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裏的天堂(3 / 3)

她真的拿出了水果。是橘子。給了我一隻。在這樣的時刻我不喜歡橘子,裹了一張皮,一瓣一瓣的,又擠在一塊又各是各。隻有蘋果才能做到形式就是內容。除了用刀,它的“皮”沒有任何可剝離性,咬一口,蘋果的傷口不是布滿了血跡就是牙痕。

她似乎說動頭了,岔不開神。她說:“他就是寄錢,不肯離。他在電話裏頭對我說,實在寂寞了,就‘出去’,這是人話麼?我要是‘出去’我花你的錢做什麼?”

我說:“離了也好,再複。一來一去人就精神了。”

她說:“我不會和他複的。我有仇。”

我說:“怎麼會呢?再怎麼也說不到仇上去。”

她說:“是仇。婚姻給我的就是仇。你不懂。”

我不知道我的“夏娃”為什麼如此激動,但是我看得出,她真的有仇,不是誇張。她的目光在那兒。她的目光閃耀出一種峭厲的光芒,在天堂裏頭寒光颼颼,宛如蛇的信子,發出駭人的絲絲聲。

“人有了仇,人就不像人了。”她說。

我們說著話。我們一點都沒有料到那對恩愛的夫妻已經吵起來了。他們分開了,臉上的神色一觸即發。新郎看了我一眼,似乎不想讓我聽見他的話。他壓低了聲音說:“以後再說好不好?再說,好不好?”

“少來!”新娘說。

我避開新郎的目光,側過頭去。我在玻璃裏頭看得見這對夫婦的影子。新郎在看我。我打過司諾克,我知道台球的直線運動與邊框的折射關係。他在看我。

新郎低聲說:“我和她真的沒有什麼,都告訴你了,就一下嘛。”

新娘站起身。她顯然受不了“就……一下”的巨大刺激,一站就帶起來一陣春寒。她的聲音不大,然而嚴厲:“都接吻了,還要怎樣?”

新郎的雙手支在大腿上,滿臉是懊喪和後悔。新郎說:“這又怎麼樣呢?”他低下頭,有些自責。他晃著腦袋自語說:“他媽的我說這個做什麼?”

但新娘不吱聲了。新娘很平靜地坐下去,似乎想起來正在火車上。她的臉上由衝動變成冷漠,由冷漠又過渡到“與我無關”的那種平靜上去了。這麼短的時間裏頭她就完成了內心的全麵修複,她的吐納功夫真是了得,她的內功一定比梅超風更像“九陰真經”的真傳。我看新郎的喜氣是走到頭了。她的表情在那兒,她不看他,不理他,旁若無人。新郎很可憐地說:“嗨——!”她就是望著窗外。

“我把我的嘴唇撕了好不好?”新郎突然說。

火車裏的人們聽到這句吼叫全站立起來了。沒有人能夠明白一個男人為什麼要撕自己的嘴唇。這裏頭的故事也太複雜了。但是閑人的表情總是拭目以待的。

“隨你。”新娘輕聲說。

新郎的瘋狂正是從這句話開始的。他從行李架上取下行李,怒衝衝地往回走。他那種樣子完全是一隻衝向紅布的西班牙牛。但是他隻衝了一半,火車便讓他打了個趔趄。他終於明白他是走不掉的了。他返回來,央求說:“都不相幹了,你怎麼就容不下一個不相幹的人呢?”

“隻有廁所才容別人呢。”

新郎丟下包,說:“你說怎麼辦吧。”

“離。”新娘說,“做不了一個人就隻能是兩個人。”

這句偉大的格言伴隨著火車的一個急刹車,天堂“咣當”一聲。火車愣了一下,天堂就是在這個瞬間裏頭被刹車甩出車廂的。

然而火車馬上就重加速了。它在發瘋,拚命地跑,以一種危險的姿態飛馳在某個邊緣。速度是一種死亡。我聞到了它的鼻息。火車的這種樣子完全背離了天堂的安詳性。我感覺到火車不是在飛奔,而是自由落體,正從浩瀚的星光之中往地麵掉。它窗口的燈光宛如一顆長著尾巴的流星。

我擔心地問:“會離麼?”

對麵的女人撅起了紫色口紅,說:“不管人家的事。”

這話說得多親切,就好像我們已經是兩口子了,背靠背,或臉對臉,幸福地被橘子皮裹在懷裏。我笑起來。我敢打賭,我的笑容絕對類似於向日葵,在陽光下麵十分被動地欣欣向榮。但一想起陽光我的心思就上來了,陽光,那不就是天亮麼?那不就是終點站麼?

車廂裏的排燈終於熄滅了。夜更深了。我對麵的女人從行李架上掏出了一件毛衣,裹在了小腿上。她自語說:“睡一會兒。”我點上煙,用丈夫的那種口吻說:“睡吧。”她在黑暗裏頭看了我一眼。我突然發現我的口氣溫柔得過分了,都像真的了,都像在自家的臥室了。天堂的感覺都讓我自作多情得出了“毛病”了。我摁掉煙,掩飾地對自己說:“睡吧。”我聽出了這一次的口氣,對終點與天亮充滿了擔憂,那是一種對自我生存最嚴重的關注。我想我臉上的樣子一定像政治家行走在中東,憂心忡忡。