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卷——翻譯小說(4)(1 / 3)

詩人的食巾

阿保裏奈爾

被安置在生命的界線上,在藝術的邊境,俞思丹·泊雷洛格是一位畫家。一個女友和他同居,而詩人們又來望他。交替地,他們之中的一個,在那命運在天花板上放了些臭蟲代替繁星的畫室裏吃飯。

在食桌上從來也不相遇的客人共有四位。

大維德·比加爾是從桑賽爾來的;他是一個歸化基督教的猶太家族的後裔,正如那城中許多的家族一樣。

患結核症的萊奧拿爾·德賴思,帶著那種要笑死的神氣,唾吐著他的受靈感者的生命。

眼睛不安的喬治·奧思特雷奧勒,像昔日的海爾古賴思似的,在十字街頭的實體間默想著。

傑麥·聖費裏克思是最知道故事的;他的頭能夠在他的項頸上轉動,好像那項勁隻不過是像螺絲釘似地旋在身體上而已。

而他們的詩都是可佩的。

飯老是不完地吃過去,就是那一條食巾,輪流地給那四位詩人使用,但卻並不對他們說明白。

……

這條食巾,漸漸地,變成肮髒的了。

這裏是在綠菠菜的陰暗的一長條旁的蛋黃。那裏是葡萄酒色的嘴的圓圈,和一隻在吃飯時候的手的指頭所遺留下來的五個灰色的指印。一根魚骨像矛一樣地透過了麻布的橫絲。一顆飯粒已幹了,黏在一隻角上。而煙草的灰又把某幾部分比別幾部分弄得更黑了。

“大維德,這兒是你的食巾。”俞思丹·泊雷洛格的女友說。

“也應該買幾條食巾了,”俞思丹·泊雷洛格說,“記住等我有錢的時候買吧。”

“你的食巾太髒,大維德,”俞思丹·泊雷洛格的女友說,“下次我要替你換一條。這星期那洗衣服的女人沒有來。”

“萊奧拿爾,拿著你的食巾吧。”俞思丹·泊雷洛格的女友說,“你痰可以吐在煤箱裏。你的食巾多麼髒,一等那洗衣服的女人替我拿衣衫來的時候,我就給你換上一條。”

“萊奧拿爾,我應該替你畫一張肖像,畫你正在吐著痰,”俞思丹·泊雷洛格說,“而且我竟還很想照樣雕一個雕像呢。”

“喬治,我不好意思老拿這一條食巾給你,”俞思丹·泊雷洛格的女友說,“我不知道那洗衣服的女人在幹些什麼。她還不把我的衣衫送來。”

“我們動手吃吧。”俞思丹·泊雷洛格說。

“傑麥·聖費裏克思,我不得已還拿這一條食巾給你。今天我沒有別的食巾了。”俞思丹·泊雷洛格的女友說。

於是那畫家在吃這一整頓飯的時候使那詩人轉動著頭,一邊聽著許多的故事。

於是幾季過去了。

那幾位詩人輪流用著那條食巾,而他們的詩是可佩的。

萊奧拿爾·德賴思格外滑稽地唾吐著他的生命,而大維德·比加爾也唾吐起來了。

那條有毒的食巾輪流地浸入大維德,喬治·奧思特雷奧勒和傑麥·聖費裏克思,可是他們並不知道。

正如醫院中的汙穢的抹布一樣,那條食巾染著那從四位詩人嘴唇間出來的血,而飯卻老是不完地吃下去。

在秋初,萊奧拿爾·德賴思吐出了他的殘餘的生命。

在各不相同的醫院中,像女人被逸樂所顛蕩著似地被咳嗽所顛蕩著,那其餘三位詩人在相隔沒有幾天都一個個死去了。而這四位詩人都遺下了些美麗得像仙術幻化過一樣的詩。

人們說明他們的死,說不是因為食物,卻是由於饑餓和吟詩不睡。因為單單一條食巾,在那麼短的時期,真能把四位無雙的詩人都殺死嗎?

客人都已死去,食巾便變成沒有用了。

俞思丹·泊雷洛格的女友想把它賣掉。

她一邊把它攤開來一邊想:“它真太髒了,而且發臭起來了。”

但是,那條食巾攤開了之後,俞思丹·泊雷洛格的女友吃了一驚,喚過她的男友來,他也十分詫異:

“這真是一個奇跡!這條你喜悅地攤開著的那麼髒的食巾,靠了你那凝結住而顏色複雜的汙穢,表現著我們的亡友大維德·比加爾的顏容。”

