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班牙的山脈中,有著些寧靜而神秘的湖沼,淵深的峽穀,小小的草地和長著嫩草的夏季牧地。從披著鬆樹的山巔上,我們可以辨出那些在遠方清晰地描映出來的各小鎮。空氣是輕快的。因為空氣稀薄的緣故,囂聲是比下麵平原中更輕微。和那在粗糙的童山中的沉默一起,我們歡迎著那在一個罅隙間升起來的一棵奇樹。在這些西班牙的山上的一切東西,都指示著一種大無畏的精力;巉崖是崎嶇而凸出的;山峰是尖而平滑的;那些巨大的圓石頭,頗有要滾下斜坡去之勢。
光線是鮮明的。香味從迷迭香,拉房達花,百裏香,牛膝草傳到我們身邊。水流晶瑩地滑過去。矮樹用它們的堅硬的簇葉傷損著人。像西班牙的文學一樣,像西班牙的思想一樣,整片土地是氣勢,動力和光亮。索裏亞,古安加,萊洪,塞各維亞的山是美麗的。幾百隊的羊群沿著它們的斜坡和荒岡征旅著。從那些羊身上,將產出那些僧人,農民,兵士和地主所穿的粗糙的衣服和精美的衣服。
在城市的忙碌的織機中,踏板哼著它們的有韻律的噪音。讓黃昏來吧,它們便靜了。在山上,牧人們是正在燒著他們的燎火。
戲劇
戲劇是荒涼的了。在這黃昏的十分,戲是剛演完。幾年之後,在一六二九年,一位作家——黃·德·薩巴萊達——將描寫這散戲的情形:看客們去了,戲院是暗黑而寂寞的,兩個婦人在後麵躊躇著;在看戲的時候,她們失落了一個鑰匙,而現在,她們是把著一枝蠟燭在長椅之間找尋著它。院子是寂寞的,夜是盲目而寒冷地從群星間墮下來。看客已散了,伶人已走了。不,並不是戲子完全都已回到他們的客店裏去了。靜默地,穿過了暗黑和寂靜,一個男人,一個婦人和一個孩子是靜靜地走近來了;在散戲之後,他們在化裝室裏等了一會兒,而現在,他們便慢慢地出發回他們的住所去。這男子是有點肥胖,他的臉色看去是蒼白的。他把那孩子的小手兒握在自己的手裏。那婦人年紀還輕。他們已從劇場中走了出來,步行向城中的一家客店而去。一到了他們的小房間裏,那男子便頹然地倒在一張椅子上。那婦人走過去,吻著他的前額。那男子已把那孩子放在自己的膝上。這個男子是累了,困難地呼吸著。他柔和地把那孩子的頭向自己轉過來,把那小小的頰兒貼在自己蒼白的臉上。那母親默默地望著他們,心頭感動了。這三個人和別的戲子們做著伴兒走遍了全西班牙;他們從格拉拿大到馬德裏,從馬德裏到北萊陀,從北萊陀到塞各維亞,從塞各維亞到伐拉道裏,從伐拉道裏到步爾哥斯。偉大的國劇是在產生著。從詩人的腦筋中發出來的一整個世界,將經過這些人的努力而得到它的形象和姿態。這個疲累而蒼白的人,什麼時候能夠享受片刻的清閑呢?別種藝術家們可以平靜地呼吸的家居的甜蜜的本地空氣,他是沒有份兒的。他的份兒是行路。他的無窮而堅決的義務便是把那快樂的麵具裝在內心的悲哀之上。戲散之後,在客店的房中,憊倦,為生活所疲累,那戲子把他的孩子抱在膝上。那孩子是他的快樂;沒有了那孩子,他便會不能忍受工作的疲倦和漂泊的生涯。帶著深切的,不可言說的情緒,在那沉默的母親身旁,在暗黑降下來的時候,他把那孩子的亮晶晶的頰兒,緊貼在他自己蒼白的臉上。
