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話感動了阿達拉。她的淚珠飄落到泉中。‘啊!’我又激奮地說,‘要是你的心和我的心一樣地申訴,那是多麼地好啊!這廣漠不是很自由的嗎?這些樹林難道沒有許多我們可以藏身的幽密的地方嗎?小舍中孩子們為要幸福難道要那樣多的東西嗎?哦,比新郎第一個夢還美麗的少女!哦,我的愛人!大膽地跟著我吧。’我這樣地說。阿達拉用一種多情的語氣回答我:‘我的年輕的朋友,你懂得白種人的語言,那是很容易欺騙一個印第安女子的。’——‘什麼!’我說,‘你稱我是你的年輕的朋友!啊!倘使是一個可憐的奴隸……’——‘好,’她依向我說,‘一個可憐的奴隸……’我熱烈地說:‘請用一吻來證實你的話的信實吧!’阿達拉聽著我的祈禱,正如一隻孔雀貼著它用嬌柔的舌頭含住的、斷崖上的酡紅的蔓草的花朵一般,我貼著我的愛人的嘴唇。
“啊啊!我親愛的孩子,歡樂是和悲哀很接近的。誰會相信這當阿達拉將她的愛情的第一個證物給我的時候,正就是她摧殘我的希望的時候呢?老卻克塔斯的白發啊,你是何等的震愕啊,當這沙鮮的女兒說出這些話來的時候:‘好囚徒,我瘋狂地降伏於你的意誌;可是這種熱情將帶我們到什麼地方去呢?我的宗教是永遠將你我分開……啊,我的母親!你做了些什麼事啊?……’阿達拉忽地緘默了,留住了個不知道是什麼正要從她唇間吐出來的致命的秘密。這幾句話使我陷於失望中。‘好!’我說,‘我將像你一樣地殘忍,我決不逃去。你將在火灰中看見我;你將聽見我的肉的呻吟,而你卻會充滿著歡樂。’阿達拉將她的一雙纖手握住了我的。‘可憐的年輕的偶像崇拜者啊,’她喊著,‘你真使我可憐!你可要我將整個心兒悲哭嗎?我不能和你一同逃走是多麼的恨事啊!阿達拉啊,不幸的是你母親的肚子啊!你為什麼不投身給泉中的鱷魚啊?’
“就正在這時候,那些鱷魚,在近日落時,開始呼嘯了。阿達拉對我說:‘我們離開這裏吧!’我在這些造成碧色海灣形,引長它們的地角到草野中的山丘的腳下引著這馬西剛的女兒。在廣漠中的一切都是安靜而美好。鸛鳥在它的巢上唳著;樹林中鶉鳥的單調的歌聲,鸚鵡的啼聲,野牛的高鳴,和西迷諾爾司牝馬的嘶聲交響著。
“我們差不多是一聲不響地走著。我走在阿達拉身旁;她握著繩梢,這是我強使她拿著的。有時我們流著淚,有時我們又想微笑了。我們有時仰看著天,有時俯看著地,諦聽著鳥的歌唱,指點著殘日,手兒多情地握著,胸頭輪流地跳動,輪流地安定;卻克塔斯和阿達拉的名字間續地被說著……啊,戀愛的第一次的漫步啊!你的記憶應當是很強的,既然在多少不幸的歲月後,你還蕩動著老卻克塔斯的心!
“為熱情所激動的世人是多麼地不可解啊!我剛離了那寬仁的洛拜司,我剛為著自由而冒著萬險:在一刻之間,一個女子的眼波竟變易了我的趣味,我的決意,我的思想!忘記了我的國土,我的母親,我的小舍和那等待著我的可怕的‘死’。除了阿達拉一人以外,我對於一切都是無可無不可了。失去了保持著很有理智的男子的能力,我忽地又墮到一種孩提的狀態中了;更不能逃出那等著我的不幸,我是幾乎要別人來照料我的睡眠和飲食了。
“所以這是徒然的,我們在草野上奔走了多時之後,阿達拉投在我膝下,重新請求我離開她。我向她提出,假如她不答應仍就將我縛在我的樹下,我會獨自個回到營裏去。她隻得使我滿意了,可是仍希望下一次辯服了我。
“那決定了我的命運的那天的第二天,我們停留在一個離西米諾爾司的都會格司考維拉不遠的穀中。那些和麥斯考格爾及斯聯合的印第安人,和他們造成一個克亥刻斯聯邦。那棕樹之邦的女兒在半夜中來找我。她領我進一座大鬆林中,又來勸我遠逃。我一句話也不回答她,卻將她的手握在我的手中,我強叫這隻渴牝鹿與我同在樹林中徘徊著。幽夜是甜美的。空中的神搖曳著薰著鬆脂的芬芳的青絲的發絲,我們聞到那在河畔的烏梅樹下睡著的鱷魚吐出來的龍涎香味。明月在澄清的高天上照耀著,而她的珠白的光晶降薄到森林的無盡的梢頭。除了那不知是什麼遠方統治著樹林的深處的和音外,一點聲息都沒有,人家準會說大野的靈魂是在整個大漠的廣袤中歎息著。