“可不是嗎?”俞思丹·泊雷洛格的女友喃喃地說。

他們兩人都默然地把那個神奇的畫像凝視了一會兒,接著,慢慢地,把那食巾轉動著。

但是,在看見那正在拚命唾吐的萊奧拿爾·德賴思的要笑死的可怖的模樣的時候,他們立刻臉色發青了。

而那條食巾的四角,又顯出同樣的奇跡來。

俞思丹·泊雷洛格和他的女友看見了喬治·奧思特雷奧勒和那正要講故事的傑麥·聖費裏克思。

“丟開這條食巾吧。”俞思丹·泊雷洛格突然說。

俞思丹·泊雷洛格和他的女友像星球繞著太陽似地兜了許多時候圈子,而這條聖顏巾,用了它的四倍的目光,命令他們在藝術的界線上,在生命的邊境奔逃。

舊事

艾蒙

臉上帶著勉強誠心的微笑,他們從咖啡店的小圓桌上互相望著;雖然他們在相逢的最初的驚訝中,已不假思索地又用了那種“你,你”的親切稱呼,他們卻實在也找不出什麼可以談談的話。

把手擱在分開著的腳膝上,挺直了肚子,諦波漫不經心地說:

“你這老合蓋!你瞧!我們又碰頭了!”

那個交叉著兩腿,聳著背脊,縮在自己的椅子上的合蓋,用一種疲倦的聲音回答:

“是呀……是呀……我們已經有十五年沒有見麵了,可不是嗎?十五年!真長遠了!”

當他們說完了這話的時候,他們一齊移開了他們的眼光,凝望著人行道上的過路人。

諦波想著:“這家夥的神氣好像不是天天吃飽飯似的!”

合蓋偷看著他的舊伴侶的飽滿的麵色,於是他的瘦臉上便不由自主地顯出了苦痛的形相。

大街上還有雨水的光閃耀著,可是雲卻已慢慢地飛散了,露出了一片傍晚的蒼白的天空。在那在房屋之間濃厚起來的暗黑的那一邊,我們幾乎可以用肉眼追隨那竭力離開大地的悲哀的表麵,而鑽到天空裏去的消逝的殘光。

隔著那張大理石麵的小桌子,那兩個男子繼續交換著那些漫不經心的呼喚:

“你這老合蓋!”“你這老諦波!”

他們於是又移開了他們的目光。

現在,夜已經降下來了。在咖啡店的熱光裏,他們無拘無束地,差不多是興奮地談著。他們在他們的記憶中把那些他們從前所認識的人,又一個個地勾引起來,每一個共同的回憶使他們格外接近一點,好像他們是一同年輕起來似的。

“某人嗎?……在某地成了家,立了業……做生意…做官……某人嗎?娶了一個有錢的太太,妝奩真不少,和他的嶽家住在一起,在都蘭……‘小東西’嗎?也嫁了,不知道是嫁給誰……她的弟弟嗎?失蹤了。沒有人聽說過他的消滅……”

“還有那個馬家的小姑娘……”諦波說,“你還記得馬家的那個小姑娘嗎……麗德……我們在暑假總和她在一起的。她已經死了;你知道這回事嗎?”

“我早知道了。”合蓋說,於是他們又緘默了。

大理石麵的桌上碟子的相碰聲,人語聲,腳步聲,大街上的喧囂聲:這些聲音,他們一點也聽不見了;他們不複互相看見了。一個回憶已把一切都掃除得幹幹淨淨;這是一個那麼真實那麼動人的回憶;從這回憶走出來的時候,人們便像走出一個夢似地伸著懶腰。一個大花園的,一個有孩子們在玩著的,浴著日光圍著樹木的草地的回憶……在那片草地上,有時他們有許多孩子,一大群的孩子,男孩子女孩子都有;有時卻隻有他們兩三個人。可是那個麗德,那個小麗德,都老是在著的。麗德不在場的那些日子,是決不值得回想起來的……

諦波機械地拂著他膝上的灰塵說道:

“馬家在那邊的那個別墅真美麗。他們總是在七月十三日從巴黎到來,到十月裏才回去的。你呢,你常在巴黎看見他們!可是我們這種鄉下人呢,我們隻每年看見他們三個月。”

“現在什麼也都賣掉了,而且改變得連你認也認不出來了。當麗德死的時候,可不是嗎,什麼都弄得顛顛倒倒的了。在她嫁了人以後,你恐怕沒有看見她過吧,因為她住到南方去了。她變得那麼快,她從前是那麼地漂流的,可是當她最後一次來到那裏的時候……”

“別說了!”合蓋突然做了一個手勢說,“我……我寧願不知道好……”

在他往日的伴侶的驚愕的目光之下,他的蒼白的臉兒上稍稍起了一點兒紅暈。

“總是那麼一回事。”他說,“我們從前所認識的女人們,小姑娘或是少女,而後來又看見她們嫁了人,或許生了兒女,那當然是完全改變了的。如果是別一個人,那是與我毫不相幹的,可是麗德……我從來沒有再看見她一次過,我寧願不知道好。”

