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納契族時,核耐為了依據西印度人的風俗,不得不娶了一個妻子,可是他卻並不和她共同生活。一種憂鬱的怪癖逗他到幽林的深處;在那裏他獨自消磨永晝,好像是野蠻族中的野蠻人一樣。除了他的義父卻克塔斯和何刹利堡的傳教士蘇艾爾神甫外,他已遺棄了和世人的交往。這兩位老人在他的心上有很大的影響:第一個是一種和藹的寬仁;還有一個恰正相反,是一種絕端的眼裏嚴厲。自從獵海狸時那失明的沙鮮把自己的遭遇講給核耐聽了以後,核耐總不肯說出他自己的。可是卻克塔斯和那位傳教士卻深望知道,畢竟為了件什麼不幸事,這位出身高貴的歐羅巴人會有這隱遁到盧衣西阿納的廣漠來的奇異的決意。核耐常常把他的閱曆的沒有多大興味來做拒絕的理由。他說,他的閱曆是隻限於他的思想,他的感情的。“至於那使我決意到阿美利加來的動機,”他加一句說,“我應當將它埋在永遠的遺忘裏。”
這樣地幾年過去了,這兩位老人總不能得到他的隱情。一封由外國傳道會轉遞到的歐羅巴寄來的信,又使他平添了些愁苦,使他甚至避去了他的兩個老友。他們卻格外熱烈地要強逼他袒懷相示了;他們對於這事放下如許的小心,如許的溫和,如許的威權,使得他不得不滿足他們了。因此他定了一個日子對他們講述,他所講的並不是他的生涯奇遇,因為他確實沒有經曆過,卻隻是他的靈魂的隱秘的情感。
野蠻人稱為“花月”的那一月的二十一日,核耐來到卻克塔斯的小舍中,他挽著沙鮮,引他到一株在米失西比河畔的黃樟樹下。蘇艾爾神甫也如約而至。晨曦起來了,在不遠的平原上,可以望見納契的村莊,和它的桑林以及它的蜂房般的小舍。法蘭西的殖民地和何刹利堡在左方河岸上顯出。那些篷帳,未完工的房屋,才動工的堡壘,滿布著黑種人的初墾地,成群的白種人和印第安人,在那小小的地方,表現出文明和野蠻的習氣的對照。向東方,在遠景的深處,太陽正從阿巴拉昔亂峰中露出來,這些亂峰在金色的高天上描畫著,好像是青色的字樣一般;在西方,米失西比河在幽靜中流泛,用那驚人的浩漫來做這風景的邊緣。
這青年人和傳教士對於這美景略賞了一會兒,可憐著那不能享受這美景的沙鮮;隨後蘇艾爾神甫和卻克塔斯便在樹蔭裏淺草上坐下,核耐坐在他們中間。於是,沉靜了片刻後,他便這樣地向他的老友說:
“我開始陳述我的往事的時候,我不禁羞恥了。他們的心境的平寂,可敬的長者啊,和我四周的自然界的恬靜都使我為了煩亂和靈魂的不安而羞赧起來了。
“你們會多麼地憐憫我啊!他的永遠的不寧在你們看來是多麼地不幸啊!你們是曾經受盡一切人生的悲哀的,對於一個無力無德的,自己感到他心中的憂慮,又隻得悲歎著他對自己做下的罪惡的青年人,你們作何感想啊?啊啊!不要再定他的罪了,他已經受罰的夠了!
“當入世時,我便將我母親的生命斷送了;我是用鐵器從她胎中取出來的。我有一個哥哥,他是我父親所愛的,因為在父親看來他的長子。至於我,我早就被拋在不相識者的手中,我不是在家裏養大的。
“我的性情是急躁的,我的氣質是多變的。反複不定地喧嘩又歡樂,沉默又悲哀,我將我的少年的伴侶聚在我周圍,然後,又突然地將他們遣散了,我去孤坐著,默看著那無定的雲蹤,或是諦聽著那雨珠敲著樹葉的聲音。
“每逢秋天,我回到我父親的堡中,這堡是坐落在樹林中,湖水邊,在一個遙遠的省份裏。
“在我父親麵前小心而拘謹,我隻在我姊姊阿美梨身旁找得歡樂。性情和愛好的幽默的投合將我和這位姊姊緊緊地聯在一起;她是比我大得沒幾歲。我們愛一同登山,遊湖,在落葉時漫遊林中:那種回憶至今還充滿著我的歡快的靈魂的漫步。哦,兒時和家鄉的幻境啊,永遠不要將你們的溫柔失去!
