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亞,你給我一朵石竹花嗎?”
於是瑪麗亞笑著,叫著,快樂而喧囂地答辯著,接著便離開了露台。因為瑪麗亞已經沒有石竹花了,或是——這是更可靠一點——她不想再把她所剩餘的來割舍了。
你們觀察過大畫師戈牙的《狂想》嗎?你們記得那些嫋娜,脆弱,波動,蜿蜒的女性的姿容嗎?我眼前就有著這些《狂想》中的一幅:那是一個懶洋洋地站立著的蕩婦,梳著低髻,玄紗蓋頭一直垂到眼睛邊,折扇貼著嘴。在她後麵,一個丐婆貼得很近,向她求施舍;她呢,輕盈地擺開,向她轉過臉兒去,帶著一種鄙夷的姿態,而那標題是寫著:“憑上帝原諒吧……而她是她的母親。”
呃,這個蕩婦就是瑪麗亞,我並不是要說瑪麗亞是不近人情,鐵石心腸,凶暴。不是,不是。我之所以提起這幅《狂想》,是因為那位大師也許在這幅畫中給予了一個最嫋娜,最有風度,最愉快,最漂亮的婦女的典型。而瑪麗亞就是一個與此類似的典型;可是如果你們對於她詳加注意:假如你們觀察她的態度,她的姿勢,她的步行,坐下,起立,穿過一間客廳的樣子,那麼你們就可以看到——而這就是她的最獨特的魅力——在她身上,那純粹的蕩婦典型,和比爾巴奧婦女的最新的典型,是交錯而混淆著……而你們,讀到這裏,便要問了:是不是確實有一種比爾巴奧婦女的典型的?這不是一種無稽之談嗎?這也許不是一種對於女人的殷勤嗎?不是,不是,讀著。幾天之前,在比爾巴奧那麵,在天剛晚的時候,我從在橋對麵的一家咖啡店的大門口,觀察過那些美麗的婦女們的輕盈而不斷的來來往往。
那時天是灰色,氛圍氣是涼爽的。馬車,貨車,汽車,電車,穿梭地奔馳來往著;在左麵,一片黑色的濃煙在拉·洛勃拉車站的鐵和琉璃的拱廊前麵升起來;在右麵,大路上樹木的新葉罩上了它們的鮮明的幕。尖銳的叫子聲,機關車的隆隆聲,車掌的呼喊聲,馬蹄的得得聲,電車觸輪的磔格聲都傳過來……而在那寬闊的大路上,在嘈雜之中,向橋走過去或是從橋走過來的,是那些來來往往的比爾巴奧的婦女,帶著白色,粉紅色,青色的夏季帽,稍稍有點向前僂,稍稍有點直挺挺,多筋肉,強壯,也許腳微微大了一點,但卻全部穿著襪子,全部——而這一個細微之點是萬無差錯的——穿著毫無缺陷的靴子,黑色的靴子,光耀的靴子,漂亮的靴子……
這裏我已經隨便三言兩語表白出比爾巴奧婦女的特性來了;有時,如果她是屬於高等階級的,你就可以從那個在一個驟然致富的時期成長而教育出來的她的身上,注意到她服飾中有一種炫誇和率真的依微的渲染。可是,在她的強健的美貌前麵,在她的斷然的態度前麵,在她的性情的奔放和氣概的不可一世前麵,這一切你便不久就完全忘記了……
瑪麗亞也是強健,多筋肉的,她有著一個溫柔的下頦,帶著一種不可思議的魅力曲折在那熨平的直領上麵。瑪麗亞走路的時候也上身微俯向前,而她的手臂是輕鬆地沿著身體垂下去的。瑪麗亞走路也同樣是——也許這是比爾巴奧的婦女的最顯眼的特性吧——並不匆促,並不一往直前,並不跨著一致而勻整的步子,卻是和諧地時快時慢,正出奇地和這種態度的典型相符。在早晨,瑪麗亞在白色的衫子上麵披上一方蓋頭,這樣把臉兒遮住一半,在做彌撒回來的時候,在那有石竹花的露台上顯身出來。這樣你們就以為自己看見了我上文對你們說起過的戈牙的那種蕩婦,或是這位大師所畫的聖昂多紐修道院中的那些憑著欄杆的遊女。
夜裏,晚飯之後,她在鋼琴邊唱一支小曲子,或是跳華爾茲和麗戈同舞……那年輕的貝呈達瓜侯爵,直挺著身子,並著腳,帶著一種“紳士”的僵直的動作,向她鞠了一個躬,“瑪麗亞,你可以賞臉和我跳這華爾茲舞嗎?”於是瑪麗亞站了起來,於是他們兩人便在大廳中,在那又亮又滑的地板上,很快地轉著轉著了。因為瑪麗亞是寡婦,所以當她舞著,當她走路,當她坐下,當她站起的時候,你便在她那裏看到有某一種平坦,某一種莊嚴,某一種也許宣漏出無限的幻滅的安靜……
倍拿爾陀爺
西班牙阿索林
這個人是徽章的反麵,即就是說,一個使你們引起某種狂想,但實際上卻毫無異常的人……當你們在食桌上安靜一點的時候,你們就聽到一個人大聲怒喊著:
“可是這是多麼笑話?難道我要一輩子這樣下去嗎?”