偉大的國劇是在產生著。西班牙的古典劇是什麼呢?古典劇是整個西班牙生活的一種綜合。自從一種生活和藝術的精神上的大和諧在《西德詩篇》裏站定了以來,一切西班牙的藝術以後都要適應這和諧了。這和諧是崇高的,尊嚴的一種特殊的調子;它猛力地把日常生活的某幾種形相擯排出去。在西班牙的生活中,一切都是共鳴而團結的:戲劇,玄密的氣質,風景——加斯諦拉的風景——市民的心情。當你聽到人們說起西班牙人的“剛強”的時候,你是可以承認的,但是你必須把那種剛強稱為尊嚴。西班牙人是高貴而莊重的。他的尊嚴擯絕日常的平庸的瑣事闖入。高貴,莊重和嚴肅,便是他的在《祈禱書》中的寫實主義。而戲劇同樣也不能容納日常生活的細小的瑣目進去。它是像風景一樣地清朗而高貴。編劇家既不需要又不願意指出上場和退場,同樣,他也不覺得俯就那些仔細的說明是必要的。如果在古典的劇曲裏他要去俯就那些瑣節,全部作品便會自動地從詩人所安置著它的崇高的壇上墜了下去。在風景,市民生活和藝術的幻想之間的類似,便會損壞了。我們且不要在那些偉大的戲曲家的謬誤和年代錯誤上吹毛求疵吧。在那彌漫在戲曲中的熱烈的氛圍氣裏,像這一類的粗忽是隱沒了。這裏的主要的東西,正如在整個偉大的戲曲的泉源《西德詩篇》中一樣,是那在日常寫實的瑣事之上的生活的調子;詩人所借與他的劇中人物的尊嚴,偉大,崇高的調子。
夜是走近來了。客店中的小房間是差不多暗黑的。那戲子正把那孩子抱在膝上。
旅人
這黃昏的時候,在鄉間一處冷落的地方,一個旅人坐在一個路旁的客店的門前。路在門前經過。那旅人的臉兒是隆起的,他的頭發是栗色的,他的前額是平滑而無罣礙的。他生著一雙明亮的眼睛,而他的鼻子,雖則大小合度,卻是像鷹嘴一樣地彎曲著。濃大的胡須籠罩在嘴上麵。如果他站了起來,我們就可以看出他微微有點佝僂。許多的操勞使他的背彎了。整個夏天,他的腳是不停的,他在鄉間漫走著,巡曆各農場。他是不得不和那些粗人辦交涉,他覺得他是在那不屬於他自己的精神環境中活動著。在他的敏感和環繞著他的心靈的氛圍氣之間,是有一重根深蒂固的隔膜在著。這位旅人曾經出版過幾部書。他曾經英雄地參加過一次曆史上最大的鬥爭;這次鬥爭使他殘廢了一隻手。而現在,在鄙野的人們之間,從客店到客店,從鄉村到鄉村,他感到一重內心的悒鬱。當我們感到自己是高出於我們的環境,而“必要”卻把我們和這環境緊係著的時候,我們的精神便慢慢地集中在一種內心的理想上。我們的石頭現在對我們說著話,它們對我們訴說那遲遲的式微的悲劇,而在從前,卻是不會說的。旅人:現在正是在廢墟旁默想的時候,而在這孤寂的鄉野,這一道從前的宮殿的頹垣,給了我們一個默想的主題。幾世紀已經過去了。在歲月中受到打擊,宮殿已經崩摧了;然而,在附近,在這廢墟的旁邊,像一片從永恒傳出來的微笑似的,聳立著一群優美的白楊,在垂死的黃昏的輕風中,微微地顫動著它們的葉子。
深閉著的宮
夜降下來了。盲目而寒冷,在牧羊人的茅舍上和王侯的宮殿上是沒有分別的。一座宮是像什麼呢?一位國王的房間的樣子是怎樣的呢?聖女戴蕾莎不知道它們像什麼。她並不確實地覺得國王的諸房間是稱Camarines。“你走出去”,聖女戴蕾莎在Las Moradas第六號上寫著——“你走進一間國王的或是大貴族的房間裏(我相信人們稱之為Camarin),在那裏,他們藏著數也數不清的各種杯,壺,和許多別的東西,全排列得井井有序,你一進去就可以一望無遺。”這位聖女還補敘著她自己的這回憶:“有一次我被領到德·阿爾巴公爵夫人屋子中一間這一類的房間裏(我路過那裏,因為那位貴婦人固邀,便隻得依她的話在那裏逗留了兩天),我在門檻上呆住了,詫異著不知道這一大堆的東西究竟有什麼用,接著我便看出,看到了這樣許多種類不同的東西,上帝是會被讚頌的,而我現在是快樂的了,因為它們對於我已有用處過了。”