“我們從樹枝間看見一個青年人,他手中握著一個火炬,好像是春神在樹林中逡巡著使大自然重生一般;這是個情人,他站在他的戀人的小屋的前麵,在等待著她的回答。
“假如那少女吹熄了這火炬,她便承諾了那他所獻納的心願;假如她不吹熄這火炬而冪起臉來,她便拒絕一個新郎。
“這戰士,在潛入幽暗中時,低低地唱著這些詞兒:
我趕上白晝的步履,在群山的峰頭,為去尋我孤獨的鴿子在森林的橡樹之間。
我已在它頭上係著個貝項圈,人們在上麵可看見三顆紅的為我的愛情,三顆紫的為我的恐懼,三顆藍的為我的希望。
密拉有一雙黃鼬一般的眼睛,和一片稻田般輕柔的發絲;她的嘴是一個綴著明珠的酡紅的貝殼;她的兩乳像一雙潔白的小山羊,是在同一個日子,由一母生下來的。
願密拉來吹熄了這火炬罷!願她的嘴在火炬上麵下一個陶醉的幽影罷!我將使她有了孕。邦家的希望將緊靠在她豐饒的乳房上,我將吸我和平的煙管在我兒子的搖籃上。
啊,讓我趕上白晝的步履,在群山的峰頭,為去尋我孤獨的鴿子,在森林的橡樹之間。
“這青年人如此地唱著,歌聲將煩亂一直帶到我的靈魂的深處,又使阿達拉變了臉色。我們相攜著的手各自顫動著。可是有一副在我們看來同這景象一般地危險的景象分了我們的心。
“我們在一個孩子的墳墓邊走過,這個墳墓是用來做兩個部落的交界的。按照習俗,人們將它安置在路旁,使得那些少婦到井泉去的時候,可以將天真的生物的靈魂吸到她們的懷中而還與邦國。我們這時在那裏看見那些希望著得到做母親的甜美的新嫁娘,微張著她們的嘴唇,試想收集那她們以為看見在花間徘徊著的小孩的靈魂。那真正的母親隨後前來將一束玉蜀黍和白百合花放在墳頭。她將她的乳灑在地上,坐在濕草上,用一種淒切的聲音向她的孩子說:‘我的嬰兒啊,我為什麼在你的地下的搖籃前哭你!當小鳥長成了的時候,它便要去覓食,而它在廣漠中卻找到了許多苦味的果實。現在至少你不曾知道過眼淚,至少你的心不曾落在人們的惡勢力中過。在花萼間的蓓蕾和它一切的芬芳一同枯幹,正像你一般,我的孩子啊!你和你一切的天真一同消逝。在繈褓中夭逝的人是幸福的:他們隻認識過一個母親的接吻和微笑!’
“本已為我們自己的心所征服,我們又為那些好像是追隨我們到那沉醉的大野中的戀情和母愛的景象所壓迫住了。我將阿達拉抱到幽林的深處,又向她訴說我今天徒然地在嘴唇上搜索的話。我親愛的孩子,當飄過冰山的時候,南風都要消失了它的溫暖。那在一個老人心頭的戀愛的記憶,正如那當白日已沉而寥寂翱翔在蠻舍上時的、由平靜的明月反照出來的白晝的火光。
“什麼東西能救出阿達拉?什麼東西能使她駕馭住熱情?這簡直無疑地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事,而這不可思議的事已實現了!那西馬剛的女兒有基督教的上帝的救護,她投身在地上,熱忱地祈禱著她的母親和女神們的王後。這就是從這時候起,哦,核耐!我起了一個奇異的觀念,對於這個在森林中,在生涯一切的患難中,可以將無量的恩賜充滿了不幸之人的宗教;對於這將它的能力與熱情的急流對抗著的宗教,它,當一切——樹林的幽密,人跡的杳絕,和幽暗的濃密都恩寵這熱情的時候,單獨它一個已足征服這熱情。啊,我覺得她是多麼神聖啊,這純樸的蠻女,這無邪的阿達拉。她跪在一棵崩倒在地上的老鬆樹前,好像是在祭壇前一般地,為了她的崇拜偶像的愛人,將她的心願獻納於她的上帝!她仰望著夜星的妙眼,她耀著宗教和愛情的淚珠的雙頰,是有一種絕世的仙姿。我好多次覺得她要翩翩地飛到天上去;我好多次似乎看見基督教的上帝應請而遺向岩間的修士們處的那些仙子降到月光上,又在樹枝間聽到她們的聲息。我對於這種情景生起悲思來,因為我恐懼阿達拉不能久留在這世間。