諦波繼續凝看著他,於是,在他的胖胖的臉兒上,那驚愕的神色漸漸地消隱下去,把地位讓給了另一種差不多是悲痛的表情。

“是的!”他低聲說,“那倒是真的,她和別人不同,那麗德!她有點……”

這兩個人靜默地坐著,回到他們的回憶中去了。

那花園!……那灰色的石屋;後麵的那兩棵大樹,和在那兩棵大樹之間的草地!草地上的草很長,從來沒有人去剪。人們在那草地上追斑鳩。還有那太陽!在這時候那裏是老有著太陽的。孩子們從沿著屋子的那條小路去到那花園裏去,或是小心又急促地一級一級地走下階坡,然後使勁地跑到那片草地上去。一到了那邊,便百無禁忌了。人們好像走進了一個四麵都有牆、樹和那似乎在自己旁邊的各種神仙等等所守護著的仙國中,便呼喊起來,奔跑起來;這是一種慶祝自由和太陽的沉醉的舞蹈,接著麗德站住了,認真地說:

“現在,我們來玩!”

麗德……她戴著一頂大草帽;這大草帽在她的眼睛上投著一個影子,而當人們對她說話,對她說那些似乎是非常重要的孩子話的時候,人們便走到她身邊去,走得很近,稍稍把身子彎倒一點,又伸長了脖子,這樣可以把她的那張遮在影子裏的臉兒看得清楚一點。當她突然嚴肅起來的時候,便呆住了,向她伸出手去,看她是不是真的發了脾氣;而當她笑起來的時候,她便有了一個預備做叫人喜從天降的事的仙子的又有點兒神秘又溫柔的神氣。

人們玩著種種的好玩的遊戲;那遊戲中有公主和王後,而那公主或王後,那當然是麗德。她終於不再推拒地接受了人們老送給她的那稱號。她圍著一大群的宮女;為怕那些宮女們嫉妒起見,她非常寵幸她們。有時候她柔和地強迫那些男孩子去玩那些“女孩子”的遊戲,他們所輕蔑的循環舞和唱歌。起初,他們手挽著手轉著圈子,臉上顯出不樂意和嘲笑的神氣。可是,因為盡望著那站在圈子中央的麗德,望著她的大草帽的影子中的皎白的臉兒,她柔和地發著光的眼睛,她的好像噘嘴似地在唱著古歌的嘴唇,他們便慢慢地停止了他們的嘲笑,一邊盯住她看,一邊也唱著:

我們不再到樹林裏去

月桂樹已經砍了,

那裏的美人兒……

他們分散了,他們老去了,他們之中有許多人沒有重逢過。可是,那在許多年以後重逢到的人們,卻隻要說一個名字,就可以一同勾引起那些逝去的年華和他們的青春的撲鼻的香味,就可以重新見到那個在屋子和幽暗的大樹之間,在映著陽光的草地上朝見群臣的,妙目玲瓏的小姑娘。

諦波歎了一口氣,好像對自己說話似的低聲說:

“人類的心真是一個怪東西!你瞧我,現在我已結了婚,做了家長!呃!在我想起了我們都還年輕的時代的那個小姑娘的時候,我便一下子又會想起了人們在十六歲的時候想起的那些傻事情:偉大的感情,堂皇的字眼,隻有在書裏看得到的那些故事。這些都是沒有意思的;可是,隻要一想到她,那便好像看見了她,於是那些東西便又回到你的頭腦裏來,簡直好像是了不起的東西似的!”

他緘默了一會兒,好奇地望著他的伴侶說道:

“你!你準比我看見她的次數多,我可以打賭說那時候你有點戀愛她。是嗎?”

合蓋把肘子擱在膝上,身子向桌子彎過去,望著他的杯子的底。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他慢慢地回答:

“我既沒有結婚,也沒有做家長,你十六歲時所常常想起,而明智的人們接著便忘記了的那些事情,我卻永遠也沒有忘記。

“是的,正如你所說似的,我曾經戀愛過麗德。現在,就是別人知道也不要緊了。別人所永遠不會知道的,便是以前這事對於我的意義,以及它現在對於我的意義。在她隻是一個小女孩子而我也隻是一個小男孩的時候,我戀愛她;我們的父母一定是猜出這情形而當笑話講。在她變成一個少女而我也變成了一個少年的時候,我戀愛她;可是那時卻一個人也不知道。以後,在這些年頭中,一直到她去世和她死後,我還那麼地戀愛她;如果我要說出這種話來,人們是會弄得莫名其妙的。

