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卷——翻譯小說(3)(2 / 3)

“啊啊!我是獨自個,獨自個在地上!一種隱藏的衰頹占住了我的軀體。那我從兒時起就感到的生命憎厭那時又挾著一種新力回來了。不久我的心便不更將糧食供給我的思想了,而我隻從一種深深的煩怨的情感中看出我的生存來。

“我和我的病痛爭鬥了些時,但是漠漠的並沒有克服它的堅固的決意。最後,不能找到那醫治我的心的,到處都看不見而到處都有的奇異的傷創的藥,我便決心和生命訣別了。

“聽著,我的‘至高’的司祭啊,請你寬恕這已差不多被蒼天奪去了理性的不幸人罷。我是充滿著宗教,而我卻作著無神論者的理論;我的心愛著上帝,而我的精神卻誤解了他;我的行動,我的談話,我的情感,我的思想,都隻是矛盾,愚蒙,虛偽。可是世人是否常常很知道自己所欲求的,他是否對於自己所思想的很有把握?

“一切都同時背我而去了,友情,世界,隱遁所。我嚐試過一切,而一切在我都是不幸的,被社會所擯,被阿美梨所棄,當孤寂也來背離我的時候,我還留餘些什麼呢?這孤寂是我希望在上麵救身的最後的脆板,然而我還覺得我是在沉陷到深淵中去!

“決定要卸下那生命的重荷,我便決意將我整個的理性放在這狂妄的行為的實行中。沒有什麼催迫我;我沒有定下啟程的時間,這樣可以細細地嚐嚐生存的最後的時間的味兒,和仿照一個古人的例子,采集起我的全力,來感受我的靈魂消遁。

“然而關於我的財產的處理我覺得是必要的,我不得不寫信給阿美梨了。對於她的遺忘,我不禁流露出些怨詞,我是無疑地讓那慢慢地從我心中起來的感動在文句上透露了出來。然而我以為我已將我的秘密隱藏得很好了,可是我的姊姊,她是慣於了解我的靈魂的隱秘的,便很容易地被她看破了。她對於我信上滿篇的勉強的語調,和那些我從來不留心的事的問題十分驚異。也不回我的信,她卻突然親自來會我。

“要深切地感覺到我的以後的苦痛,和我再見阿美梨時的第一次的狂歡,你們應當想到她是我在世上愛著的惟一的人,要想到我一切的情感和我兒時的回憶的溫柔都來在她身上交混著。我在一種心的忘我中迎接阿美梨。這是很長久很長久了,我沒有找到過一個了解我,而我又可以向他坦示我的靈魂的人!

“阿美梨投在我臂間,對我說:‘負心人,你想死,而你的姊姊生存!你使你的姊姊擔心!不用辯解了,不用推托了,我一切都知道;我一切都理會得,好像我是和你在一起似的。還瞞得過我嗎?我是看你生出這些起初的情感的。那就是你的不幸的性格,你的憎厭,你的偏私。發誓罷,當我將你緊抱在胸頭的時候,發誓說這是你放任你的妄想的最後一次;發誓不再求死罷。’

“說這些話時,阿美梨同情地溫柔地凝視著我,吻著我的前額;這簡直是個母親,這是最溫柔的母愛。啊啊!我的心重新又張開來接受一切的歡樂了;好像是一個孩子一樣地,我隻求著慰藉,我為阿美梨所屈服了;她要我發一個莊嚴的誓;我一點也不躊躇地照辦了,也不顧慮到從此以後我會不幸的。

“我們歡睦地同處了一個多月。每天早上,我已不孤獨了,我聽見我的姊姊的聲音,我感到那快樂和幸福的戰顫。阿美梨的神明是天賦的;她的靈魂是和她的軀體有同樣的無邪的優美;她的情感的溫柔是無盡的;在她的精神中隻有柔和的和一些夢一般的東西;別人會說她的心,她的思想和她的聲音好像合奏一樣地歎息著;她從女性方麵取得了羞怯和愛情,從天使方麵取得了純潔和調和。

“那我要償我的輕進的時間到了。在我的狂妄中,我曾經甚至希望到要受到不幸,至少可以嚐嚐苦痛的真味:上帝在他的憤怒中所允諾的可怕的願望!