“有時我們悄悄地走著,聽著那怒號的秋聲,或是聽著那我們含愁地曳在我們步履下的枯葉的聲音;有時,在我們天真的遊戲中,我們在草場裏追逐著燕子,在溫雨的丘陵上追逐著彩虹;還有幾回,我們還低吟著那自然界的景色興感起我們的詩句。青年時我是禮奉繆司們的,沒有比一顆在熱情的清鮮中的十六歲的心更有詩意的了。生命的清晨是正如一日的清晨一樣,充滿著純潔,想象,和諧。
“每逢禮拜日和節日,我時常在森林中聽見那召集鄉民到寺院去的遼遠的鍾聲,度過叢林。我倚身在一株榆樹上,靜靜地聽著那虔誠的微音。每次金聲動時,挾著那鄉村生活的無邪,孤獨的平靜,宗教的魅力和我兒時的回憶的堪味的憂愁到我純樸的心頭!哦!聽了他的故鄉的鍾聲,聽了這在他的搖籃上歡樂地震顫過,宣布他的生命的降臨過,記著他心髒的第一次跳動過,分發出他父親的神聖的歡樂,和他母親的莫可名狀的沉痛和喜悅到周圍過的鍾聲,哪一個傷創的心會不顫動呢!一切都在那故鄉的鍾聲使我們湮入的迷夢中發現了:宗教,家族,祖國,搖籃和墳墓,過去和未來。
“真的,阿美梨和我享受著這些嚴肅和柔和的思想比任何人還多,因為我們兩人都有點煩怨在心底:這是我們從上帝或是從我們母親那兒得來的。
“可是我父親得了一場病,這場病不幾天便帶他到墳墓中去了。他是死在我臂間的。那時我在給我‘生命’的人的嘴唇上味到那‘死’。這個印象很深的,它到現在還存在著。那還是第一次,那靈魂的不朽清清楚楚地顯露在我眼前。我不能相信那無生命的軀體會是我的思想的創造者;我覺得那思想應當是從另一個根源上來的,而且,在一個與歡樂相近的神聖的沉痛中,我希望有一日能和我的父親的靈魂相會。
“阿美梨已為沉痛所屈伏,深藏在樓中,從那裏她聽到那些送殯的教士的歌聲和桑鍾聲,在莪特式的堡壘的穹窿下響著。
“我一直伴送我父親到他最後的安息處;泥土在他的遺骸上合上了,永恒和遺忘盡力地壓著他:當天的晚上,別人已毫不關係地在他的墳頭上走過;除了他的兒女外,他已經好像從來沒有生存過一般。
“嗣產已歸於我的哥哥,我們應當離開父親的宅第了:我便和阿美梨去寄身在幾個舊親戚家裏。
“停留在生命的歧路口,我一一地眺望著,卻不敢深入。阿美梨時常將修道院生活的幸福的話講給我聽;她對我說,我是維係她在世上的惟一的繩索;而她的眼睛又含愁地凝視著我。
“心懷被這些虔誠的話所感動了,我便常常向我的新寄寓所臨近的山寺走去,甚至有一個時候我有隱遁到那裏去的心思:這些不經過那重關而已結束了他們的行旅的人們,不像我一般地,在塵世上拖延著無聊的歲月,他們是多麼幸福啊!
“那些不停地被攪動著的歐羅巴人,是不得不築起些隱遁所來。我們的心愈是煩亂不安,平靜和幽靜愈會牽引我們。我故鄉的那些收容不幸人的弱者的僧院,都常是隱藏在那些懷著不幸者的深情和避身地的期望的幽穀中的;有時在些高處也可以發現那些寺院,在那裏,那宗教的靈魂,正如山上的草木一般地,似乎昂向蒼天,獻納它的芬芳。
“我還看見那古寺的水流和林木的莊嚴的交錯,在那裏我想從命運的播弄中解脫出我的生命來;在日暮中,我還徘徊在那些寂寞而又有回響的寺院中。當明月半照在廊柱上,又將黑影描在對麵的壁上的時候,我佇立著,默看著那些標誌死者的墓場的十字架,和那些叢生在石碑和墳墓間的深草。世人們,你們曾遠隔開塵世而生活,你們已從生的沉默移到死的沉默去,那一種世間的憎厭,你們的墳墓沒有充滿了我的心啊!
