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卷——翻譯小說(4)(3 / 3)

糊裏糊塗地,好像在夢中一樣,那小施丹看見了那些改做兵營的工廠,那些掛著濡濕的破布的荒廢的障礙物,那些穿過了霧聳立在空中的,斑駁的空空的高煙突。遠遠地,一個哨兵,一些披著大氅的軍官們,用望遠鏡望著遠處,還有是前麵燒著殘火的,被融雪所浸濕的小小的帳篷,那高個兒認識路,穿越田野走著,免得碰到哨站。然而,不可避免地,他們走到了一個別動隊的大哨所邊,沿著蘇阿鬆鐵路線,那些別動隊是披著他們的短披肩在那裏,蹲踞在一道浸滿了水的溝中。這一次,那高個兒再說他的那一套故事也沒有用,人們總不讓他們過去。於是,在他哀哭的當兒,從哨所中有一個年老的排長走了出來,走到路上;他是須眉皆白滿臉起皺的了,神氣很像施丹老爹。

“噲!小子們,你們不要再哭了!”他對孩子們說,“讓你們去吧,去撿土豆;可是,你們先進來烤一會兒火……這小子,他好像凍壞了!”

哎!這小施丹發抖,倒並不是為了冷,卻是為了害怕,為了害羞……在那哨所裏,他們看見有幾個兵擠在一堆微弱的火的四周,用尖刀挑著麵包幹在火上麵烘。他們擠緊來讓地位給孩子們。人們給他們一點酒喝,一點兒咖啡,當他們喝著的時候,一個軍官來到了門口,叫那個排長去,和他低聲地說著話,接著就很快地走了。

“弟兄們!那排長高興地回進來說……今天晚上要有板煙板煙:意為“將有事情發生了”。——譯者注。了……我們已打聽到了普魯士人的口令……他媽的蒲爾惹蒲爾惹:巴黎近郊地名。——譯者注。,我相信這一趟我們可要奪回來了!”

歡呼和大笑聲音爆發了出來,大家跳舞,唱歌,擦刺刀;於是,趁著這嘈雜,孩子們溜了。

過了壕塹,就隻有平原,和平原深處的一長道穿著槍眼的白牆了。他們就是向這道牆走過去,走一步停一步,裝做在撿土豆。

“回去吧……不要去吧。”那小施丹一徑這樣說著。

別一個卻聳著肩,老是向前走。忽然,他們聽見一種把子彈裝進槍膛裏去的聲音。

“躺下!”那高個兒說,同時就仆倒在地上。

一仆倒在地上,他就吹口哨。另一個口哨在雪上回答他。他們匍匐著爬上去……在牆的前麵,和地麵相齊的地方,顯出了兩撇黃色的髭須來,上麵是一頂肮髒的便帽。那高個兒跳進壕溝裏去,在那普魯士人旁邊:

“這是我的弟弟。”他指著他的同伴說。

他是那麼地小,這施丹;看見了他的時候,那普魯士人笑了起來,不得不捧著他一直舉到牆的缺口。

在牆的那一麵,是高大的土壘,橫倒的樹木,雪裏的黑洞,而在每一個洞裏,那些同樣肮髒的便帽,同樣黃色的髭須,看見孩子們走過,就都笑了起來。

在一隻角上,是一間用樹幹搭架著的園丁的屋子。屋子的樓下滿是士兵,正在玩紙牌,正在一堆明亮的大火上燒湯,白菜啦,肥肉啦,都是那麼香,和別動隊的野營真有天壤之別!上麵一層,是軍官們。你可以聽見他們在彈鋼琴,在開香檳酒。當這兩個巴黎人進去的時候,一片歡呼聲接待著他們;接著人們就斟酒給他們喝,叫他們說話。這些軍官的神氣都是驕傲而刁惡;可是那高個兒的市井的活潑態度,他的流氓的切口,卻使他們感到興趣。他們笑著,把他所說的話再說一遍,快樂地在這人們帶來的巴黎的泥汙中打著滾。

那小施丹也很想說幾句話,想證明他並不是一個傻瓜;可是卻有點什麼東西妨礙著他。在他的前麵,遠遠地站著一個普魯士人,比別人年紀更老一點,更嚴肅一點,正在那兒看書,或不如說假裝看書,因為他的眼睛盯住他看。這目光中包含著溫情和指責,好像這個人在國內也有著一個年紀和施丹一樣大小的孩子,而這個人一定會對自己說:

“我寧可死掉,而不願意看見我的兒子幹這種勾當……”