“我將對你們表白什麼呢,我的朋友啊!你們看著我眼中流出來的淚水吧。我甚至能夠……幾天之前,什麼都不能使我宣泄出這隱秘來……到現在,一切都完了!

“然而,長者啊!願這個曆史永遠地深埋在沉默中,你們想著這曆史隻是在廣漠的樹下講出來的就是了。

“當我看見阿美梨已失去了那她開始還給我的安靜和健康的時候,冬天已過完了。她消瘦下去;她的眼睛深陷下去,她的步履憔悴而她的聲音昏亂。有一天我瞥見她跪在十字架像前,滿麵流著眼淚。世界,孤寂,我的來,我的去,夜,晝,一切都使她驚心。不期而然的歎息從她唇間吐出來;有時她不疲倦地走一個長途的遠足,有時她勉強地曳著步履;她提起她的工作又放下,翻開了一本書卻不能看,開口說一句話,卻說不完,忽然地流出眼淚來,又閉著門去祈禱。

“我想探求她的秘密是徒然的。當我將她緊抱在臂間訊問她的時候,她微笑著回答我,說她是像我一樣,她自己也不知道有什麼不適。

“這樣地過了三個月,她的狀態一日不如一日了。我似乎覺得一個神秘的通訊是她的眼淚的根源,因為她似乎依照她收到的信劄而表現出更平靜些,或更感動些。最後,有一天早上,我們一同進早餐的時間已經過了,我走到她的房間去;我叩門,沒有人回答我;我將門稍稍開了一點,房中一個人都沒有。我瞥見在壁爐上有一個寫著我的名字的小包。我顫栗著拿起來,將它打開,我便讀著這封我藏著用來在將來減去我一切的快樂的感情的信。

給核耐

蒼天為我作證,我的弟弟,我會將我的生命棄去千次,來除去你一刻的痛苦:可是,像我這樣的不幸人,我是一點無補於你的幸福的。請你原諒我像一個罪犯似地從你那裏偷逃出來;我準會永不能抗拒你的懇求,然而我是應該走了……我的上帝,請你垂憐我吧!

你是知道的,核耐啊,我是常常慕著那修道院的生涯;應天之召的時候已到了。為什麼我等得這樣遲啊!上帝會罰我的。我留在塵世是為了你……請你恕我吧,我是被離開你的痛苦所擾亂著。

到現在,我的親愛的弟弟,我很覺得那我常常看見你起來反對的安身處的必要了。有些不幸永遠地將我們和世人分隔:可憐的不幸的人們會變作怎樣啊!……我是堅信著你自己,我的弟弟,你在那些宗教的隱遁所中會找到那安息:大地沒有一個配你的地方給你。

我絕對不再來提起你的誓約:我是知道你的話語的忠實的。你曾經發誓過,你將為我而生活,可有比不停地想著訣別生命更不幸的事嗎?像你這種性格的人,死是如此地容易!你相信你的姊姊吧,生是更難些。

可是,我的弟弟,趕快走出那孤寂的地方吧,它在你是不好的:去找一個職務吧,我知道你會苦笑著這個人民必須有一定的職業的法律吧。不要太輕蔑我們的先人經驗和智慧。我親愛的核耐,不如和世人一樣,減少些不幸好些。

或許你會在結婚中找到一個你的煩怨的撫慰。一個妻子,一群孩子會消遣了你的生涯。可是哪一個妻子會不設法使你幸福呢!你的靈魂的熱忱,你的才能的美,你的高貴和熱情的態度,這高傲和溫柔的目光,一切都確定了她對於你的愛情和忠誠。啊!她怎會不快樂地將你緊抱在她臂間,緊貼在她心上啊!她全盤的目光,她全盤的思想,會多麼地關切著你,來預防你的輕微的苦痛!她在你麵前會是一切的愛,一切的無邪:你會相信重找到了一個姊姊。

