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卷——翻譯小說(5)(1 / 3)

綠洲

聖代克茹貝裏

我已經對你們說了許多關於沙漠的事了,所以,在還要對你們說關於沙漠的事以前,我倒很高興來描摹一下一個綠洲。我所想起的這個綠洲並不是在浩瀚的沙漠深處。可是飛機的另一個奇跡便是把你直接地投進神秘的中心。你是那位在窗孔後麵研究著人類的螞蟻窠的生物學家,你冷靜地考察著那些端坐在平原之中,端坐在那星一樣展開來的道路中央的城市——這些道路又像動脈一樣地用田野的汁水滋養著城市。可是一根針在氣壓計上顫動了一下,於是下麵的小小的綠色的一點,就變成了一個宇宙了。你是被幽囚在一個睡沉沉的公園中的一片草地上了。

估計遠近的並不是距離。你家裏花園的牆所封藏的秘密,可能比萬裏長城所封藏的還多,而一個女孩子的靈魂之由靜默護持著,也比沙哈拉的綠洲之由重重的沙護持著更嚴密。

我要講在世上某處的一次短暫的降落。那是在阿根廷的公高第亞附近,可是在任何別處也都是可能:神秘便是這樣地廣布著的。

我降落在一個田野中,一點也不知道我將要生活在童話之中,那輛我坐在裏麵翻來翻去的舊福特車並沒有什麼特別,收容我去的那一對平靜的夫妻也如此。

“我們留你住一夜……”

可是在路拐角上,在月光之下,展開了一叢樹木,而在這些樹木後麵,便是那所屋子。多麼奇怪的屋子!矮矮胖胖結結實實的,差不多是一座堡寨。這是一所傳說中的堡,你一穿過大門它就給你一個像修道院一樣地平靜、安堵而有保護的安身處。

於是兩位年輕的姑娘顯身出來了。她們嚴肅地打量著我,好像是駐在一個禁國門口的兩位判事:那年紀輕一點的噘了一噘嘴唇,又用一條綠樹枝敲了一下地,接著,當介紹完畢之後,她們帶著一種奇特的挑戰神氣,一言不發地伸出手來和我握手,然後走進去了。

我覺得有趣,也有點著迷。這一切都是簡單、寂靜而偷偷摸摸的,正像一個神秘的第一句話一樣。

“呃!呃!她們怕生。”那父親簡單地說。

於是我們走了進去。

在巴拉圭,我喜歡那種在京城的街石之間露出頭角來的冷嘲的草——它們是替那雖則看不見但卻存在著的原始森林來看看,是否人們還依然占有著這個城市,是否那把這些石頭稍稍擠動一下的時候已經到了。我喜歡這種隻表示一種太大的富庶的坍敗的形式。可是在這裏我是不勝歎賞的了。

因為一切都是坍敗了的,而且坍敗得可愛,神氣像是棵被年代所稍稍弄成斑駁了的鋪滿了蒼苔的老樹,神氣像一條十代的情人們坐過的木長凳。板壁都已經舊了,門窗蛀了,椅子曲了腳。可是,雖則這裏一點也不修理,抹拭倒是非常地起勁的。一切都是幹淨的,上過蠟,發著光。

客廳顯著一副異常緊張的麵目,就好像一位老太婆的起皺紋的臉兒一樣。牆上的斑駁,天花板的破碎,這一切我都得嚐試,特別是雖則這兒坍了,那兒搖了,但卻老是擦幹淨,塗過漆,拭亮的,像一座小橋似的地板。奇怪的屋子,它並不顯得有什麼不修邊幅,有什麼放任不顧,卻使人喚起一種異常的警意。無疑地,每一個年歲增加點什麼東西在它的迷人之處上麵,在它的麵目的複雜上麵,在它的親密氛圍氣的熱忱上麵,同時卻也加點什麼東西在從客廳走到餐室的那段旅程的各種危險上麵。

“當心!”

