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想起了我的小九九,她差不多就在我離婚的時候離開了我。她給我隻留下了這樣一句話:我不想和你結婚,我不想用大米飯零食。
她怎麼就這麼深刻呢?
不過這四年裏總算有一個溫柔插曲,我在南方的沿海城市邂逅了我的妻子。我們擦肩而過,卻又回過了頭來。我的妻子戴了一副大墨鏡,她說:“哎,這不是你麼?”她摘下墨鏡,我激動得發瘋,大聲說:
“嗨,是你,都不像她了!”
聽出來沒有?好丈夫永遠是“你”,而好妻子則永遠是“她”。
我的妻子變漂亮了,從頭到腳都是無邊風月。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兩件事合到一塊去了,你說人能夠不爆炸麼?我們把自己關在飯店裏,三十個小時都沒出門。
妻望著我,這麼多年過去了,她瞳孔裏頭光芒越來越像少女了。妻感染了我。我們歪在枕頭上,執手相看淚眼。他媽的,我在戀愛呢。
分手之後我們開始通信。我們再也不像初戀的日子那樣,整天抱住電話膩歪了。我們寫信,用這種古典的方式裝點現代人生。我們用神魂顛倒的句子給對方過電,雞皮疙瘩整天豎在後背上,後來我對她說,嫁給我吧!妻子便再也沒有回音了。
半年之後妻子回話了,她一上來就給我寫來了一首偉大的詩篇。
你說我的後背能夠不豎雞皮疙瘩麼?我的雞皮疙瘩上頭能夠不長羽毛麼?
不到九點火車駛進了中轉站。下去了幾個人,又上來了幾個人。上車的人裏頭包括一對新婚的夫婦和一個漂亮的女人。我希望那一對年輕的夫婦離我遠一點,而那個單身女人能夠坐在我的身邊。結果那一對恩愛的夫妻坐在我的斜對過,而女人坐在了我的對麵。我就知道天堂裏頭不會有不順心的事。隻有那一對夫婦太近了點。他們顯然是正月裏剛結婚的,正到南方度蜜月。他們手拉著手,一對白亮的情侶鑽戒在他們的無名指上閃亮閃亮的。他們架好行李就開始悄悄說話了,他們擁在一起,臉上的笑容又滿足又疲憊,說話的唇形都是那樣地情深意長。要不是我的心情好,哪裏受得了這份刺激。
不盡如人意的事還有。我對麵的單身女人一直是一副很冷漠的樣子,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就好像她是出使中東的政治家。她的紫色的口紅傲慢得要命,時時刻刻都像在拒絕。你說你傲慢什麼?拒絕什麼?我都是快複婚的人了。我一直想和她打招呼,我想說:“嗨!”這有點太好萊塢了。中國式的開局應當是“你吃了沒有”,這話又問不出口。於是我隻好用手腕托住下巴,傲慢,兼而憂心忡忡。我一定要弄出政治家或外交家行走在中東的模樣。
女人拿出了“三五”香煙,她的指甲上全是紫色的指甲油。我也掏煙,掏火柴,比她快。這樣我就有機會給她點煙了。我給她點上,爾後用同一根火柴給我自己點上。我叼著煙,很含糊地說:“上哪兒?”
“終點,”她說,“你呢?”
我說:“我也是終點。”
終點,多麼好的一個站台。
其實上哪兒去對我們來說並不要緊,那是機車和鐵軌的事,重要的是,在哪兒都必須有我們的生活。不是有這樣一個好比喻麼,人的一生,就像人在旅途。我們沒有任何理由拒絕天堂裏的一生。
我說:“做生意還是開會?”
她說:“離婚。——你呢?”
我沒有料到她這樣爽快,一下子就談及了這樣隱秘的私人話題。我有些措手不及,支吾說:“我複婚。”
她說:“當初怎麼就離了?”
這個問題太專業,也太學術化。這是一個難以用一句話概括的大問題。我想說,整天擁擠在一起,精神和肉體都覺得對方“礙事”。但是我沒有這樣說。我用一種類似於禪宗的辦法回答了她。我劃上火柴,把火苗塞到火柴盒的黑頭那一端,整個火柴盒內一個著,個個著,呼地就是一下。
“就這麼回事。”我說。
她點點頭。
我說:“你呢?”
她說:“要是有人願意和我一塊兒燒死,我現在就往火坑裏跳。——他一年回來十來天,錢倒是寄回來不少。我要那麼多錢做什麼?誰死的時候收不到一大堆的紙錢?我還沒有死呢,他就每個月給我燒紙了。我連寡婦都比不上,寡婦門前還有點是非呢。”
她的男人不是“小老板”就是“總經理”,像火柴盒裏的火柴,出去之後就不回來了。
不過旅途真好,隻要有緣分麵對麵,任何一個陌生人都比你最好的朋友靠得住。你一上來就可以傾訴、吐露,享受天堂的信賴與撫慰。整個天堂就是一節車廂,世界隻能在窗戶外麵,而玻璃外的夜也隻能是宇宙的邊緣色彩。我甚至很肉麻地認為,在這個時候我就是亞當,而對麵的女人必須是夏娃。我們廝守在一起,等待一隻蘋果。而蘋果的汁液沒有他媽的現代性,它隻是上帝他老婆的奶水,或人之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