這就是倍拿爾陀爺,他在責叱一個女仆,因為她上菜上得太慢了。你們對於倍拿爾陀爺的這種發脾氣覺得奇怪嗎?你們也覺得在圓桌上這樣嚷嚷是過分嗎?你們並不以為奇怪;倍拿爾陀爺,據他的自白,是在二十九年以前從薩爾第瓦爾來的。怎麼沒有權利嚷嚷呢?如果強叫牙床一動也不動至四分鍾之久,怎麼沒有權利發脾氣呢?想象一下一個紅色的,發光的,橢圓形的大斑點吧;在那上麵,放兩粒小小的芥子上去;在下部,抹一筆白色,然後,垂直於這一筆,再闊括地抹一筆白色……於是你就會得到倍拿爾陀爺的肖像了。
“倍拿爾陀爺,”剛杜艾拉說,“你知道那天我在索拉雷斯看見了誰?是倍尼多。”
“嘿!”倍拿爾陀爺用一種有力的聲音驚歎著。
於是便是一個長長的沉默;而當你以為這短促的話題已被忘記了的時候,倍拿爾陀爺又大聲說道:
“我已長久沒有見過了!”
“他現在很胖了。”剛杜艾拉回答。
“不,”倍拿爾陀爺說,“我說我已經長久沒有看見索拉雷斯了。”
“那一定是一個新建築物吧。”剛杜艾拉說。
“是古老的。”倍拿爾陀爺回答,“但是已經修改過了。”
請你們不要再問我倍拿爾陀爺的嘉言懿行。我所知道的盡於此矣;沒有人知道得更多一點,知道得更多一點是決無此理。當你們退席到衣帽架上去拿你們的帽子的時候,你們看見一根巨大的藤,活像是一棵樹的極大的樹幹。這就是倍拿爾陀爺的手杖;他曾在林中把它斬了下來,並且在藤皮上用小刀刻劃了許多有趣的圈子和花紋。而在飯後,倍拿爾陀爺便扶著這巨棍,帶著他的極小的眼睛,帶著他的發光的臉兒,帶著他的白色的胡子,像一位牧神似的,孤獨而猙獰地,到俱樂部去了。
婀蕾麗亞的眼睛
西班牙阿索林
賽斯多拿是一所漂亮,時髦,舒服的旅館;烏爾倍魯阿迦是一個療養院。也許賽斯多拿,帶著它的似乎是客廳的對稱的寬走廊,使你發生一種耶穌會的最新式的書院的印象;也許烏爾倍魯阿迦,帶著它的曲折,刷石灰而低頂的狹甬道,使你起一種法朗西思各會的樸素的修道院的觀念。這一個和那一個浴場都處在同一樣的地位,在一個山穀的底裏;但是在烏爾倍魯阿迦,山坡互相逼得更緊一點,溪流是更湍急一點;那些栗林是更不寬闊一點,而且當你走到它的門前的時候,有一種好像是憂悶,好像是輕微的壓迫似的情緒——已由一種偏見勾引起的——便向你襲來了。你更努力一點去隱蔽住它並克製住它吧;你跨過那浴場的門檻吧。那所建築的整個結構是曆年陸續地建造成的台基和亭閣底集合。主要部分聳立在一片微凹的窪地上;我們走下四級石級……於是我們就到了門前了;我們走進一個狹窄的門洞;在底裏,開展著一條空洞的長走廊,它通到一個被三根柱石界分著的寬敞之處。這裏有一扇小門通到石窟,那裏有一道皎白而晶瑩的活水湧現出來。我們再向前進一步;一間鋪陳著長椅和木櫃,擺設著盆花的小廳,在我們眼前顯露出來。接著我們穿過一個小院子走到另一個走廊,然後我們又碰到另一個寬敞的地方,那裏有郵務處,醫務處,和陳著雜七雜八的東西的長長的陳列櫥。