從這個時候起,施丹就感覺到好像有一隻手按在他的心上,妨礙他的心跳躍了。

為要避免這種苦痛,他喝起酒來,不久,他覺得眼前什麼都轉動起來了。在大笑聲中,他模糊地聽到他的同伴嘲笑那些國防軍,笑他們操兵的神氣,模仿著馬萊的一次械鬥,城邊的一次夜警。接著那高個兒放低了聲音,那些軍官們走進過去,麵色也變成嚴肅了。這無恥的人正在那兒通報他們別動隊的襲擊……

這一下,那小施丹憤怒地站了起來,酒也醒了:

“這個不可以,高個兒……我不願意。”

可是那高個兒隻笑了笑,照舊說下去。在他快要說完的時候,軍官都站了起來。其中有一個對孩子們指著那扇門:

“滾出去!”他對他們說。

於是他們就很快地用德文談起來。那高個兒走了出去,高傲得像一位大統領似的,一邊玩弄著他的錢,鏘鏘作聲。施丹低倒了頭跟在他後麵;而當他們走過那個目光使他不安的普魯士人旁邊的時候,他聽到了一種淒切的聲音說:“布豪,這個……布豪!”普魯士人念不準法國音,把不好念成“布豪”。——譯者注。

他的眼淚湧到眼睛上來了。

一到了平原,孩子們就奔跑起來,趕快地回去。布袋裏是裝滿普魯士人給他們的土豆;有了這個,他們就毫不困難地通過了別動隊的壕溝。人們在那兒作夜襲的準備了。隊伍靜悄悄地開來,聚集在牆後麵,那年老的排長是在那兒,忙著安排他的弟兄們,神氣很高興。當孩子們走過的時候,他認出了他們,向他們和藹地微笑著……

哦!這微笑多使小施丹難過!有一個時候,他真想大聲喊::

“不要到那邊去……我們已賣了你們。”

可是那別一個已向他說過:“要是你說出來,我們就要給人槍斃的。”於是這種害怕就止住了他……

到了古爾納夫,他們走到一所荒廢的屋子裏去分錢。真是使我不得不說,分配倒是公正的;而聽到這些美麗的銀幣在他的衣服裏鏘鏘地響著,想到那他不久可以加入的“珈洛式”賭局,小施丹就不再覺得他的罪惡是那麼沉重了。

可是,當隻剩他一個人的時候,這不幸的孩子!當過了城門那高個兒和他分了手之後,那時他的衣袋就漸漸地格外沉重起來。而那隻抓著他的心的手,也抓得比什麼時候都緊了。他覺得巴黎已不是像以前那樣了。過路的人們嚴酷地望著他,好像他們已經知道他是從那裏來的“奸細”。這兩個字,他從車輪的聲音,從那在河沿上操練著的擂鼓的聲音中聽了出來。他終於到了自己家裏,一邊慶幸著看見他父親還沒有回來,一邊急忙走到他們的房裏去,把這些他覺得那麼沉重的銀幣,藏在自己的枕頭下麵。

這天晚上回來的時候,施丹老爹是特別地和善,特別地高興。人們接到了下省的通知:國事已有了轉機。這退伍的兵一邊吃夜飯,一邊望著他的掛在牆上的槍,又帶著一片和善的微笑對那孩子說:

“嗯,孩子,要是你長大了,你就可以去打普魯士人了!”

在八點鍾光景,炮聲就聽得見了。

“這是在何貝維力……蒲爾惹在那兒打了。”那老先生說,“他是什麼炮台都知道的。”小施丹臉兒發白了,假托說很累,他就去睡覺,可是睡不著,炮不斷地開著,他想象中看見那些別動隊趁黑夜去襲擊普魯士人,可是自己中了埋伏。他回想起那個向他微笑的排長,仿佛看見他直躺在那裏,在雪裏,而且還有不知道多少人跟他一樣……這些赤血的代價卻藏在那裏,在他的枕頭下麵,而且這是他,施丹先生的兒子,一位兵士的兒子……眼淚使他不能喘氣了。在隔壁房間裏,他聽見他的父親在踱步子,在開窗。下麵,在廣場上,號聲響著,一個別動大隊在點號,預備出發了。一定的,這是一場真正的大戰。這不幸的孩子不禁嗚咽出聲了。

“你怎麼啦?”施丹老爹走進去的時候說。

孩子忍不住了,從床上跳下來,倒在他父親的腳跟前,他這樣一動,銀幣就滾到地上來了。

“這是什麼?你偷了別人的錢?”那老頭子發著抖說。

於是,這小施丹就把他到普魯士人那兒去過,以及他在那裏做了什麼等等,都一口氣講了出來。他說著的時候,他漸漸覺得自己的心舒暢起來,懺悔使他輕鬆……那施丹老爹聽著,臉色非常可怕,講完的時候,他用手捧著頭,哭了。