“或者是天性的無恒,或者是與隱遁生涯相違的偏見,使我變了我的主意,我決定去旅行了。我向我的姊姊告別;她帶著一種像是喜悅的表情,將我緊抱在臂間,好像她離開我會很幸福似的。我不禁對於那人世友愛的變動起了一種辛酸的思索了。
“那時,充滿了狂熱,我獨自衝到這世界的險阻的海洋中去,也不知道它的港口,也不知道它的暗礁。我先去訪尋那些現在已不存在了的民族:我向那裏去,坐在那使人發強盛和智慧的記憶的國土,羅馬和希臘的廢墟上,在那裏,宮殿已湮沒在塵土中,而帝王的陵寢也隱在荊棘中了。自然的偉力和世人的微弱啊!一莖的小草常常透過這些墳墓的最堅強的墓石,為什麼這些如此有權勢的死者,都永遠不再起來!
“有時一根高柱獨自標立在一片廣漠之中,正如一個偉大的思想不時地從一個被歲月和不幸所毀了的靈魂中升起來一樣。
“我一天到晚地馳思於這些紀念物。有時,那曾經看見過建立這些城市的基礎的那個同一的太陽,莊嚴地在我眼前向它們的荒墟上沉下去;有時,明月升到那清澄的天上,在兩個半碎的骨殖甕間,將慘白的墳墓照給我看。常常地,在這培養夢想的月光下,我似乎一看見那記憶的精靈,沉思地坐在我旁邊。
“可是我倦於在棺中翻掘了,在那裏我常常隻掘起一些犯罪者的灰土。
“我要看看現存的民族是否會比已死的民族,多給些德行,或是少給些不幸給我看。當我有一天在一座大城中散步的時候,走過一個宮殿後麵,在一個幽僻而荒涼的院落中,我看見一個雕像,用手指點著一個因一件犧牲而出名的地方。我被那地方的沉寂所驚住了:隻有悲風繞著這悲劇的大理石像哀鳴著。工匠們有的漠然地躺在雕像下,有的一邊口裏吹著口哨,一邊鑿著石頭。我問他這個紀念物是什麼意義?有的勉強能說給我聽,有的連這紀念物所聯想起來的不幸事都茫然。沒有東西能給我人世的事變和我們自己的無足重輕的一個更正確的估量了。這些曾經做了這樣大的聲名的人現在已變成了什麼?時間走了一步,地麵已經重新了。
“在我的旅行中,我尤其要探求的是那些藝術家,那些在琴上唱著諸神和尊敬法律,宗教,墳墓的民族的幸福的神聖的人。
“這些歌人是神明的裔胄,他們賦有那蒼天贈給地麵的不能爭奪的惟一的才能。他們的生命單純,同時又偉大;他們用一張金口去讚頌諸神,但他們是人類中最單純的;他們交談著像神仙一樣,或是像小孩子一樣;他們解釋宇宙的原則,卻不能了解人生最簡單的事,他們對於死亡有驚人的概念,卻不覺得死已臨到身上,像初生的嬰兒一般。
“在迦萊道尼山上,那人們在這原野中所能聽得的最後的歌人,將古時一個英雄安慰自己的老年時代的詩歌唱給我聽。我們坐在四塊被苔蘚所侵蝕的石上;一條澗水在我們腳下流著,一隻山羊在不遠的樓閣的廢墟間跑過,而海風在角拿的荒野上呼嘯著。現在那基督教,也是高山的女兒,已在穆爾房的英雄們的紀念物上放上些十字架,又在那莪相高響他的琴聲的同是那條溪流的岸上,撥動大衛的箜篌了。正如賽爾馬的神祇的好戰,基督教是和平的,它在芬迦爾的戰場上牧著牲口,而它又分播和平的天使到殺戮的精靈住著的雲間。
“悠古而又含笑的意大利將它無數的傑作獻示給我看。徘徊在具有著各種奉獻給宗教的藝術的壯麗的殿堂中,我是帶著什麼神聖和詩意的恐怖啊!怎樣的廊柱的迷宮啊!怎樣的穹窿和半穹窿的連續啊!那些在圓頂閣的周圍響著的,像大海的潮音,像林中的風韻或是像廟堂中上帝的語聲一樣的聲音,是多麼地美啊!建築家造起了,可以這樣說,詩人的意象,並且使這種意象能用感官接觸到。
“可是,一直到那時,我這樣疲勞著究竟得到些什麼呢?在古人中一點確實的都沒有,在今人中一點美的都沒有。過去和現在是兩座不完全的雕像:一個是從歲月的廢墟中取出來的,破碎不堪;一個還沒有從未來那裏接受完美。
“可是,我的老朋友們,尤其是你們這些廣漠的居民,或許你們會詫異吧,在我的旅行的故事中,我還沒有向你們講過一次自然界的風光?