我動身到……修道院去。這個建築在海邊的庵院,正適合我靈魂的地位。夜間,在我的關房中,我將聽見那打著修道院的牆垣的海潮的嗚咽聲;我將想起那些我和你在林間的漫步,那時我們以為在飄動著的鬆樹的梢頭聽到了這大海之音。我兒時的可愛的伴侶,可是我以後不會和你相見了嗎?我比你大得不多幾歲,我搖動過你的搖籃;我們時常睡在一起過!啊!有一朝我們可能同眠在一個墳墓中啊!不,我應獨自個長眠在那些沒有愛過的處女們永遠地安息著的寺院的冷冷的大理石下。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出這被我眼淚所半濕的文句。總之,我的朋友,遲遲早早,我們不是總得分離的嗎?難道我有對你說人生的渺茫和無價值那些話的必要嗎?你會想起那在法蘭西島沉船而死的青年的M……當你在他死後幾個月接到他的信的時候,他的塵世的軀體甚至都已不存在了,而當你在歐羅巴對他起悲思的瞬間,正就是人們在印度對他歇了悲思的瞬間。世人究竟是什麼啊,他的記憶消滅得如此地快?他一部分的朋友還沒有知道他的死耗,而另一部分的朋友卻已經得到慰安了!什麼,親愛又十分親愛的核耐,對於我的記憶在你心上可會消滅得如此地快嗎?我的弟弟啊!我之所以要在“時間”中離別你,正為了要在“永恒”中和你把晤。

阿美梨

附筆:附上我的財產的贈予證;我希望你不要推卻這友愛的表征。

“就是那墜在我腳邊的霹靂,也不會比這封信使我吃驚。阿美梨有什麼隱秘瞞著我呢?誰這樣突然地強迫她去度這修道院的生涯呢?她可不剛用友愛的魅力將我係在生存上,為什麼突然地拋棄了我呢?哦!她為什麼要來抑製我的決意啊!一個同情心使她重來到我身邊;可是不久,倦於負這勞苦的義務,她便慌忙地離開我這在世上隻有她一人的不幸人了。當人們阻止了一個人的自殺後,自以為什麼問題都沒有了!我的怨語是如此。然後,我反顧著我自己。‘負心的阿美梨,’我說,‘假如你處了我的地位,假如你像我一樣地迷失在你的生涯的空虛中,啊!你準不會被你的弟弟所遺棄的!’

“可是,當我把信再讀的時候,我在那裏找到些不知什麼悲哀和溫柔的東西,使我整個人的心兒都感動了。忽然我起了一個給予我些希望的念頭:我猜想阿美梨或許對某人含著一腔熱情而不敢明認。這個疑慮似乎對我解釋出她的憂鬱,她的神秘的通信和她的信上吐出來的熱情的調子。我立刻寫信給她,懇求她坦心相示。

“她立刻回答我,卻並沒有將她的隱秘告訴我:她隻告訴我她已得到初修的豁免和她將要行宣誓禮了。

“我對於阿美梨的固執,她的言語的神秘和她對我的友愛缺少信心很為忿怒。

“在對我要定的主意躊躇了一會兒後,我決意到B……地去,去到我姊姊那兒去盡我最後的力。那我在那兒長大的土地在路上看見了。當我看見那在那兒我度過我一生惟一的幸福的時間的樹林的時候,我忍不住流淚了。而且這是不可能的,要抵抗這向這土地告最後的訣別的引誘。

“我的長兄已把父親的嗣產賣了,新屋主又沒有居住在那兒。我由那鬆樹的長林蔭路來到那座宅第;我踏過那荒蕪的院落;我停步來凝看那些關著的,或是半破的窗戶,蔓生在牆根的白術,狼藉在門檻上的樹葉,和那我常在上麵眺望我的父親和他的忠誠的仆役們的孤涼的石階。石階已經披滿了蒼苔,黃色的丁香亂生在它們的分裂而搖動的石間。一個陌生的守屋人突然地為我開了門。我躊躇著想要跨過門檻去;那人喊著:‘噲!你可要像幾天前到這裏來的陌生女子一樣嗎?當她一進來,她暈倒了,於是我不得不將她運到她的車子去。’要知道這‘陌生女子’,她像我一樣地,來到這地方尋找眼淚和回憶,在我是不難啊!