“當時她流了無量的眼淚,她露出如此的不幸,使我幾乎正要答應離開她。正在這時,林中發出極大的呐喊聲。四個武裝的人向我撲過來:我們已被人發覺了;首領已發命來追趕我們。
“阿達拉,她的風度的驕傲有如王後一般,不屑和這些戰士講話。她高貴地看了他們一眼,便走到西馬剛身旁去。
“她一點也無法可想。他們加倍了我的守卒,他們加倍了我的束縛,他們分開了我的愛人。過了五夜,我們便看見了那坐落在夏達於歇河的岸上的阿巴拉須克拉阿巴拉須克拉:意為和平鎮,見沙多勃易昂的《北美旅行》。——譯者注。。立刻,他們為我加上花冠,他們將我的臉上塗了青和紅的顏色,他們在我鼻上、耳上係了明珠,他們將一個希希古艾希希古艾:蠻人的樂器。——作者原注。放在我手中。
“這樣地裝飾著去做犧牲,我在群眾不停的呐喊聲中進了阿巴拉須克拉。我的生命正要完結了,忽地螺角高吹起來,而密哥,或者說是酋長,發命集會了。
“你是知道的,我的孩子,那些蠻人叫戰俘受的痛苦。那些基督教教士們,冒著生命的危險,帶著一種不倦的慈悲心,往來於許多部落之間,去將那比較和緩一點的奴役來代替那可怕的火刑。這些麥考斯格爾及斯人還沒有采用這種習尚;可是很有一部分人主張采納。為了要發表這重要的事件的意見,密哥才召集了那些沙鮮們。他們將我帶到這討論會中。
“離阿巴拉須克拉不遠,在一個孤崗上,有一座會議亭。三圈的柱子造成了這圓亭的華麗的建築。柱子都是琢光又加雕刻的柏樹做成的;這些柱子愈近中央愈是增高增大,可是減少了數目,中央標著一根大柱子。在這大柱子的頂上,載著許多排的樹皮,跨到別的柱頂上,成了一個鏤空的折扇形遮蓋了這亭子。
“會議已召集了。五十個披著海狸皮的長衣的元老,分列在麵對著亭子的門的各個座位上。酋長是坐在他們的中央,手中執著為了戰爭而一半染色的和平杖。在元老們的左右方,坐著五十個婦人,披著雁翎袍;那些戰士的首領,手中都拿著多馬呼克多馬呼克:即斧鉞。——作者原注。,頭上戴著翎羽,臂上和胸間都塗著血,據在左方。
“在中央的柱腳邊,燒著那集會之火,那大法師,簇擁了八個神殿監守,披著長袍,頭上頂著一頭剝製的梟鳥,將香脂傾在火焰上,又向太陽貢獻犧牲。這三排的元老,婦人和戰士,這些教士,這些香霧,這種犧牲,都是用來裝這會議的威風的。
“我是站著,綁著,在會集的中央。獻祭完畢,那密哥便發言了,他簡單地陳說這聚會的事由。他將一個藍頸圈和平的象征。——譯者注。擲在廳中,為他所說的話作證。
“於是一個鷹族的沙鮮站起來這樣說:‘我的密哥,沙鮮們,貴婦們,鷹族,海狸族,蛇族,龜族四族的戰士們,我們不要變易我們祖先的舊例啊;燒了這俘虜,不要軟了我們的勇氣。那別人向你們提議的是一種白種人的習尚,這種習尚是有害的;給我一個容我的言辭的紅頸圈戰爭的象征。——譯者注。。我這樣說。’
“於是他將一個紅頸圈擲在會中。
“一個貴婦站起來說:‘我的鷹族的父,你有一種狐狸的精靈,和烏龜的謹慎的遲緩。我願意和你來琢磨這友誼的關鍵,而我們將和你一同種起那和平之樹。我們且變更了我們祖先的悲慘的習慣吧。我們弄些奴隸來耕我們的田,而不要再聽到那傷了父母之心的囚虜的慘呼。我這樣說。’
“有如海波在暴風雨中敲碎,有如秋天一陣旋風卷起了殘葉,有如米失西比河中的蘆葦在一個突然的泛濫時翻折著,有如一大群的麋鹿在森林的深處鳴著,這會議也如此地騷動著,低語著。沙鮮們,戰士們,貴婦們輪流地或是一齊地說話著,利害抵觸,意見分歧,這會議就要解決,然而畢竟是舊例得勝了,我便被判定焚死。