那些美麗的宮是文藝複興時代的藝術家們所建造的。然而文藝複興在西班牙並沒有什麼大發展。中世紀繼續統治著十五世紀,十六世紀和一部分的十七世紀。中世紀是單純,感情,虔誠,信仰。中世紀是和抽象相反的具體。文藝複興既不和西班牙的風景和諧,又不和西班牙人的氣質——莊嚴而端謹的——和諧,更不和他們賡續而猛烈的爭鬥的傳統和諧。《吉訶德》和《祈禱書》是中世紀,正如洛倍的著作中的自然而通俗的一部分是中世紀一樣在La Celestina(一部中世紀和文藝複興的混合物)中,最好的一部分是由中世紀來的那部分,花園中的戀歌,那說著一切東西的脆弱而終於籠罩著全部著作的,父親的悲劇的挽歌。是的,文藝複興在西班牙建造了許多宮殿。露台都是熟鐵造成的。精細的花牆都是用白石雕鏤出來的。可是許多的這些大廈的窗扉,卻都緊閉著;它們後麵的果園的門也緊閉著;步道上野草蔓生著。這些大廈的主人已到海外去了。在屋子裏麵,在寬大的房間中,塵埃已漸漸地在家具上鋪了一片薄薄的外套。那使聖女戴蕾莎吃驚的“這一大堆的東西”,是安然地在碗碟櫃裏,食器架上和櫥裏。幾世紀會過去。誰會再把這些大廈打開來呢?在三百年,四百年之後,這許多使人看得眼花繚亂的東西,會在什麼地方被人發現呢?誰會坐在那張高高的雕皮的圈椅中呢?而這幅畫著掛桑諦阿戈的紅色的劍,或是在胸前佩聖黃的徽章的紳士的畫像,會掛在什麼地方呢?這尊貴的城中,有十所,十二所,十五所邸第是緊閉著的;在遼遠的國土中,在海的彼岸,在別的星光之下,它們的主人們是在著。而在那些遼遠的廣袤中,在憂鬱的時候,一個對於這些宮殿和這些花園充滿了柔情的記憶,當然是會覺醒了的——在花園裏那些未經任何人捋擷過的薔薇,遲遲地讓它們的葉子零落在小徑上,在春天和秋天。
幾個人物的側影
西班牙阿索林
一美賽第達絲
我能夠忘記美賽第達絲·阿雷恰華拉嗎?我可能說起那些青春的小伯爵夫人,而忘記美賽第達絲·阿雷恰華拉嗎?美賽第達絲並不是伯爵夫人;也許美賽第達絲對於我們這些並無絲毫貴族身分的市民,並沒有一點微笑而俏麗的鄙視的表情。美賽第達絲是一個溫柔,婀娜,聰明,懇摯的古巴女子……美賽第達絲是頎長,豐滿,嫻雅,有點蒼白,生著黑色的頭發,而當她穿上了南美洲女子們那麼喜歡的,那種有著白色的,桃色的花飾,有著白色的狹條紋的,有點豪華的青色的衣衫的時候,你就會相信,在你眼前的是一幅你們曾在被遺忘的照相帖中,我是在關閉了長久的客廳裏所看見過的古舊的照像;一幅你所不認識,不知道生活在何處,並不知其姓氏,但卻引起你一種微妙而深切的同情的婦女的,褪色而稀淡的照像。
“美賽第達絲,請你唱《拉·多士加》,第二出的……”
於是美賽第達絲,苗條而莊嚴地站在鋼琴邊,便用有點低沉的,溫和,柔妙,嬌媚而婉轉的聲音,唱著,唱著那堪想的曲子,而同時,在長塌的一角,那些青春的小伯爵夫人們仍然是羞怯,沉默,好像受了那心和智慧的另一種不朽的貴族的興盛似的。
二瑪麗亞
我說瑪麗亞·愛斯德邦高朗德思。
“瑪麗亞,你為什麼有這種悲哀的小手勢?”