這是一個窟窿。他們提醒我,在這樣的一個窟窿裏,我是很容易把腿也折斷了的。這個窟窿,是不能歸咎於任何人的:這是時間的成績。這種對於任何抱歉的蔑視,是有一種很大的貴族的氣派的。他們並不對我說:“我們有錢,我們可以把這些窟窿全堵起來,但是……”他們也並不對,我說(然而這卻是事實):“這是我們從城裏租來的,租期三十年。應該由城裏來裝修,兩方麵都鬧別扭……”他們不屑來解釋,而這樣的從容態度卻使我心醉。他們至多這樣對我說:

“呃!呃!這有點坍敗了……”

可是說這話的時候口氣是那麼地輕,使我疑心到我的朋友們並不太因此而發愁。你看見一大群的泥水匠、木匠、細木工、裱糊匠,在這樣的一個過去之中擺出他們的褻瀆神聖的工具,而替你在幾星期之後改造成一所屋子嗎?那所屋子是你從來也沒有見過的,而你卻自以為曾在那兒做客過。一所沒有神秘,沒有隱蔽的角落,在腳下沒有陷阱,又沒土牢的屋子——市政局的大廳一類的東西。

那兩個少女消隱在這所神出鬼沒的屋子裏是很自然的。那些貯物倉到底是怎樣的呢?這客廳就已經容納著貯物倉的富藏了!你已經猜測出,隻消把櫥門稍稍開一點,就會掉出一束束的黃色的信,曾祖父的收據,以及屋子裏所有的鎖更多的鑰匙來了。這些鑰匙當然配不上隨便哪一把鎖。真是神奇的無用的鑰匙。它們把理智弄得模糊,又使人夢想到地窖,想到埋在地下的庫箱,想到金路易。

“去吃飯,好嗎?”

我們走到餐桌邊去。從這一間房到那一間房,我呼吸著這種像篆煙一樣氤氳著的,比得上世界上一切香水的舊圖書室的氣味。我特別喜歡他們把燈挪來挪去。沉重的地道的燈,給人們從這一間房帶到那一間房,正如在我的悠遠的童年中似的,而且又在牆上晃動著神奇的影子。燈裏起了一道一道的光束和黑焰。接著,當燈已安妥了之後,光的範圍固定了,四周是廣大的夜的占領,而在這黑暗之中,可以聽到木頭的幹裂的聲音。

那兩個女孩子像消失時一樣神秘而靜默地重又露麵了。她們莊重地坐到桌子邊來。她們一定已經喂過了她們的狗,她們的鳥兒,敞開了窗迎那明朗之夜,又在晚風之中嚐過了植物的香味。現在,她們一邊攤開她們的食巾,一邊謹慎地偷看著我,心裏在想,是否要把我排在她們的熟稔的動物之列。因為她們還有一隻鬣蜥蜴,一隻貓鼬,一隻狐狸,一隻猴子和許多蜜蜂。這一切都是一起生活著的,互相很說得來,組成了一個新的地上樂園。她們統治著造物的一切動物,用她們的小手迷住它們,喂它們吃,給它們喝水,又講故事給它們聽;而她們的故事,從貓鼬起到蜜蜂為止,大家都是聽著的。

我料到這兩個那麼活潑的姑娘要拿出她們的全部批評氣質和全部精細來,對於她們對麵的男性,作一個簡捷、秘密而確切的批判。在我的兒童時代,我的姊妹們便常常是這樣地對於第一次到我們家裏來吃飯的客人批分數的。當時,當談話中止的時候,人們忽然在沉靜之中聽到這三個響亮的字:

“十一分。”法國學校計分,以二十為滿點。十一分等於五十五分,十九分等於九十五分。——譯者注。

這三個字的可愛之處,除了我的姊姊和我,是沒有別人能嚐味得到的。

我的對於這種玩藝兒的經驗使我有點兒窘迫,更使我感到窘迫的是,我覺得我的批判者是那麼地明敏,懂得辨別什麼是弄花巧的畜生,什麼是老實的畜生的,能夠從狐狸的腳步上看得出它是否沒有脾氣,可以接近的,同時也具有一種對於內心活動的深切的認識的批判者。

我很喜歡這兩雙那麼尖銳的眼睛和這兩個那麼直的心靈。可是我卻真寧願她們換一套玩藝兒玩。卑鄙地,又為了害怕那“十一分”,我遞鹽給她們,又替她們斟酒,可是當我舉目一看的時候,卻看見了她們的那種不受賄賂的審判官的溫和的莊嚴。