“用我的手帕將我的眼睛遮住了一會兒,我走進了我的祖先們的房屋。我在那些隻有我的腳步回響聲的房間中周遊了一遍。那些房間是被那從關著的窗扉中透進來的暗弱的光線微照著;我去訪我母親在那裏為生我而死去的房間,那父親在那裏孤隱的房間,那我在那裏睡在搖籃中的房間,最後還有我在那裏曾在一位姊姊的懷間接受我初次的誓言的房間。到處廳堂都是很空虛,蜘蛛在荒涼的臥床中結著它的網,我急急地走出這地方,我大踏步地離開它,不敢回過頭去。兄弟們和姊妹們,在他們的幼年時代,團聚在父母的翼下過日子的時光是多麼地溫柔,但又多麼地匆促啊!世人的家庭隻是一日的;上帝的吹息將這家庭飄散了像一縷輕煙一般。勉強地兒子認識父親,父親認識兒子,兄弟認識姊姊,姊姊認識兄弟!橡樹看見它的橡實在它周圍長出來:子女們之對於人卻並不如此!

“到了B……地時,我便叫人領我到修道院去;我要求和我的姊姊談話。別人對我說她是任何人都不接見的。我寫信給她。她回答我說,正要奉身於上帝的時候,她是不許稍想塵世的;她說假如我是愛著她的,請我不要用沉痛去壓迫她。她還說:‘然而假如你想在我行發願禮的日子到祭壇來,我請求你為我在那時施行父親的職務:隻有這職務配得上你的勇氣,隻有這職務合得上我們的友愛和我的安息。’

“她這和我的友愛的熱忱相反的冷淡的堅決把我投擲到猛烈的神經錯亂中了。有時我差不多要回去;有時我又願留在那兒,單單地為了要擾亂了那場剃發禮。魔鬼甚至煽起我在那教堂中拔刀貫胸,和將我的殘喘混到那將我的姊姊從我這兒奪去的宣誓聲中的思想。修道院長叫人先通知我,說已為我在殿堂中預備了一個席位,她又邀請我參與那第二天一早舉行的儀式。

“黎明時,我聽見鍾的第一次鳴聲……十點鍾光景,在一種臨死的苦痛中,我便曳步到寺院裏去。當一個人參與過像這樣的一個情景時,什麼也不能再悲慘些的了;當一個人在那裏生活過時,什麼也不能再苦痛些的了。

“無數的人們擠滿了教堂。有人帶我到殿堂的席位上;我倒身跪下,差不多連我在什麼地方,我所決定的是什麼都不知道了。教士已經等在祭壇上了;忽然間神秘的柵門開了,阿美梨便盛裝著走向前來。她是如此地美麗,在她的臉上有一種如此神聖的表情,以至激起了人們的驚歎聲。被這聖女的光榮的痛苦所戰敗,被這宗教的偉大所屈服,我一切狂暴的計劃都消滅;我的力也棄我而去了;本來想瀆神和脅迫的,那時我覺得已被一種全能的力所縛住,我在心中隻感到些深深的崇拜和悔悟的歎息。

“阿美梨處身在一個天蓋下。在火炬的微光中,在那會將燔炙犧牲弄得很好聞的花和香之間,獻祭開始了。在供獻時,教士除去了她的裝飾,隻剩一件麻布的禮服,走上講壇,在一個簡單而動人的演說中,描摹著那奉身於主的貞女的幸福。當他宣說出‘她的樣子正像那在火中燃燒著的香’這句話的時候,一個極大的安靜和天香似乎在殿堂中散播著;人們覺得自己好像藏在神秘的鴿子的翼下一樣,人們準會相信已看見天使們下降到神壇上,又帶著芬芳和花冠重新升到天上去。

“教士演說完後,重新披上她的衣服,繼續獻祭。阿美梨,由兩個年輕的修道女扶著,那時便在神壇最後一級上跪了下來。於是人們來找我去行父親的職務去了。聽了我在殿堂中踉蹌的腳步聲,阿美梨是差不多要昏過去了。他們叫我站在教士旁邊以便遞剪刀給她。在這個時候,我覺得我的熱血湧了起來,我的狂怒將爆發了。可是阿美梨,重整起她的勇氣,向我瞟了一眼,在這一眼中,有無限的責備和沉哀,使我又屈服了。宗教凱旋了,我的姊姊趁我混亂時,大膽地伸出頭去。她的美麗的發絲隨著神剪到處,紛紛地墜下了;一件長的法衣替代了她的俗世的華裝,然而她的美並未因此而消滅;她額上的愁色已隱在那麻布的包頭帶中,而那神秘的麵紗,童貞和宗教的二重象征,伴著她的剃了發的頭。她從來沒有這樣美麗過。那苦修的女子的眼是凝視著世間的塵土,而她的靈魂是在天上。