於是瑪麗亞緘默了,因為她不知道怎樣回答。
“瑪麗亞,微笑吧。”
於是瑪麗亞微笑了。而你是不能想象出那些本能的是憂鬱的婦女們所有的,那種神秘並有暗示性的光輝的。
在那兩姊妹——瑪諾麗達和瑪麗亞——之中,瑪諾麗達是活潑的。而瑪麗亞卻是端莊的。一眼望去,你就可以看出她們的不同的氣質。瑪諾麗達是細微,婀娜,線條勻整;瑪麗亞是更豐滿,而她的態度是更舒緩。當瑪諾麗達坐下來彈鋼琴彈錯了一個音的時候,她並不停下來,但卻繼續彈著,繼續談著,跳過一切,有點瘋狂似的,歡笑地;當瑪麗亞犯了一個錯誤的時候,不論那錯誤是怎樣的輕微,她總要停下來又重新彈起,非到錯誤已完全矯正了不止。
瑪麗亞既不高聲說話,也不哈哈大笑,亦不愛觸目的裝飾。在十點鍾,當客廳裏正是最熱鬧的時候,瑪麗亞吻了一下伯爵——她的父親,於是就上樓去睡了。但是瑪麗亞並不睡覺。她的臥房是貼近我的臥房。一小時之後,當我上樓去的時候,我看見在她的房門下麵有一條細細的光。瑪麗亞在做什麼?寫信嗎?讀書嗎?瑪麗亞讀的是什麼書?瑪麗亞寫信給誰?不,你不要想象瑪麗亞是在讀一部情詩,也不要想象她是在寫一封蕩氣回腸的長信。瑪麗亞並不是浪漫風味的。有的婦女是生就做情人的,有的是生就做女尼的,有的是生就做無悔的獨身者的,有的是生就做妻子的。瑪麗亞·愛斯德邦高朗德思是生就做了妻子的。
你和瑪麗亞結了婚(你不會有這樣的運氣,這是一個假設);有一天,在你結婚之後一個星期,或是兩個星期,或是一個月,你在她麵前站下來,有點窘迫,一邊抓著你的頭,說道:
“瑪麗亞,今天晚上我不回來了……”
於是瑪麗亞,既不表示悒鬱,也不微笑,出於自然地回答:
“好吧。”
不久之後又一天,你又忸怩而戰戰兢兢地說了:
“瑪麗亞,明天我不得不整天在外邊。”
於是瑪麗亞又帶著那同樣的可愛的自然態度,說道:
“好吧。”
於是時間過去;你有著你的家庭的煩惱:有些債務不能即時償付;反之,有些契約的履行是萬不能延遲。你是板起了臉兒,煩惱著。瑪麗亞看出了你的焦急……
“瑪麗亞,”你對她說,“我們不得不買某一件東西,可是我們現在沒有錢。……”
於是瑪麗亞靜靜地站了起來,打開了一隻箱子,拿出一隻盛滿了她所一點一點地,一天一天地節省下來的鈔票和錢幣的盒子來給你。
這就是瑪麗亞·愛斯德邦高朗德思。
三兩個人
我什麼時候都看見這兩個人:他是異常的蒼白,她也是異常的蒼白。他慢慢地走著,穿著一套淺色的衣服;她緩緩地走著,穿著一件白色的上衣和一條青色的裙子。兩人都是又瘦又高;兩人都默不作聲,並排著;兩人都在門口平地的一棵樹下麵坐下來;兩人同讀著一本書,而他們的深深的目光幾小時地盯住在書上。他們是兄妹嗎?他們是夫婦嗎?我不知道:我看見他們時時刻刻在一起,沿大路走著或是坐在樹下。於是我猜測出他們之中的一種單調的,苦痛的共同生活。於是我在我的心靈中感覺到他們的長長的沉默,他們的不安的態度,他們的疲倦動作。有時這兩人之間有了一個短促的談話。他們說什麼?從他們的嘴唇裏出來的是什麼神秘的話語?他,把肘子靠在搖椅上,挺直了上身,對她興奮地說著話;她也用同樣的興奮回答。他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又向她說話了……接著她站了起來,細致,婀娜,優嫻,走向屋子去,而過了一會兒又從那裏回來;而他呢,垂頭喪氣,帽子向後側著,前額上掛著一縷黑發,把肘子支在大腿上,又把頭捧在兩手間……