就是阿諛也是沒用的:她們不懂得什麼是虛榮。她們不懂得虛榮,但卻有著她們的傲氣,而且,就是我並不從旁著力,她們所想到的她們自己的長處,也是比我所敢說的更多。我甚至並不想利用我的職業來炫耀,因為她們單單為了看看那窠小鳥有沒有長羽毛,為了望望朋友,而一直爬到筱懸樹的最高枝去,這也就並不是尋常的大膽了。

我的這兩位靜默的女仙老是那麼小心地監視著我吃飯,我又那麼時常碰到她們的偷偷的目光,因而我中止說話了。這時沉默了下來,而在這沉默之中,有什麼東西在地板上輕哨著,在桌子下麵發著聲音,然後又不響了。我舉起莫名其妙的目光來。於是,那位無疑已對於自己的考驗已經滿意,但卻還要試一下最後的試金石的妹妹,一邊用她的年輕的蠻牙咬著麵包,一邊用那種她很希望可以嚇唬野蠻人(假如我就是的罷)的天真態度,簡單地向我解釋:

“這是蝮蛇。”

接著她就不作聲了,好像這個解釋對於任何並不太傻的人已經足夠了似的。她的姊姊像閃電似地掠了一眼,來估量我的最初的動作,接著她們兩人把她們的最溫柔最純樸的臉兒垂到盆子上麵去了。

“啊!……是蝮蛇……“

我自然而然地脫口說出了這句話。這些東西在我的腿當中溜著,這些東西擦著我的小腿,而這些東西卻是蝮蛇。

我呢,幸而我微笑著。而且並不是勉強的,她們一定也感覺到了。我微笑,因為我覺得快樂,因為這所屋子顯然越來越使我中意;又因為我也感到有更多知道一點關於蝮蛇的事的願望。那姊姊出來幫我的忙了:

“它們在桌子下麵的一個洞裏做著窠。”

“在晚上十點鍾光景,它們回來了。”那妹妹補說著,“白天裏,它們找東西吃。”

現在是輪到我來偷偷地看這兩個少女了。她們的精致,她們的在平靜的臉兒下麵的靜默的笑。而她們所行施的這種國王一般的威權,也是我所欽佩的。

今天,我在夢想。這一切是已經很悠遠的了。這兩位仙女現在怎樣了?無疑地,她們已嫁了。那麼她們已經改變了嗎?從少女地位過渡到婦人地位是那麼嚴重的。她們在一所嶄新的屋子裏做些什麼?她們和野草以及蛇的關係變成怎樣了?她們曾經是和一些宇宙性的東西混在一起的。可是,有一天婦人在少女的心中覺醒了。她們夢想終於要批一個十九分了。一個十九分沉沉地壓在心頭。於是一個傻瓜來了。第一次,那兩雙那麼尖銳的眼睛糊塗起來,而把那傻瓜看得有光有彩。這傻瓜,如果他念得幾句詩,她們就把他當做詩人。她們以為他懂得那有洞的地板,她們以為他喜歡貓鼬。她們以為告訴他有一條蝮蛇在桌子下麵他的腿間舞動著這件秘密使他覺得榮幸。她們把自己的心給了他——這心是一個荒野的花園,而他卻隻喜歡那些人工修飾的公園的。於是這傻瓜就把一位公主帶了去做奴隸。老婦人

達比

像每天一樣,老婦人是在一條長街上的地底鐵道站口的她的老地方;那條長街,一到五點鍾,是就塞滿了一片叫人頭痛的喧囂聲的。她靠著那上麵貼著一幅地圖的生鐵欄杆,感到有了靠山;當在她周圍一切都改變著又流過去的時候,她卻不動地守著她的一隅。咖啡店裏的一個夥計替她拿了她的椅子來;在那上麵,她立刻放下她從批發處配來的貨色。現在,這老婦人已準備好了:她從批發處現批來的那二百五十份報紙是在那裏,於是她可以開始她的工作了,她向她的第一個顧客微笑著。

多少年多少年以來,她占據著這來來去去的人那麼多的一隅。人們都認識她,正如認識人行道的一般,或是一所房子一樣。人們幫助她。夥計們從咖啡店裏來向她買報紙給他們的主顧,而他們又不讓那些很想在這漂亮的咖啡店的露天座前停下來的流動報販走近過來。老婦人呢,她也有她的老買主,一些一直向她買他們的《巴黎晚報》或是他們的《硬報》的人們。她的角落,說來確是一個好角落,她是知道竭盡能力來防範一切的侵害的。當她在那裏擺出攤子來的時候,你可以在那裏感覺到城市是在喧囂地生活。她已不能夠割舍這種活動,這種聲音了。哦!如果要她關在房間裏度日可糟了……