“然而阿美梨還沒有宣過誓,而且在世界上死,她是應得經過墳墓的。我的姊姊橫身在大理石上:人們在她身上遮上一張殮布;四個燭台鎮住了死角。那教士,勁邊掛著披肩,手上捧著聖經,開始給那死者祈禱了;青年的修道女跟著他。宗教的喜悅啊,你們是多麼偉大,但是你們是多麼可怕啊!他們強使我跪在這傷心的東西旁邊。忽然間,一縷模糊的微聲從那殮布中透出來;我彎身下去,於是這可怕的話(這是隻有我一個人聽見的)便走進我的耳中來了:‘慈悲的上帝,使我永遠地不要從這喪塌再起來吧,將你一切的幸福積在一個沒有分我犯罪的熱情的弟弟身上吧!’

“聽了這從棺中透出來的話,我覺悟到那可怕的真情了;我迷失了理性;我倒身在死者的殮布上,我將我的姊姊緊緊地抱在臂間;我喊著:‘耶穌基督的貞潔的新婦,隔著這已經將你和你的弟弟分開的死的寒冰和永恒的深淵,接受我的最後的擁抱吧!’

“這舉動,這呼聲,這眼淚,把儀式擾亂了:教士停止讀經,修道女們關了柵門,群眾騷動著又擠到神壇邊來:他們便將這失了知覺的我抬了出去。我是多麼怨那些使我蘇醒轉來的人們啊!在重張開眼睛的時候,我知道獻祭已完,而我的姊姊已發過猛烈的熱情。她叫人來請求我不要再想去見她。我的生命的不幸啊!一個姊姊怕和一個弟弟談話,而一個弟弟又怕將他的聲音說給一個姊姊聽!我走出了這寺院像走出那贖罪的地方,在那裏火焰為我們預備著天國的生涯,在那裏人們已像在冥土中失去了一切,除了希望。

“人們可以在自己的靈魂中找到一個個人的不幸的反抗力,可是一個人變成別人的不幸的無心的主動的時候,那是很難堪了。在明白了我的姊姊的苦惱後,我便想起了她所受的苦痛。於是許多我所不了解的事情都為我解釋:那阿美梨在我遠遊告別時所表現出來的歡樂和悲哀的交錯;她請我在歸來時不去見她的深心,和那長久使她躊躇進庵院的怯弱;無疑地這不幸的少女是抱著痊愈的希望的!她的修隱的計劃,那初修的豁免,她的財產對我的讓與,顯然是那用來瞞我的秘密通信的原因。

“我的朋友們啊!我那時才知道我並不是為一件理想的不幸而流淚了!我的如此長久沒有一定目的的熱情:怒撲到這最初的獲物上。我甚至在我的極端的哀痛中找到了一種意外的滿足,我帶著一個快樂的隱秘的情感,看出那沉痛不是一種像歡樂一樣的人們可以享盡的情感。

“我從前想在‘全能’的使命之前離棄世間,那是一個大罪障:上帝遣阿美梨給我,為的是來救我,同時又來罰我。因此,一切罪惡的思想,一切犯罪的行為帶來了混亂和不幸。阿美梨懇求我活著,我便很應當不再增加她的痛苦。況且(奇怪的事情啊)自從我真實地不幸後,我已沒有求死之心了。我的痛苦已變成了一個充滿我的歲月的操作:我的心是多麼自然地充滿著煩怨和困苦啊!

“因此,我突然又下了一個另外的決心;我決計離開歐羅巴,渡到阿美利加去。

“正在那時,在B……港有一隊的船,準備出發到路易謝阿納去;我和一個船長接洽好了,我將我的計劃通知阿美梨,我便忙著啟程了。

“我的姊姊已接近過死的門了:可是上帝,他是將貞女的第一片棕櫚葉注定給她的,卻不願如此快地召她到他那裏去;她在世上的磨折是延長了。第二次降到這生命的辛苦的生涯中,這女英雄,屈身在十字架下,勇敢地向苦痛前進,在戰爭中隻看見勝利,在無限的痛苦中隻看見無限的光榮。

“我剩餘無幾的產業的變賣——那是我讓與我的哥哥的,海船出發的長期的準備,逆風,這些使我在港口上淹留了很久。我每日去打聽阿美梨的消息,而我回來時總帶著驚歎和眼淚的新的理由。