灰色的石頭
西班牙阿索林
下午是澄明,安靜,清鮮。白色的道路形成柔和的曲線在蒼翠的地狹的深處蜿蜒著;那和路相並的寂定而緘默的河,鑒照著那些娉婷而纖細的白楊的側影。一隻青蛙作著“閣——閣”的聲音;一頭牧放的牛的鳴聲在遠處應響著:“噯達!噯達!”暗綠色的群山封住了天涯,又成著高上去的斜坡,在這一帶那一帶聳立起來。上麵,在山頂上,一個微青色的淡灰色的,明亮的山峰顯露了出來。下麵一點,在那些栗樹林的暗綠色之間,展開了一方廣大的牧場,明亮,柔和,帶著那些蘋果樹安置在它的茵席上的圓圓的暗黑的斑點;再下麵一點,顯映出一帶沿著一條小徑而行的核桃樹;再下麵一點,一片稠密的草莽搔破了河水的平靜的晶瑩。一隻青蛙作著“閣——閣”的聲音;人們間歇地聽到一頭牧放的牛的鳴聲:“噯達!噯達!”而從那懸在上麵山上的一所小屋子的紅屋頂上,漏出了一縷細細的青煙,漸漸地消散在空中,同時和那走上前來,一直到遮住了大山的峰巒的白色淡霧混在一起。
於是我們越過了阿斯貝伊諦亞。街路是狹窄的,兩邊是那些有巨大的屋簷,寬闊而凸出的陽台,陰黑的門軒(在門軒的底裏,有一座小小的陰淒的樓梯)的房屋。在那些門口,婦女們做著她們的工作,而那些草鞋匠,在他們的光亮的小桌子上,間歇地彎著他們的手臂而沉著地連連敲著。於是我們在蒲斯丁蘇裏科方場逗留了一會兒;接著,從一條狹窄的小巷,我們又走到田野間了。那邊,在盡底裏,在群山的青翠上麵,顯著一大塊灰色的東西,由很小的陰影的方塊攀登上去。那就是洛牙拉的修道院。在瓦斯各尼亞的冬天那些日子,當天涯是被雲所遮斷,而雨又不斷地下著的時候,這大堆的灰色石料便會轉變成黑而陰淒,而在那一切當此夏日是在半明半暗之中的,四壁空空的寬大房間和長廊中,便會形成一種陰森的氛圍氣,有沉默的,輕快的影子來往著,而這些影子的步子,又會在那寬闊的梁木地板上跫然響著……
我們走進那修道院去吧。在正門前麵,聳立著一座石級,通到一個伊奧尼亞式圓柱的廊廡去;可是還有一個小小的側門,就是我們所走進去的那一個。一個寂靜而清潔的小院子呈到我們跟前來:在底裏,在一扇門上,一塊黑牌上寫著這幾個金字:“洛牙拉之故居”。我們是在那密宗的努力的戰士出世的屋子前麵。我們走到那釘著尖銳而寬闊的寶星的門邊去;在一扇門上,掛著一張白紙板,上麵有手寫的一篇長項目。開端第一說:唯此得救。接著便是:“修行時間分配——上午:五時半,起身;六時,默想;七時,彌撒;七時半,早餐,空閑時間;八時半,閱讀心靈書籍;九時一刻,默想要點;九時半,默想;十時半,省察,空閑時間;十一時三刻,省察;十二時,午餐。下午:二時一刻,玫瑰經或苦路經;三時,閱讀心靈書籍;三時三刻,要點;五時,省察,沉默散步;六時,告解預備;六時三刻,要點;七時一刻,空閑時間。”而最後,有力而顯目的大字寫著:AMDG。