我們再走幾步;另一個客廳和另一個長走廊把我們引到那些噴霧室和蒸汽浴室……隨後我們又退回來走那已走過的地方;我們重又看到那石窟,那醫務室,那郵政辦事處;我們重又經由原先的走廊去找尋那領我們到上層去的階梯。到了那裏,我們發現自己是在一條滿是小門的甬道中;地板是用堅固的木板鋪砌的,上過蠟,發著光;一道狹狹的反光消失在那邊遠處;我們聞到一種野生的新鮮的香草,氯氣和以太的撲鼻的氣味。我們為什麼不隨那走廊走過去呢?還有什麼事比觀覽我們所不識的屋子更有趣呢?還有什麼感覺比逐漸地去發覺那些突然湧到你眼前來的不尋常的事物更愉快嗎?
這條走廊引到另一道走廊。向右轉,穿過一個有玻璃門的短短的客廳,走下幾級,於是你終於到了一個誇大的樓梯頂,麵對著其他的樓梯級,你必須走下這些梯級,才走進一間很寬大的客廳,那裏四麵安著長椅,掛著橫闊的鏡子,陳著一架直立的鋼琴,在背景上烘托出它的背麵的紅色的斑影來。你心滿意足了嗎?你是不是已把一種剛在這新環境中突然起來的,對於這新環境的綜合的感覺,帶給了你的貪切的心靈?這一切的走廊,這一切的樓梯頂,這一切的客廳,都是闃無一人的,靜悄悄的;地板發著光,牆壁好像都已粉刷過。而不時地,在沉靜之中,你聽到一聲短促的幹咳,或是一聲頑強的長咳。於是你感到在這氛圍氣之中,是有著一點親切而深沉的下省情味:在那層次高低不一的客廳和走廊的交錯中,在陳設的簡單中,在那些病房的高和深之中,在仆役們的坦白和率真中,在菜肴的純粹的平淡之中……但是你們,像我一樣,是在一個你們欣賞著這一切那麼西班牙固有的東西的時刻。不久之後,當你們在這大廈中再耽一小時的時候,你們的趣味就會充實地滿足了。因為你們覺察到那你們所呼吸著的氛圍氣,不僅深深地是下省的,而且,由於一種合理而必然的聯係,也是飽和著一種如夢而憂鬱的浪漫精神。也許你不知道這些水的神效吧?你不知道那些從字眼真正的原意說的“審美的”病人都群趨到這些湯泉來嗎?而你又怎樣能夠否認那存在於浪漫精神和蒼白的臉色,黑眼圈,纖弱以及悲劇的永遠的絕望之間的親切的關係?如果你愛小城中的這些那麼溫柔,那麼悒鬱,那麼纖弱,那麼富於幻想的少女嗎?她們呻吟著,流著眼淚,突然從歡樂轉到傷心,在小抽屜底裏藏著一張褪色的肖像和一些有一家咖啡店或一家旅館的印戳的信件,培養著寄生草,在鋼琴上奏著“洋娃娃葬曲”,讀著用報紙包著的岡保阿謨或倍蓋爾所著的書,匆匆地照一下鏡子看看自己是否變醜了,在冬天陰暗的日子隔窗帷守望著一個陌生的過客——也許就是一個能改變我們的生活的風流少年——的步履的……;如果你們愛這樣的少女,到烏爾倍魯阿迦來吧。那些日子我認識了歐拉麗亞,華尼妲,蘿拉,珈爾曼,瑪麗亞,萏麗葛妲。而我尤其看見過婀蕾麗亞的那雙蒼茫,悒鬱的大眼睛。
“你在做什麼,婀蕾麗亞?”一個我昨夜看見和她一起跳舞的青年對她說。