在地底鐵道站口的前麵,聳立著一個報紙亭;那是一個女人掌管的,老婦人和她很說得來。這個女人賣周報、評論報和那些把裸體呈獻給過路人看的雜誌;全靠了這些照片和獎品,這些的銷路是要比晚報好一點!什麼顏色的都有,像那些被風吹著或是給雨打著的旗子一樣。從前,這老婦人也曾經設法想弄到一個報紙亭。因為,買主們之鑽進地底鐵道站去或是轉一個向來向你買,那是完全要看天氣的好壞的。

今天,是十月末梢的一日,已經是真正冬天的一日了;寒冷從那爿黑黝黝的天上掉下來,一種包圍住你的潮濕的寒冷。老婦人已穿上了她的寒衣,好像是一身製服似的,當壞季節有幾個月到來的時候,她就拿來穿在身上:一件又長又大的,黑黝黝而又太薄的大氅,在那上麵,她還披一條肩巾;一雙半截手套,一頂毛線小帽。那頂小帽是她結了給她的兒子的,可是她並沒有寄去給他,因為那可憐的人已打死了。她穿著一件罩衫,這是她最厚的衫子了;她縮在這些衣衫裏麵,然而她還是覺得冷,比什麼時候都冷。在初冬,當她必須要重新習慣於這種該死的天氣的時候,情形總是這樣的,而且每年她總是愈來愈怕冷了。

“《巴黎晚報》!《自由報》!《硬報》!”

她用一種破碎的聲音叫賣著,可是她並不常叫,因為她不久就接不上氣了。特別是今天,叫喊使她胸口疼,使她氣力竭,而且一股熱氣使她發燒。再說,吸引買主是沒有用的,因為她有著她的角落,一個著名的角落,她這樣自己反複想著。一些報販奔跑著經過。他們大家都有一張大喉嚨,一種並不消失在車輛的噪音中的聲音;他們也生著一雙好腿,一種老婦人所羨慕的力氣。

“《自由報》嗎?……這裏!”

這是她的好買主之一。

“不用找錢了,老媽媽。”

有許多人給她五十生丁或是一個法郎,卻並不等找錢就走向這個作樂和做買賣的巴黎去了。總之,他們是在布施她,可是這種驕傲是一種奢侈,一種她比別人更不能領受到的奢侈,而靠了這樣的買主們,她才把那些“打回票”的日子對付過去。她碰到這種情形有一年了,自從那些失業者和外國人賣報紙的時候起。那些失業者,因為沒有辦法,前來和你競爭;或者是那些青年人,他們寧願做這種事而不願在工廠裏做工。當她打回票的時候,批發處的大報販就對她不客氣了。

老婦人接連有了一批買主。她又有把握起來,她回想起最初賣報的時候。哦!在一九一四年,像對於許多婦女一樣,戰爭意外地向她襲來,那時她已死了丈夫,幸好還有一個還在做學徒的兒子。她滑到戰爭中去,在那裏過日子,從來沒有過得好一點,可以省下一點錢。但是那個時候報販不多,每天晚間,人們向你趕過來好像搶麵包似的。在她看來,如果不是在一九一八年八月得到她兒子戰死的消息,這就差不多是她一生最美滿的時代了。從那個時候起,就隻剩她一個人了,她不得不繼續做她的這小生意。並不是她吃一行怨一行,一份報賺兩個銅子兒,就過得日子了;在高興的日子,她甚至還說這是一個不用做事的行業呢。

“《巴黎晚報》!”