“有一天,我走到在一個島的中央噴著火的愛特拿火山頂上。我看見那太陽在我下麵的天涯的飄渺中升起來,西西爾島縮成一個小點在我腳下,大海遠遠地在空間舒展著。在這幅鳥瞰圖之中,那些河流在我看來隻不過是幾條畫在地圖上的地理線;可是,當這一邊我的眼睛看見這些東西的時候,那一邊它卻沉沒在愛特拿的噴火口中,那時我在烏黑的噴煙中,分辨出火山赤熱的熔岩來。
“一個充滿著熱情的青年,坐在一個火山上,悲哭著那些他們能依稀辨出的在他腳下的房屋中的世人們,無疑的,老人們啊!隻是一個值得你們憐憫的對象;可是,隨便你們能對於核耐抱著如何的意見,這個光景總會將他的性格和他的生活的影象給你看:在我的過去的一生,我眼前總有一個浩漫的,同時又不可見的創造物和一個在我旁邊開著的深淵。”
說了這最後的幾句話,核耐沉默著,又突然地墜入夢想中了。蘇艾爾神甫驚詫地注視著他,而那失明的老沙鮮,覺得這青年的話中斷了,不知道如何去思索這沉默。
核耐定眼看著那在平原上快樂地走過的一群印第安人。忽然地,他的麵相顯現出一種感動的表情,眼淚從他的眼睛中流出來了。他喊著:
“幸福的野蠻人啊!哦!我為什麼不能享受那永遠伴著你們的和平啊!為了這一點點的果子我跑遍了這許多國土,你們呢,安安地坐在你們的橡樹下,讓歲月流過去,計算也不去計算它們。你們的思想隻限於你們的需要,而你們是比我更確實地達到真理,像孩子一般地,在遊戲和睡眠之間。即使那個從過度的幸福中生出來的憂愁有時來襲你的靈魂,不久你也會從那暫時的憂愁中走出來,而你仰向長天的月光,感動地在找尋個憐憫可憐的野蠻人的不相識者。”
說到這裏,核耐的聲音重新又消沉下去了,這青年把頭垂到他的胸前。卻克塔斯在幽暗中伸開他的手臂,握住了他的孩子的手腕,用一種感動的聲氣向他喊著:“我的孩子!我親愛的孩子。”聽了這種聲音,那阿美梨的弟弟回複了原狀,自覺他的煩亂而害羞,求他的嗣父原諒他。
於是這年老的野蠻人說:“我的青年的朋友,一顆像你一樣的心的波動是不能平衡的,隻有調節那曾經使你受那樣大的痛苦的性格就是了。即使你所受的生命的痛苦比別人多,你也不應該驚詫:一個偉大的靈魂應當比一個渺小的靈魂多包容些痛苦。把你的故事講下去吧。你是知道我曾經看見過法蘭西和我在那裏的關係的;我歡喜聽你談談那現在已不在世上的偉大的酋長指“路易十四”。——作者原注。,我是曾經訪過他的豪華的房屋的。我的孩子,我現在隻為記憶而生存了。一個有回憶的老人,正像我們林木中的衰老的橡樹一樣:這橡樹已不用它自己的樹葉來裝飾自己了,但是它有時用那寄生在這古幹上的與它無關的植物來遮蔽自己的裸體。”
阿美梨的弟弟,為這些言語所鎮定,便又重述他的心的曆史了:
“啊啊!我的父親!那個我隻在兒時看見末年,而當我回國時,已不存在了的偉大的世紀我不能講給你聽。在一個民族中是從來不會發生更驚人更突兀的變化了。從精神的崇高,信仰的虔敬,德行的嚴格,一切都突然地墜到卑順,到瀆神,到敗俗去。
“因此我從前希望在我的故鄉找到些東西安息這不寧,這到處跟隨著我的熱望是完全無望的了。世界的研究一點也沒有給我教益,然而我已沒有不識不知的樂趣了。
“我的姊姊,我不懂她為什麼有這種態度,她好像喜歡來增加我的煩怨;她在我到巴黎的前幾天就走了。我寫信給她說我想去和她把晤;她立刻回信給我,叫我變了這個主意,拿有事行蹤不定的話來做借口。那時對於這為相見所疏遠,為離別所消散,抵抗不過不幸,更抵抗不過幸運的友情,哪一些悲涼之思我沒有起過啊!