“沒有什麼,”她回答,“我在看河裏的水……”
婀蕾麗亞倚身在橋欄上,顯著一種凝神,瀟灑和無拘無束的姿態。迦爾瓦尼便是在這種姿態之中,把那些一八五〇年的纖柔而蒼白的婦女,安插在一個花園的平壇上或是一張長椅的扶手上的。婀蕾麗亞望著柔順的河水;但是她的凝注的眼睛卻並不看見柔順的河水。她的側影是在黃昏的灰色的天上描剪出來。
這正是大路施暴於浴人的時辰,但是你們並不唯命是聽。在浴場的後麵,傍著那條小河,有一條漫漫的白楊夾道的大路。你們移步向那邊去吧。地上是鋪著細草;一邊聳立著蔭著栗樹的山坡;另一邊舒展著一帶低低的,繁密的蘋果樹,枝葉在水麵橫斜著。三四列的白楊把這白楊樹林分成一些寬闊的路徑。那些樹幹是細長,挺直,嫋娜;枝葉不在枝幹間,卻是在很高的地方長出來,所以你們在其枝葉下經過的時候,就像在支撐著一個綠穹窿的一行行最精致的圓柱間經過一樣。而當你們這邊那邊遊倦了的時候,你們便在河岸上一個大水潭邊坐下來。無數的水蜘蛛,行蹤無定地,伸長著四隻輕捷遊移的腳,在水麵上溜著。它們有時迅速地前進,有時停止,有時轉著驀忽而急驟的圈子。而它們的每一個動作,都在水麵形成一個圓圈,去和其他無窮盡的圈子交錯組合成一片飄忽而任意的花紋。
但是夜到來了。你必須回浴場去了。一口鍾剛帶著一種執著的聲音敲過了。你們重新穿過樓下的甬道,又走上正屋的甬道。燈火已點上了,而那上過蠟的木板的長長的反光,像一條狹窄的水銀帶似的,消失在那邊遠處。一片人語的應響的煩囂聲,有點像一片低沉而悅耳的合唱似的,傳到了你們的耳邊:這就是在附近的聖堂裏,正如每晚一樣,浴客們在念玫瑰經。接著,你一邊在走廊中踱著,一邊聽著這神秘的聖詩,於是你們的眼睛就第一次注意到那些掛在門上的古舊而可愛的小鈴,瘋狂的電鈴的可敬的祖先。而這個無足重輕的瑣事便已經把你們沉浸到一個浪漫的悠遠的夢中去了。你們還缺少什麼嗎?你們還剩下那最主要的東西。晚飯之後,一定得到樓下客廳裏去坐一會兒。這裏,你們又碰到華尼妲,蘿拉,珈爾曼,萏麗葛妲,歐拉麗亞,於是你們又看見了婀蕾麗亞的視而不見,茫然看著扇子上的風景的蒼茫而悒鬱的大眼睛。鋼琴放出幾聲舒徐而響朗的音;那些漂亮而蒼白的姑娘們都站了起來,一直走到廳的中央,慢慢地前進,後退,互相握住了一會手,又互相屈膝行禮而散開,終於跳著我們的母親或祖母穿著滿是褶褶的寬衫子所跳的那種恬靜的“長矛騎兵舞”。於是你們似乎已經濃密地飽和著感傷的理想性了;可是在場的人都要求瑪麗亞唱歌,於是瑪麗亞愉快地笑著分辯,接著就正經起來,而在咳嗽了幾聲之後,她終於唱出一支懶散,憂鬱,淒婉的歌來了……
於是你們便告退,在你們的精神上帶著一種不可名狀的情感。走廊是沉靜的了。你們也許聽到一聲遼遠的,突然的幹咳,或是頑固的奇咳。而當你們上床的時候,你們便一邊睡過去一邊想著婀蕾麗亞的夢沉沉的大眼睛,以為自己感到了最大的荒唐和最大的誠樸,以為自己感到了慈愛的一片微茫的感覺。