“爸爸……爸爸……”那孩子想說。

那老頭子一句也不回答,把他推開去,又拾起了銀幣。

“全在這兒嗎?”他問。

小施丹點頭表示全在那兒了。那老頭子取下了他的槍,他的子彈囊,一邊把錢放到袋子裏去:

“好吧,”他說,“我去還給他們。”

於是,也不再多說一句,連頭也不回一回,他下樓去加入了那在黑夜裏開拔的流動隊,從此以後,人們永遠沒有看見他回來。

最後一課

——一個阿爾薩斯孩子的故事

都德

那一天早晨,我到學校去得很遲,很怕受責罰,特別是阿麥爾先生已經對我們說過,要問我們分詞規則,而我卻連頭一個字也不知道。一時我起了一個念頭,想不去上課了,卻到野地上去亂跑一陣子。

天氣是那麼熱,那麼明亮。

你可以聽見山鳥兒在樹林邊上叫,普魯士人在鋸木場後麵的那片裏拜爾草場上操兵。這些都引誘著我,比分詞規則還厲害得多;可是我竟然有抵抗的力量,就飛開地跑到學校裏去。

經過縣政府的時候,我看見有許多人站在那塊小小的告示牌旁邊。兩年以來,我們的壞消息:什麼打敗仗啦,征發啦,司令部的命令啦,全是從那兒來的;於是我一邊走一邊心裏想:

“還有什麼事情呢?”

我跑著穿過廣場去的時候,那個帶著學徒正在那兒念告示的鐵匠華希德,對我嚷著說:

“別那麼忙,孩子;你到你的學堂裏去有的是時候哪!”

我想他是在嘲笑我,於是乎我就上氣不接下氣地走進了阿麥爾先生的小院子。

平常,在剛上課的時候,總是噪鬧得不得開交,就連路上也聽得到,書桌板翻開閉上啦,為了可以讀得好一點悶住耳朵一齊高聲背書啦,還有是老師用那方厚戒尺拍著桌子說:

“靜一點兒!”

我打算趁著這情形不讓人看見溜到我的位子上去;可是偏偏這一天什麼都是靜悄悄的,就好像禮拜天的早晨一樣。我從開著的窗口望見我的同學們已經坐好在他們的座位上,又望見阿麥爾先生手臂裏挾著那方可怕的鐵尺,在那兒踱來踱去,我不得不在這樣的沉靜之中開了門走進去。你想吧,我是多麼害臊,又多麼害怕。

呃,不。阿麥爾先生望著我並不生氣,他很和氣地對我說:

“快點坐到你的座位上去,我的小法朗茲;我們正要不等你來就上課了。”

我跨上凳子,立刻就坐在我的書桌前麵。那個時候,驚心稍稍定了下來,我才看出我們的老師已穿上了他的綠色的漂亮的禮服,他的縐襇細布襯衫,和他的繡花黑緞子的小帽子,這都是他隻在視學和給獎的日子才穿戴的。再說,整個課堂都有一種異乎尋常和莊嚴的神氣。可是最叫我吃驚的,就是看見在課堂的盡頭,在那些平時空著的位子上,坐著一些村子裏的人,像我們一樣地靜,有戴著三角帽的老何賽,卸任的縣長,歇差的郵差,還有一些別的人。這些人的樣子全都好像在發愁;那老何賽帶來了一本老舊的初級讀本,書邊都破了,拿著攤開在腳膝上,用他的大眼睛在書頁上照來照去。

正當我對於這一切吃驚的時候,阿麥爾先生已走上講壇,用著那跟剛才招呼我一樣和氣的聲音,對我們說:

“孩子們,這是我末了一次給你們上課。柏林來了命令,說此後在阿爾薩斯和洛蘭兩省的小學裏,就隻準教德文……新的教師明天就到了。今天是你們最後的法文課。請你們特別用心一點。”

這幾句話使我神魂顛倒了。啊!那些壞蛋,這就是他們在縣政府布告出來的。

我的最後的法文課。

而我卻連寫也不大會寫呢!這樣我可永遠不能學習啦!這樣我可就不會有進步啦!我現在是多麼懊悔白丟了時間,曠課,去尋鳥巢,去到沙爾河上溜冰!剛才我還覺得那麼討厭,那麼沉重的我的那些書,我的文法,我的曆史,現在就好像是我的老朋友,舍不得分手了。阿爾麥先生也是那樣。想到他要走了,我不能再看見他了,就使我忘記了他的責罰,戒尺。

可憐的人!