“孩子的戀愛隻能算是開玩笑,少年的熱情的戀愛也不能當真。一個如世人一樣的男子從那裏經過,受一點苦,老一點,接著終於把那些事丟開了,而認真地踏進了人生之路。但是並不完全和世人一樣的男子卻也有,他並不走得很遠。對於這種人,兒時和少年的小小的戀愛事件,卻永遠不變成人們所笑的那些東西;那是些鑲嵌在他們生活之中的雕像,像龕子裏的聖像一樣,像塗著柔和的顏色的聖人的雕像一樣;當人們沿著悲哀的大牆什麼也找不到的時候,他們以後便又加到那裏去。

“我以前老是遠遠地,膽怯地,怕見人地愛著麗德。在她嫁了人又走了的時候,這在我總之是毫無改變。我的生活那時隻不過剛開始,那是一個艱苦的生活;我應該奮鬥掙紮,我沒有回憶的時間。再則,我那時還很年輕,我期待著在未來會有各種神奇的事物……好多年過去了……我聽到了她去世的消息……又是幾年過去了,於是有一天我懂得了我從前所期待的東西,是永遠不會來了;我懂得我所能希望的一切,隻不過是另一些悲哀而艱苦的刻板的歲月而已;一種沒有光榮,沒有歡樂,沒有任何高貴或溫柔的東西的,長期而淒涼的戰鬥;隻是混飯而已;而我卻把我的整個青春,把幾乎一切的生氣,都虛擲在那騷亂中了。

“我感覺到我以後永遠也不會戀愛了。在生活下去的時候,我隻剩了一顆可憐的心了;就是這顆心,也還一天天地緊閉下去。你所說的那些偉大的情感,堂皇的字眼,許多人們所一點也沒有遺憾任其死去的那一切的東西,我覺得它們也漸漸地離開我;這便是最艱難的。我回想著往日的我,回想著我往日所期望的東西,我往日所相信的東西;想到這些都已經完了,想到不久我或許甚至回憶也不能回憶了,那簡直就像是一個在第二次的死以前很長久的,第一次的可憎的死。我感覺到我以後永遠也不會再戀愛……

“在那個時候,麗德的記憶才回到我心頭來;那個戴著遮住眼睛的大草帽的,很幼小的麗德;那個和我們一起在那草地上玩耍的,態度像一個溫柔的郡主的麗德;接著是那個長大了,成人了,溫柔淑雅,而又保持著顯得她永遠懷著童心的那種態度的麗德。於是我對我自己說,我至少在許久以前曾經戀愛過一次,在我能回想起這些來的時候,我總還可以算得沒有虛度此生。

“她屬於我,像屬於任何人一樣,因為她已經死了!我退了回來,我重新再走往日的舊路,又拾起那些已經消逝的回憶,我對於她的一切回憶——許許多多的小事情,如果我把這些小事情說出來,人們是會當笑話的——而每晚當我獨自的時候,我便一件件地重溫著,隻怕忘記了一件。我差不多記得她的每一個動作和每一句話,我記得她的手的接觸,我記得她的被一陣風吹來而拂在我臉上的頭發,我記得隻有我們兩人而我們互相講著故事的那一天;我記得她的貼對著我的形影,她的神秘的聲音。

“我晚間回家去;我坐在我的桌子邊,手捧著頭;我把她的名字念了五六遍,於是她便來了……有時候,我所看見的是一個少女,她的臉兒,她的眼睛,她微笑著伸出手來用一種很輕的聲音慢慢地說‘日安’的那種的態度……有時候是一個小姑娘,在花園裏和我們一起玩耍的那個小姑娘;這小姑娘使人預感到人生是一件陽光燦爛的東西,世界是一個光榮而溫柔的仙境,因為她是這世界上的一分子,因為人們在循環舞中和她攜手……

“可是,不論是小姑娘或是少女,她一到來,便什麼也都改變了,在對於她的記憶的麵前,我又發現了我往日的戰栗,懷在胸頭的崇高的燒炙,使人熱烈地去生活的靈視的大饑餓,和那也變成寶貴了的可笑而動人的一切小弱點,歲月消逝了,鱗甲脫落了,我的活潑的青春回了轉來,心的整個火熱的生活重新開始了。

“有時她姍姍來遲,於是我便想起了一個大恐怖。我對自己說:這可完了!我太老了;我的生活太醜太艱苦,我現在一點什麼也不剩了。我還能回憶她,可是我不再看見她……

“於是我用手托著頭,閉了眼睛,我對我自己唱著那老舊的循環舞曲:

我們不再到樹林裏去

月桂樹已經砍了,

那裏的美人兒……

“如果別人聽到了,他們真會笑倒了呢!可是那‘那裏的美人兒’卻懂得我,她卻不笑。她懂得我,小小的手裏握著我的青春,從神魔的過去中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