剛杜艾拉
西班牙阿索林
我是在什麼地方認識剛杜艾拉的?在迦爾陀思的一部小說中嗎?在《朋友芒梭》中,在《禁物》中,在《山德諾醫生》中,在《昂葛爾·蓋拉》中?剛杜艾拉增坐在桌邊,在你們對麵;他生著圓圓的,細致的臉兒,而在臉上,在兩旁,在顳顬上,是兩個長長的三角形的脫了發的鬢角;剛杜艾拉蓄著兩撇好像是剪短的八字須,使你們回想起一八五〇年的文官的八字須,兩撇濃厚,黑色,很快地收窄而變成兩個尖銳的須端的八字須;剛杜艾拉穿著一套樸實的灰色羊毛呢的衣服;剛杜艾拉光彩地佩著一條難以言狀的領帶,這種領帶,你相信是曾經在一個新委的軍官,一個在咖啡店中演奏的提琴家,一個商店中的店員,一個醫科大學生的胸前看見過一千次的;剛杜艾拉默不作聲地進食像大家一樣,像他的左麵,右麵,對麵的同桌人一樣。於是你注視了他一會兒,想道:“這裏是一個完全平凡的人,這裏是一個可憐的人,也許是一個什麼部的職員,也許是一個做小本經營的人。”
但是你們錯了。立刻,那位正在和倍拿爾陀爺談話的剛杜艾拉,說道:“有一次我搭快車從勃魯賽爾到巴黎去……”這樣,你們就把那放到嘴邊的叉子拿住不動,愕然地望著剛杜艾拉。而剛杜艾拉卻從容不迫若無其事地繼續吃著。於是你又想道:“無疑地,這位可憐的先生曾經偶然搭國外的特別快車旅行過一次。”可是剛杜艾拉又和愛米留爺談起來了:“是的,我認識他,因為他在王家劇院的長期座位是在我的旁邊……”於是你們又舉起目光,格外詫異地,格外驚愕地,望著剛杜艾拉。這樣,你們漸漸地明白,這位剛杜艾拉——一位著名的銀行家的承繼人——是擁有一筆極大的財產,曾經旅行過外國,住在一所豪華的住宅中,並且高興的時候就坐著馬車遊玩。於是你們便凝思著,把你們的一切印象集合起來,於是又說道:“這裏是一個樸素,充實,自然的人;這裏是那些罕有,例外,具有一切長處,然而卻有毫不顯露的微妙的藝術的人們中的一個。”
而當日子漸漸地過去的時候,當你們已經和剛杜艾拉長談過的時候,你們便看出這個可憐的人是一個地道的馬德裏人,真正的馬德裏人的例範和綱要;那就是說,一個精細,能屈能伸,善諷的人,有點兒平凡無奇,有禮貌,勤勉,直覺,伶俐……沒有剛杜艾拉,薩爾第瓦爾的生活便不可領會。剛杜艾拉每年都來;他經過這裏到聖塞巴斯諦昂,又從聖塞巴斯諦昂到比阿裏茲去。剛杜艾拉是大家的朋友;他對你們講兩句關於這個或那個浴客的生活,他不時奉敬你們一句機智的話。剛杜艾拉憑著他有分寸而合時宜的和藹態度得到一切婦女的歡心。他第一個問她們,在她們最近的旅行中作什麼消遣;他扶持她們上落馬車的踏腳鐙;他為了某件或幾件小事而向她們假裝一種滑稽的微慍之色。
“侯爵夫人,我對你很生氣。”
日涅福安德侯爵夫人,那位大家都認識的有點天真的粗心的貴婦人,呆望著他。
“為什麼呢,剛杜艾拉?”