是為了這最後的一課,他才穿上了他在假日穿的漂亮衣服,而現在,我也懂得村子上的那些老頭子為什麼坐到課堂的後麵來了。這好像是說,他們懊悔沒有常常來,到這學校裏來。這也是表示感謝我們這位老師四十年來克盡厥職,表示向“那失去的祖國”盡他們的本分的一種態度……

我正在那兒想著的時候,忽然聽到叫我的名字。現在是輪到我背書了。我是多麼願意出不論怎樣的代價,讓我可以把這整篇分詞規則,高聲地,清楚地,沒有一個錯誤地,一口氣背出來;可是我一開頭就打疙瘩了,我站在那兒,盡在我的凳子搖擺著,心兒膨脹著,頭也不敢抬起來。我聽見阿麥爾在對我說:

“我不來責罰你,我的小法朗茲,你也責罰受得夠了……弄到現在這個樣子。每天,總是這樣對自己說:嘿!我有的是時候,我明天可以念的。接著你就碰到了這種情形……啊!這真是我們阿爾薩斯省的大不幸,老是把教育推到明天去。現在,那些人就有權對我們說:怎麼!你們自以為是法國人,而你們既不會念你們的國文,又不會寫!……在這一方麵,我的可憐的法朗茲,罪最重的還不是你。我們大家都應該有責備自己的份兒。

“你們的父母並不怎樣一定要你們受教育。他們寧可派你們去種地,或者送你們到紗廠裏去。可以多賺一點錢。就是我自己,難道我一點沒有可以責備的地方嗎?我可不是常常因為叫你們去灌溉我的花園,而不給你們上課嗎?而當我想去釣魚的時候,我可不是老實不客氣就給你們放了假嗎?……”

於是,一件一件地,阿麥爾先生就開始對我們說起法文來,說這是世界上最美的語言,最明白,最堅實的:應該在我們之間把它保留著,因為,當一個民族墮為奴隸的時候,隻要不放鬆他的語言,那麼就像把他的囚牢的鎖匙拿在手裏一樣……接著他就拿起一本法文書來念我們的功課。我真驚奇怎麼我都那麼懂得。他所說的話,我都覺得很容易,很容易。我也想,我從來也沒有那麼好好地聽過,他也從來沒有費那麼大的耐心講解過。你竟可以說,這個可憐的人在臨去之前,想要把他全部的學問都給了我們,把他的全部學問一下子塞進我們的頭腦裏去。

上完課,就是習字了。為了這一天,阿麥爾先生替我們預備好了嶄新的習字範本,在範本上,是用漂亮的楷書寫著:“法蘭西,阿爾薩斯,法蘭西,阿爾薩斯。”這好像是一些小小的旗幟,掛在我們的書桌的木幹上,在整個教室中飄蕩著,人們就隻聽見筆尖兒在紙上的沙沙聲。一個時候,金甲蟲飛了進來;可是一個人也沒有注意它們。就連那些最小的也都在用心畫他們的直杠子,那麼全心全意地,好像這還是法文似的……在學校的屋頂上,鴿子低聲地囀著,於是我聽見它們的時候,心中暗想:

“難道人家要叫它們也用德文唱嗎?”

不時地,當我從我的紙頁上抬起眼睛來的時候,我看到阿麥爾先生先生不動地站在他的講壇上,定睛注意著他四周的物件,好像他要把他的這整個小小的學校,全裝進他的目光中去似的……你想想!四十年以來,他總是在那同一個地方,麵前是他的院子和他的完全不變的課堂。隻是那些凳子、書桌,是因為用得長久而磨得很光滑了;院子裏的胡桃樹已經長大了,而那他自己親手種的蛇麻子,現在也在窗上盤結著,一直盤結到屋頂了。對於這個可憐人,這是多麼傷心的事:離開這一切東西,聽見他的妹妹在樓上房間裏來來往往地走著,正在關他們的大箱子!因為他們明天就要動身,永遠地離開此地了。

然後他居然還有勇氣給我們上課一直上完。習字以後,我們就上曆史課;再以後,小學生們就一齊唱起BA,BE,BI,BO,BU來。在課堂的盡頭,那年老的何賽已經戴上了他的眼睛,雙手捧著他的初級課本,他正在和他們一起練拚音。你看得出他也在那兒用功;他的聲音因為感情衝動而顫抖著,聽起來是那麼滑稽,使我們大家都又想笑又想哭了。啊,這最後的一課,我是不會忘記的……

忽然,教堂裏的鍾報午時了,接著,禱鍾鳴了。同時,那些操兵回來的普魯士人的喇叭,也在我們窗下響起來……阿麥爾先生站了起來,臉色完全發白了,立在他的講壇上。我從來也沒有覺得他像今天那樣高大過。

“我的朋友們,”他說,“我的朋友們,我……我……”

可是有什麼東西使他不能發聲了。他不能夠說完他的話。

於是他就轉身向著黑板,取了一支粉筆,用盡了他的全力,盡可能大地寫著:

“法蘭西萬歲!”

接著他耽在那兒,把頭靠在牆上,一句話也不說,向我們做了一個手勢,意思說:

“完啦!你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