“我不停地在那築在海邊的庵院的周圍徘徊著。我常常看見,在那一扇向著荒涼的海灘的格子窗間,有一個修道女沉思地坐著;她夢想著海景,在那裏有幾隻航向遠國的船影顯露出來。好多次,在月光下,我再看見同是那個隱修女在同是那扇柵子窗邊:她默看著那被月光所耀著的大海,又似乎聽著那憂愁地敲碎在孤寂的岩上的潮聲。

“到現在我似乎還聽見那在夜間召修道女們去做夜課和祈禱的鍾聲。當這鍾聲迂緩地響起來,而貞女們又寂寂地向神壇走去的時候,我便向庵院跑去:在那裏,獨自在牆下,我在一種神聖的忘我中,聽著那在神殿的圓蓋頂下和波浪的低微的聲音混合著讚美歌的最後的聲音。

“我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切應該培養我的苦痛的東西,竟會磨鈍了苦痛的刺戟。我的眼淚都會減少了心酸,當我將它灑在岩上,灑在風中的時候。就是我的憂傷,由它的不可思議的天性,也含著些慰藉:我享受著那不平常的東西,即使這東西是一個不幸。我含著差不多是希望,就是我的姊姊,她也會少不幸些。

“一封在我啟程之前的她的來信,似乎堅固了我這些思想。阿美梨溫柔地憐著我的苦痛,又確切地向我說時間會減少了她的苦痛。‘我對於我的幸福並沒有失望,’她對我說,‘就是那獻祭時出現的事——現在獻祭已過去了——也能給我些安靜了。我的伴侶的質樸,她們的心願的純潔,她們的生涯的有規律,一切都在我的歲月上灑上香膏。當我聽見暴風雨怒吼,和海鳥來用翼翅拍著我的窗子的時候,我這天上的可憐的鴿子呢,我夢想著我到一個避暴風雨的地方時的幸福。在這裏有那神聖的山,人們在那裏可以聽到地上的最後的聲音,和天上的山峰最初的合奏,在這裏宗教溫柔地迷住多感的靈魂:這宗教用一種在那裏愛情和童貞相合的炙熱的貞潔來代替那狂熱的愛情;它清淨了歎息,它將一時的熱情的火焰換做那永遠的信仰的火焰,它神聖地將它的平靜和它的無邪,混到一顆找著安息的心和一個隱遁的生命的不安和陶醉中。’

“我不知道天為什麼要保留著我,和是否他要通知我暴風雨會到處伴著我。船隊啟碇的命令已發下;已經有好幾隻船在落日中預備出發了;我安排在陸上過這最後一夜,以便寫信向阿美梨訣別。近午夜時,當我在做我的事,而我的眼了濕了我的信紙的時候,風聲襲到我的耳中來。我諦聽著,在暴風雨之中我便辨出警炮聲和修道院的鍾聲想混著。我便飛奔到那一切盡是荒涼,隻有海濤的吼聲的海灘上去。我坐在一塊岩石上。一麵舒展著閃耀的波濤,一麵庵院的幽暗的牆迷茫地消隱在煙雲中。一個微小的燈光在柵子窗間顯露著。那是你嗎,我的阿美梨啊!可是你匍伏在十字架像前,祈求著暴風雨之神赦免你的不幸的弟弟嗎?暴風雨在波濤上,安寂在你的隱遁所中;這麵人們撞碎在什麼都不能相擾的安身處的腳下的暗礁上;那麵是庵院的牆垣的無盡;船上被吹動著的燈火,修道院的寂定的燈塔;航海人定命的渺茫,在一日中知道了一切未來的歲月的貞女;在另一方麵,一個正如你一樣的靈魂,阿美梨啊,像大海一樣地多暴風雨;一場比航海人的更可怕的遇難:一切這種情景到現在還深深地刻在我的記憶上。新的天上的太陽啊,現在你是我的眼淚的證人,重吐出核耐的聲音的阿美利加的海岸的回聲啊,這可怕的一夜的第二天,依身在我的船的甲板上,我看見我的家鄉永遠地和我遠了!我長久地遙望著祖國的樹木的最後飄搖,和那在地平線上低下去的庵院的屋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