“不久我在我的故鄉中覺得比在異國更孤獨了。我想在一個我什麼也不懂又什麼也不懂我的世界中投身幾時。我的任何熱情都遠沒有擾亂的靈魂,在找著一個能牽製住它的東西;可是我覺得我付出的比我收入的多。別人所要求我的也不是一種高尚的語言,也不是深刻的感情。我隻注意於縮小我的生命,去迎合社會的水準。到處被當作浪漫的氣質,恥於我所扮的角色,漸漸地覺得事物和世人可憎厭,我便打定主意要隱在一個郊外去完全不為別人所知地生活著。
“起初,我在這幽暗而自在的生活中,覺得還有些趣味。完全是個陌生人,我混在人群中:浩漫的世人的廣漠!
“時常地,坐在一個沒有什麼人來往的禮拜堂中,我幾小時地暗想著。我看見些可憐的婦人們來到‘至高’前膜拜,或是些負罪之人來到懺悔桌前跪下。沒有一個人不帶著更愉快一點的臉色出來,而那在外麵響著的喧囂聲,好像是那些前來到主的寺院的門邊消失的,世間的風景和熱情的波浪一樣。偉大的上帝啊,你是暗暗地在這神聖的避難所中看見我流著眼淚的,你知道多少次我跪在你腳下,懇求你解除了這生存的重負,或者將我變做老人啊!啊!誰有時不曾感到過有重新再生,在泉流中重變作青春,將靈魂浸在生命之泉中的必要啊!誰有時不感到被自己的惡習所壓服著,不能做些偉大的,尊貴的,公正的事啊!
“當夕暮來時,我便取道回我的隱居的地方去。我停留在橋頭眺望著日落。這太陽,燒著這城市的煙霧,好像在金液中慢慢地搖擺著,像世紀的時鍾的鍾擺一樣。隨後我便和幽夜一同退藏,穿過一座寂寥的街路的迷宮。看著在人們住所中照耀著的燈光的時候,我便被思潮移到燈光所照著的沉哀和喜悅的景狀中去了,我便夢想著在這許多住著人的屋子裏,我是一個朋友也沒有。正在我沉思著的時候,莪特式大寺的鍾樓上的鍾聲合拍地響到我耳中來了;它反複著在每一個聲音上,在每一個距離中,從這個禮拜堂到那個禮拜堂。啊啊!每次鍾聲在社會中開了一個新墳,又使人流了許多眼淚。
“這種起初使我迷戀的生活,很快地變作使我忍受不住的了。這種不變的景狀,不變的思想的反複使我疲倦了。我便開始去探討我的心,來問我所希冀的東西。我不知道,但是我忽然以為樹林會使我歡樂了。我便突然決意將這一個雖然剛才開始,但是已感到仿佛已過了幾世紀似的生涯做一個結束,避隱到鄉村中去。
“我用對一切計劃的熱衷來抱定了這個計劃;我匆匆地出發去隱遁在一間茅舍中,像我從前去周遊世界一樣。
“別人非難我興趣太無恒,不能長久享受那同樣的空想,做那好像是被時間所迫著急要達到我的歡樂的絕處的理想的奴隸;別人非難我時常超過那我所不能達到的目的:啊啊!我隻不過在尋找著一個本能追迫著我自己也不明白的幸福。到處碰著盡頭,結束了單在我是一點價值也沒有的尋找,這難道是我的錯處嗎?然而我覺得我是愛那人生的情感的單調的,而且假如我還沒有那信仰幸福的狂愚,我也要在習慣中尋找它出來。
