頭,或是領到一扇窗凹裏,把那可畏的神秘傳告於他。以後,在家中的爐邊,離王宮很遠,冗談便自由地散播出來了。秘密是受著各方麵的打探的。正如後來的史家們和批評家們一樣,那些當代的人們也和那個謎鬥爭著;他們小心地想從它那裏抽出些渴望著的事實來;這一個居然得到了一小部分的真實;那一個卻誇口說得到了全部,而拿給人看的卻隻有一小片撕碎的字紙;然而第三個人卻宣稱——而且大家也常常這樣說——那個可怕的秘密是不存在的,除了自然的,合理的,近情的事情以外,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而當時,那個神秘,偉大而尊嚴,離開了王宮,開始向未來走去,牢不可破地踏著大步,去找尋將來的那許多世紀。

可是在王宮中有一個人,一個卑微的塵世的進香客,卻看見了又聽到了一切。在他,秘密是不存在的;在他,事實是很明顯的。這位正在慢慢地作著自己的鄉村的散步的紳士,是自從國王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起就侍候國王的。在那些大人物們為要對當日的嚴重和緊張施行報複而把它們破除了的時候,這位老紳士曾經聽到國王的談話過。一個偉大的人物——國君或是藝術家——是整天治著他的職務,莊嚴地扮演著他的角色;莊嚴,凝重,已把他從頭到腳地占據住了,這樣的一種精神狀態,是會衰弱而虛竭的;就是在童年中養成的久長的習慣,也不能使人避免這種虛竭。而後來在清閑的時期,在一間關斷的房裏,那種拘束便寬馳了,於是那偉大的人物便有了朝廷中人所不知道的那種態度,行動和言語。但是這位向城市那麵走過去的老人,卻曾經一生都在那王者的房間裏,伴著那在懶散的時間的最有威權的君主。沉靜,寂定,老是留意,他的眼睛曾經看見過一切,他的耳朵曾經聽到過一切。他的忠信是不可破的。踏過幾世紀的那些大秘密,在他卻並不是秘密;他從來沒有企望爵祿或者幹俸。當他感到老病了的時候,他懇求他的主人賜他告退,隱居到阿維拉的一所小屋子裏去。從他的主公那裏,他接受到又保持著把念珠舉到胸膛的上部拿著,用拇指尖——左手的——放在一顆念珠上的那種姿勢。

駁雜

西班牙是廣大的。西西爾和沙爾第尼亞與阿拉恭王國合並在一起歸於加斯諦拉王冕之下。公薩羅·德·高爾道巴得到了拿波裏。俊美的費力泊和華娜郡主的聯婚使我們有了荷蘭。西斯奈洛思在阿非利加占領了許多土地。查理五世使那“米蘭化的人”服從了。而一整個廣大的世界,也被西班牙人發現了。西班牙的王國,領土,州郡,和城市的駁雜是浩繁的。甚至在半島幅員之內,我們的眼睛也碰到一種如畫的千變萬化。一位曆史家——加諾伐思·代爾·加斯諦略——在數說過國家一統的肇始時的西班牙的偉大之後,更說道:“可是在接受這一統的時候,每一地方仍舊是照舊的,各自保留著變化萬端的或相反的,沒有更改過的習俗,固有的性格,自己的法律,自己的傳統。就是各聯邦的地位也不是相等的;有幾個是有多少有點高貴的地位,多少有點特權;有的是自由的,有的卻差不多是奴屬;因為那一統是由各自很不相同的推動力形成的,有幾處地方是自願地來歸的,如伐斯恭拉所自稱者即是;有些是由通婚而來的,如一方麵加斯諦拉和萊洪,一方麵阿拉恭和加達魯涅;有的是借兵力而來的,如那至今回回人還很多的華朗西亞和格拉拿達;有的是半借正義半借武力而來的,例如拿伐拉。不僅如此而已,即在一個省中,每一個城也有它自己的法典,每一個階級也有它自己的律法。照這樣,西班牙表現著一片權利和義務,風俗,特權和豁免的混沌,那是易於想象而難於分析和整理的。”

那些最駁雜的風景聯結起來造成西班牙。西班牙的曆史曾是一種相反著的熱狂的不斷的紛擾,精神氛圍的駁雜,在國家中是和國家地土的變化一樣地大。各階級,各城市,都自相拉攏在一起而為自己角逐。在中世紀的時候,諸“同胞會”產生了出來。“同胞會”是由各邑參事會和各城市建設起來擁護他們的法律和特權的同盟社和委員會。委員會在“獨立戰爭”中露出頭角。就是在十九世紀中,委員會也是活躍的。在一八四四年,巴爾美思寫著:“我們不能否認,沒有幾個國家能夠呈出這種景象,如西班牙從一八三四年起所呈示的一樣。盡讓一片騷擾從任何一隅起來吧:一個委員會是組織成了,一個綱領已草就了;那反叛的邑宣布了它的獨立,又勸國家學它的樣。消息傳播了出去,人民興奮了,又一個城反叛了,不久又是一個,接著又是一個,於是幾天之後,政府便發現自己已圍困在那個可以一望無餘的小範圍之中了。它不得不降服退位,於是別一些人便起來掌權了,一篇宣言公布了出來,諸委員會遞上了它的賀辭,新政府命令它們解散,它們服從了,於是戲便演完了。”

我們看見封建製度一直滲入到近代。反對著封建製度,那些“舊教的國王們”組織了一個民眾的黨。他們用“神聖的同胞社”的權力去聲援這新的黨。西斯奈洛思幫助人民去反對封建製度。在他的攝政期間,從一五一六年到一五一七年,他手創了一種民軍,去幫助他們。而且我們甚至在十九世紀,也還看見由那些民眾的黨所組織的民軍。那常受人營求的,便是在國家不統一之中的對於最高“權力”的聲援。那精神的氛圍氣——正如我們所談過的一樣——是像土地一樣地變化萬端。而土地也正就是萬端的變化。在西班牙的國界之中,有著每一種歐羅巴洲的風景的模型。我們有完全是霧和陰影的浪漫的風景,和充溢著光的古典的風景。加斯諦拉,伐斯高尼亞,萊房德,把同時古典而浪漫的景色呈獻給我們。有一叢白楊在青色中把自己烘托出來的一片大平原,是像伐斯高尼亞的鬱鬱蔥蔥的碧色草莽一樣地美麗。西班牙的草木是非常地豐富的。在那漫蔽著歐羅巴的二萬種植物之中,伊倍利亞半島倒占有不下一萬種。而且就是同樣的一種植物,這一區和那一區也有著各別不相同的性質。那在幹燥而高雅的萊房德的山上呈著蒼白的堇色的拉房達花——主的花,在壯大而莊嚴的瓜達爾拉馬便呈著更濃的紫絳色了,而一切的草木,在萊房德是優雅瀟灑的,到加斯諦拉便顯得嚴肅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