“今天早晨在公園裏碰到你,你沒有和我招呼。”
“天哪,剛杜艾拉!”那侯爵夫人用著一種使你們大家都不會忘記的那麼哭喪著的聲音喊著。
於是剛杜艾拉便低倒了頭對著食盤,裝著一種愁容滿麵的,可怕的沉默……
散文六章
法國韓波韓波(Artbur Rimbaud,1854—1891),又譯蘭波,法國象征主義詩人。
神秘
在坡阪上,天使們在鋼鐵和翠玉的草叢中旋轉他們的羊毛衫子。
火焰的草場一直奔躍到圓丘的峰頭。在左麵,山脊的土壤是被一切殺人犯和一切鬥爭所蹂躪過,一切不祥的音響在那裏紡著它們的曲線。在右麵的山脊後,是東方的,進步的線。
而在畫麵的上方,集團是由海螺和人類的夜的旋轉而奔騰的音籟所成的。
群星,天宇和其他的開了花的溫柔,像一隻籃子似的,貼近我們的臉兒,在坡前降了下來,而在下方造成了開著花的青色深淵。
車轍
在右麵,夏天的黎明喚醒了公園這一隅的樹葉,霧靄和音響,而左麵的斜坡,在它的紫色的蔭裏,擁著潮濕的路的一千條深車轍。仙境的行列。的確:滿載著裝金的木造動物,檣桅,和五彩帳幕的大車,二十匹馬,戲班中的斑紋馬載馳載奔著,騎在最驚人的牲畜上的孩子和大人;——二十乘車輛像往昔或童話中的四輪馬車一樣地攀著繩索,張著旗幟,飾著花,滿載著盛裝赴郊外的社戲去的孩子們——甚至還有那些豎起烏黑羽飾,在青色和黑色的大牝馬的蹄聲得得之中馳過去的,罩在夜的花蓋下麵的棺槨。
花
從一個黃金的階坡上——在綢的綬帶,灰色的輕綃,綠色的天鵝絨和那條太陽下的青銅一樣地暗黑下去的水晶盤之間——我看見毛地黃在一片銀嵌細工、眼睇和頭發的地毯上開出花來。
撒在瑪瑙上的黃色的金線,支著一個翠玉的圓屋頂的桃花心木的柱子,白鍛的花束和紅玉的細枝,團團地圍繞著水蓮。
正如一位生著大眼睛和雪的形體的神祗一樣,海和天把少年力壯的薔薇之群招引到雲石的壇上來。
致——理性
你的手指在鼓上一擊,就散放出一切的音而開始了新的和諧。
你的一步,那就是新人的征召和他們的啟行。
你的頭轉過去:新的愛情!你的頭轉過來:新的愛情!
“改變我們的命份,清除我們的災禍,從時間開始。”那些孩子對你唱著。“不論在什麼地方,提高我們的命運和我們的意願的品質。”人們請求著你。
你永遠到來,你將到處都離去乎。
黎明
我擁抱過夏天的黎明。
在宮邸的前麵,什麼也還沒有動。水是死寂的,陰影的營寨並未從樹林的路開拔。我蹀躞而行,喚醒鮮活而溫暖的呼吸;寶石凝視,翎羽無聲地舉起。
在已經充滿了新鮮而蒼白的小徑中,第一個企圖是一枝花向我說出它自己的名字。
我向那片鬆林披散頭發的瀑布笑。在銀色的樹梢,我認出了女神。
於是我把那些遮紗一重重地揭開。在小徑中,揮動著臂膊,在那我把她報知與雄雞的平原上。在大城市中,她在鍾塔和圓屋頂之間奔逃;像一個在雲石堤岸上奔跑著的乞丐似的,我追趕著她。
在路的上方,在一座月桂樹林邊,我把她和她的重重疊疊的遮紗一起抱住了,於是我稍稍感到一點她的巨大的軀體。黎明和孩子在樹林邊倒身下去。
醒來時,是正午了。
戰爭
孩子的時候,某一天宇煉淨了我的眼界,一切的性格使我的容顏有了色澤。各現象都受感動。——現在呢,時間的永恒的角逐和數學的無窮在這世界上獵逐著我;在那裏,我忍受著一切市民的成功,受著奇異的童年和巨大的情愛的敬重。——我想到一個戰爭,由於權利或由於不得已,由於十分意外的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