“那絕對的孤寂,那自然界的風光,不久將我浸在一個差不多不能描摹的情況中了。沒有父母,沒有朋友,可以這樣說,在地上還沒有愛過,我是被一個太長的生命壓迫著。有時我突然地臉紅了,我覺得在我心中,似乎有無數的炙熱的熔岩之液流著;有時我不期而然地呼號起來,而在夢中,在不眠時幽夜是同樣地煩亂。我缺少些東西來填滿我的生存之淵:我走下溪穀,我走上山頭,竭我的希冀的氣力呼喚著一個未來的火焰的理想的目的物;我在風中擁抱住它;我相信在河流的哀鳴聲中聽見了它;一切是這空想的幻影:天上的星群,和宇宙中生命的原則。
“然而這平靜和不安,窮乏和富裕的情況,卻並非沒有一些愛的地方;有一天我戲摘著一支柳條的葉子到一條溪流上,在每一瓣被水流漂去的葉上都係載著一個思想。一個怕因一場不意的革命而失去他的王冠的國王所感到的憂慮,沒有比我在每次我的枝條的幾片葉子受打擊時所感到的憂慮那麼深刻。世人的柔弱啊!永遠不老的人心的兒時啊!你看我們的高超的理性能降到哪一種兒戲的程度啊!這也是真實的,許多人將自己的命運緊附在和我的柳葉一樣沒價值的東西上。
“可是如何來陳述出這在我漫步中感到的成群的飄忽的感情呢?那熱情在一顆孤獨的心的荒野中所喚起的音調,正如風和水在廣漠的沉寂中所發的低鳴聲一樣:我們享受著,但是我們不能描畫出來。
“在這些不安定之間,秋天突然向我來臨了:我很快樂地踏進這暴風雨季。有時我會願意做那風,雲,霧中漂泊著的戰士之一;有時我甚至羨慕著那我看見的,在林隅上燒著荊棘的微火,在火上溫手的牧人的命運。我聽著他的憂鬱的歌,這歌使我想起各處人類自然的歌總是悲哀的,即使當它表示幸福時。我們的心是一個不完全的樂器,一張少幾條弦線的琴,在那裏我們不得不在派定給歎息的音調上彈出歡樂的調子來。
“日間,我迷失在為森林所遮斷的大荒野上。我的夢想所要求的東西是多麼少啊!一片飄風在我前麵趕著的枯葉,一間有炊煙飄上疏樹的梢頭的小屋,一片在北風中戰顫著的橡樹上的苔蘚,一個孤岩,一個枯蘆低怨著的荒池!那遠遠的在穀中升起來的寂寥的鍾樓,時常吸引著我的目光;我時常目送著那些在我心頭上過去的飛鳥。我想著它們飛去的,我所不知的海岸和遙遠的國土;我準會願意乘在它們的翼上。一個隱秘的本能使我痛苦;我覺得我自己也不過是一個旅人,可是天上有一個聲音似乎對我說:‘世人啊,你的轉棲的一季還沒有來到;等著那死亡的風起來,那時你可以展開你的翼翅,飛向你的心所要求的,你所不知的國土去。’
“快些起來吧,你這要將核耐帶到別一個生涯的空中的期望著的狂風!這樣說著,我踏著大步走去,臉燒紅著,風在我發間嘯著,也不覺得雨,也不覺得霜,歡樂著,悲痛著,又像被我的心的妄想所統治著一樣。
“夜間,當北風撼著我的茅舍的時候,當大雨澎湃地落在我的屋頂上的時候,當從窗中我看見月兒,像一隻蒼白的小舟破浪而行地,劃著層雲而行的時候,我似乎覺得在我的心底生命已加倍,我會有創造新世界的能力了。啊!假如我早能將我所感到的狂歡分給別一個女子!上帝啊!假如你早給我一個合我的冀望的女子;假如,像給我們的第一個父親似的,你早帶著一個我自身取出來的夏娃給我……天國的美人啊!我準會跪在你麵前,然後,將你抱在我臂間,我會祈求‘永恒’將我的餘生贈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