“一個機會來緩了我的刑期:‘亡人節’或是說‘幽魂大慶節’快到了。照例在這些奉禮的日子中是不殺任何囚徒的。他們便將我交付與一個嚴厲的監守;而且無疑地,沙鮮們已引開了西馬剛的女兒,因為我從此不再看見她了。
“當時那三百多裏周圍的部落都成群地來慶祝這‘幽魂大慶’。他們已在一個偏僻的地方,造起了一帶長茅屋。在指定的那一天,每一家都從自己的墳墓中掘出他們的祖先的遺骸來,順著秩序,依著家族,將骸骨掛在‘先祖公廳’中。風啊(暴風雨已起來了),樹林啊,瀑布啊,都在外麵呼號著,而各個不同的部落的老人,憑著他們先人的遺骨訂定起和平與聯盟的條約。
“他們用那些競走,鞠球,擲骰子等祭魂的競技來歡慶。兩個處女奪取著楊柳枝杖。她們胸間的蓓蕾前來相觸,她們的手在她們所舉在頭上的柳枝上舞動,她們的跣露的纖足交纏,她們的口兒相遇,她們溫柔的呼吸混合;她們相依著,交互她們的發絲;她們看著她們的母親,紅著臉兒;大家都喝彩了。法師向水神密夏蒲祈願。他唱著大利愛佛世界、人、畜的創造者。——譯者注。和惡神麻棲馬尼多的戰爭。他說那為失去了天真,從天堂中被逐下來的第一個男子和第一個女人阿達安西克,塗滿了兄弟之血的大地,尤斯克鴿,那殺死公正的達維斯若洪的橫行無忌的尤斯克鴿;應大智之聲而下的大洪水,獨自在他的樹皮的小船中免難的馬蘇,以及被遣去尋找陸地的烏鴉;他還講那由丈夫的妙歌度出了靈魂之域的美麗的昂達艾。
“在這些社戲和聖歌後,他們便為他們的祖先預備一個永久的葬地。
“在夏達於歇河岸上,有一株野無花果樹,這就是各族都像神聖一樣地供奉過的。處女們常到這地方來洗她們的楓樹纖維的衫子,又將它們張在廣漠的風息中,在古樹的枝頭。就在那個地方,他們掘了一個大墳。他們唱著死者的頌歌,從喪廳中出發;每一家都帶著些那神聖的遺骨。他們來到墳邊,他們將遺骸積疊著放下去,他們用熊皮和海狸皮將遺骸隔開;墳堆高立起來,他們便在那裏種起了‘淚珠和睡眠的樹’來。
“我們且怨那些世人吧,我親愛的孩子!同是這些風俗如此動人的印第安人,同是這些曾經向我表示一種如此多情的好意的女子,到如今也大聲地要求我受刑,各部落全體也都為了享受看一個少年人受酷刑的歡樂,延遲他們的出發。
“在離大村不遠的北方一個穀中,高聳著一座鬆樹和柏樹的樹林,名叫‘血林’。從一片現在人們所不知道的民族所造的、不知什麼來曆的紀念物的殘墟,人們達到那邊。在樹林的中央,平鋪著一片競技場,那便是犧牲戰爭的俘虜的地方。他們凱旋地引我到那裏,大家準備著等我的死:他們豎起阿核司庫衣柱;鬆樹,榆樹,柏樹都應斧倒落,火刑場架起來了;觀眾用樹枝樹幹搭起看台。各人都想出一種刑罰來:有的打算揭去我的腦蓋皮,有的打算用燒紅的斧頭來炙我的眼睛。那是我便開始唱著我的死歌:
我一點也不怕刑戮:我是勇敢的,麥斯考格爾及斯人啊!我看你們不起;我輕蔑你們甚於婦人。我的父親烏達利西,迷斯哥的兒子,曾經用你們最有名的戰士的腦蓋做過飲器,你們不會從我心頭弄出一聲歎息來。
“被我的歌聲所激,一個戰士在我的肩膊上射了一箭。我說:‘兄弟,我謝謝你。’
“那些行刑人縱然很活躍,刑場的預備總不能在日落前布置好。他們請問那法師,他防止擾了神靈;於是我的死可仍舊要延到第二天執行了。可是,在欣賞奇觀的焦急中和為了要在日出時格外準備得快點,那些印第安人一步也不離‘血林’,他們燒起了大火炬,開始他們的歡宴和狂舞。
“那時他們將我朝天躺著。無數的繩子從我的頸上、腳上、臂上縛到那些打在地上的樁子上。有幾個戰士就睡在這些繩子上,我動彈一下他們都會曉得。黑夜前進著;歌舞漸漸地消歇下去;火炬隻飄著殘焰,在殘焰前還可以看見閃過幾個蠻民的影子;大家都睡去了。在人聲沉下去的時候,大野之聲便高起來,在龐雜的聲音後,還繼續著樹林中悲風的咽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