聖伊格拿修的屋子在外部是保存得完完整整的;可是裏麵呢,那些房間,走廊,臥室,廚房,一切的,一切的房間都已變成了小經堂,小聖堂,祭壇,祭衣房了。幾幅巨大的幼稚的油畫遮住了牆壁;在天花板上,映顯著巴洛克式的棟梁,雕琢過,塗了金,充滿著顏麵,花紋,聖人們,聖處女們,聖體發光,天神,雲。間隔地,一個壁像帶著它的巨大而累垂的重量映顯著;燈垂滅地竄動著;你看見一個緘默的耶穌會士的影子,在一個角隅的半明半暗中凝著神,頭一動也不動,對著經本在禱告,你聽到衣裾的綷縩聲或是念珠的叮叮聲,然後繼續從這一間房走到那一間房,從這一個祭壇走到另一個祭壇。於是你走進那間極小的臥房,在那裏,那位苦惱的密宗感到他的定命地最初的衝動。另一個同樣沉重,同樣滿載的祭壇,遮蔽著盡裏麵的壁衣。在這間房裏,那位生於此地的人是一點氣息,一點遼遠的殘剩也不留了。你們的想象力將是徒然的。不必企圖想象他的容顏吧。那些肖像,柱子,油畫,燈盞,帷幕,可憎的花玻璃,都帶著一種女性的,軟弱而無力的信仰和虔心的氛圍氣,來給這個曾經住過一個具有堅強,難馴,剛毅而不可屈服的氣質的人的地方。
你走出這小禮拜堂和聖堂吧,你走進那個修道院去吧。在那平坦而堅實的大石級上,在那些有圓圓的穹形頂的長廊中,在那些圍著光光的牆壁的寬大的院子中,在那些鋪著堅固的地板的廣大的廳堂中,那灰色的石頭便重又湧現到你眼前來了。間歇地,一個耶穌會士沿著牆壁經過,僂著背,合著手。你俯身到窗口去,眺望著這修道院的菜園廣大的遠景。在它的筆直的路上,來往著那些修隱之士的黑色的斑影——他們在這些日子洗濯並薰香他們的在退隱中的良心……在這短促的一望之後,於是你又去巡行那些暗黑而無盡的長廊,那些寬大的廳堂,那些陰森的樓梯。你在這裝飾著一個小花園的院子中延貯了一分鍾;在對麵,一扇玻璃門剛開了,於是門裏就浮現出兩個長條沙彌,他們是又瘦又纖弱,稍稍有點蒼白,交叉著手臂,眼望著地。一角鉛灰色的天,被極高的灰色石頭的牆所框範著,在高處顯露了出來……
夕暮已幽暗下去了。當你出去的時候,你看見一片濃密的霧靄籠罩住近處的山巒。那浩大的建築物的灰色的石塊,已轉變成黯黑,而在山巒的暗綠色上麵顯得巨大可畏了。黃昏就到來了。田野是靜悄悄的。在那些栗樹林中,稠密的花絮就要脫離出來了,在彎彎的樹葉下麵,河水形成著黑色的寬大的水瀦。一隻青蛙作著“閣——閣——”的聲音,於是一頭牧放的牛的鳴聲在緘默的穀中響應著:“噯達!噯達!”
瑪麗亞
西班牙阿索林
瑪麗亞是海水浴場的歡樂的標誌。
“瑪麗亞,你給我一朵石竹花嗎?”
瑪麗亞采下一朵石竹花,擲到街上去。那個浴人走過去了:他是一個青年人,帶著一頂軟草帽,穿著一雙光亮的紅皮靴。
“瑪麗亞,你給我一朵石竹花嗎?”
瑪麗亞采下一朵石竹花,擲到街上去。那個浴人走過去了:他是一個笑嘻嘻的老人,生著扭曲的灰色的髭須。
“瑪麗亞,你給我一朵石竹花嗎?”
瑪麗亞采下一朵石竹花,擲到街上去。那個浴人走過去了:他是一位生著長胡須的先生,帶著一頂鴨舌帽,帽簷放得很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