她好像呼吸似地這樣想也不想地喊了一聲。七點鍾,各辦事處放出人來:男人,女人,匆匆忙忙地跑進地底鐵道站去。有幾個人停下來買她的報,他們說:“晚安,老媽媽。”接著便又跑過去了。現在是她賣得最多的時候,應該睜大眼睛,豎起耳朵,急忙找錢。在那生鐵的欄杆上,靠著一些青年人,一對對竊竊私語的男女。老婦人並不去看他們,再說,對於這些人,光線和過路人都是沒有妨礙的。她看見他們一個星期,接著是另一些人來親嘴來吵嘴了。戀愛的人們!那老婦人呢,要再找到她自己的故事,是必須在她的過去之中尋找得那麼深。她的丈夫是在四十二歲的時候死的,肺病。從此以後,不再有戀愛了。當一個人必須每天賺錢度日的時候,是沒有工夫來悲哀的。

現在,這老婦人是在人生以外,人生的樂趣以外,但卻並不是在她的貧困以外。她看見生活在這條明亮的街上流著,正如站在一條大河的岸上的人一樣。老是一動也不動,一聲也不響,被生活之流所拋開。她已不複知道快樂,溫柔,希望,但卻知道困苦和深深的孤寂,因為就是處身於這群眾之中,在她看來也還是孤寂。

七點半。那些情人們已走了。報紙亭已關了。咖啡店的露天座已空了。少了些汽車,有時候沉靜。有一些遲歸的過路人,其中有幾個是買主。老婦人數著她的報紙。她還剩……四十份……五十份……六十二份。這樣多!也許她算錯了吧?但是她沒有勇氣再來數一遍,也沒有好奇心來自問為什麼今天賣得這樣糟。她收攤了。她把她的報紙放在一隻黑布的背囊裏,在那背囊的前麵,是縫著一個袋子,大銅子兒在那裏鏘鏘作響。在走起路來的時候,錢和報紙就會重得壓得她彎倒了背。

“夥計,你的椅子在這裏。”

接著那老婦人就走進咖啡店裏去。一片滿意的微笑鬆弛了她的臉兒。她要不要坐下來?坐下來是比站著花錢更多;於是她就靠著櫃台,而那夥計就替她端上牛奶咖啡,一邊對她說:

“生意好嗎?”

她含糊地回答了一句,她喝著。那是熱騰騰的咖啡,暖融融地流到你的胸膛裏去,趕走了這種十月的夜晚的寒冷。耽在這兒多麼好,那老婦人想著。在這光亮的咖啡店裏,這裏的空氣是像在夏天一樣地暖和。可是在櫃台邊,正如像在街上一樣,那些青年人夾了進來又擠碰你。老婦人把一塊麵包在她的咖啡裏蘸了一下,放進嘴裏去。隻是當她要咽下去的時候,卻苦痛地刮著她的喉嚨。難道……她照了一下鏡子:這個老蒼蒼的女人,可就是她自己嗎?又瘦又尖的鼻子上架著眼鏡,起皺,凹陷,白色的頰兒,一個古怪地伸出在一件死人的大氅外麵的小頭顱。她好像從來沒有看見過自己,她有點像看見了一個陌生的女人。她帶著一種機械的動作把一縷灰白色的頭發塞進帽子裏去,接著她便背過頭去,為的是可以忘記了這個在生動而年輕的臉兒間,在容光煥發的婦女的臉兒間成為汙點的老婦人。“這些全是婊子,”老婦人想著,“這一區有的是這些。”是的,婊子。可是在這生涯之中,做一個規矩女人有什麼用呢,有什麼用呢?老婦人垂倒了頭,拿起她的杯子,喝得一點也不剩。

在外麵,現在是一條像冬夜的差不多一切的街一樣的街。過路人加緊了腳步,要勾搭住他們,別想!老婦人感到她的報紙沉重;她的背囊的皮帶勒緊了她的項勁,給她做了一種韁繩似的。她踏著小步子,向大街上走去,右手拿著一份報紙,左手托住背囊,上半身俯向前,卻也留意地,小心地走著,像一個真正的巴黎人似地嗅著街頭的空氣。她有時推開一家咖啡店的門,那些老板們已在進食了;有時她在一個十字街頭停下來,在寂靜之中喊著:“《巴黎晚報》最後版!請買《硬報》!《巴黎晚報》!”可是人們什麼報也不向她買,而這條在五點鍾的時候她擠也擠不動的路,現在就好像屬於她的了,屬於她,又屬於那些飛騰著的汽車。“要是一輛汽車軋死了我,”她在穿過一條街的時候想,“倒並不是一個大損失。”在貝爾維爾她的家中,鄰舍們會擔心起來而去通知她的那個住在下省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